。好容易把娘搀扶到屋里,问娘怎么连人也认不得了。老太太说三个晚上她没有瞌睡了,脑子里总是嗡嗡地响,可女儿不过来,女婿也不过来,是她把牛月清穿过的衣服扎了个捆儿吊在院中那口枯井里,牛月清才回来了。她说:“你没魂了,月清,我把你魂叫回来了!”牛月清知道老太太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从来没有这么个呆相的。心想母女离得最近,女儿的事老娘一定有了什么感应才这样的。便忍不住又落了泪,说:“娘,都怪我不好,好多天没有来照顾你了,使你病成这样!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我就住在双仁府这边,一日三顿给你做饭,晚上陪你睡觉,陪你说话啊!娘,你这会想吃些什么吗?”老太太说她想吃拌汤。牛月清赶忙去做,揭了锅盖,锅是洗了,但锅沿没有洗净,牛月清就又要伤心。十多年来,她的心十分之九都给了庄之蝶,然后一分才在娘身上,她觉得太对不起老娘,而在世界上最亲近的却只有老娘啊!
老太太有了牛月清在身边,脸上慢慢生动起来,但她总是说这房子该剧刷墙了,墙上爬满蚰蜒、臭虫,甚至有蝎子。牛月清给她倒了开水,她说碗里有一团虫子;给她端了洗脚水,她又说盆底有更大的一团虫子。夜里牛月清不让狼独个去睡那棺材床,和她打通铺儿,老太太又说是睡不着,总是说牛月清三四岁时的样子多胖的,多乖的,然后就用手不停地扇着牛月清伸过来的脚,说脚上落满了苍蝇.叮咛明日一定要洗洗脚的。牛月清听了,就和娘睡在了一头,让娘搂着,给娘呜呜咽咽地哭。
庄之蝶和孟云房、周敏满城里寻找唐宛儿,几乎转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毫无结果,三人就来找赵京五。赵京五在家里喝了几天闷酒,见了他们,精神提不起来。庄之蝶就说:“柳月是一个心眼儿要嫁给大正的,我是劝说了多次,可有什么作用?我说柳月呀,甭论京五一表的人材,单那一身的本事,说不定将来成龙变凤,不愁你享不了福的!可她眼窝浅,反问了我:庄老师你这是给我画饼吧!你瞧瞧,她就是这般见识,我也没办法了,我不是她的父母.也不是她的亲戚。就是箍了她的身,能箍了她的心?!既然这样,那就全随她去吧。”孟云房说:“我看是好事不是坏事。当初听说赵京五和柳月要订婚,我心里就老大的不高兴,但话就说不出口。现在她嫁给跛子,你们瞧着吧,跛子有难还在后头哩!”周敏说:“孟老师这话怎讲?”孟云房说:“我听我老婆说了,那一次她和柳月去洗澡,发现柳月是个白虎星,白虎星克男人可是杀人不用刀的,这是书上写着的。”赵京五说:“你们都不用说了,我也不是为一个女人就要毁了自己的人。人各有志,她不愿嫁我,强扭的瓜总是不甜。我只是恨我自己没能耐,又是可惜她太看重眼前实利了。今日你们都来了,好心我也全领了,都不要走的,我提几瓶酒来喝喝。”庄之蝶说:“京五有这个度量,我们也就放心了。要喝酒,改日到我那里去,咱们放开喝醉一场,只是今日还有要紧的事,你也得跟我们跑跑。你知道吗?唐宛儿丢了。”就根根稍稍说了一遍,只是没有说是他和唐宛儿去看电影时丢的。周敏禁不住哭腔下来,说:“赵哥,咱这办的是什么事吗?你的一个走了,我的一个丢了!这么个城市,我们差不多蓖梳一般地蓖过一遍,只是没个踪影,我倒害怕她遇着了坏人,要么被害了,要么让拐卖了。”庄之蝶说:“你胡说什么!唐宛儿在城里无怨无仇,谁能害她?她那么精明的人就又能吃人拐卖了?!京五你的门子多,三教九流都认识,咱要想法儿找着她才是。”赵京五说:“这怎么不早早来给我说?现在黑道儿爱惹这些事的。我认识一个人,若是犯在他门手里,倒十有八九能寻得出来。”四人当下就走到街上,乘了一辆出租车直往北新街而来。到了北新街,穿过一个小巷,到一家挂着一个精致小花圈的店铺门口,赵京五让他们在门口等着,就进去和店里一个正制做纸花的老太太说话。过一会儿出来,说:”牧干不在。”众人说:“牧子是谁?”赵京五说:“他是红道黑道两头挂的人物。早年学过拳脚,了不得的本事!咱先去街上吃饭吧,吃完饭再来。”四人就又到街上一家饭馆,才到的门口,就碰上了阮知非和一个女的坐了一辆车驶过,车停下来对庄之蝶说:“哎呀,才要去找你的,没想就碰着了,你瞧我这运气!”孟云房瞥了一眼那车中的女子,低声说:“又换了班子了?”阮知非说:“哪里,这是我的秘书。换什么班子,现在是懒得离婚!今日你们倒有空逛街?跟我上车吧,我们要去招收三个时装女模特,现在歌舞厅吃香的是时装表演,已收了四个,去帮我看看!”庄之蝶说:“我们还有重要的事,你走吧。”孟云房想托阮知非寻找唐宛儿,庄之蝶使了眼色,孟云房就不言语了。阮知非说:“你们鬼鬼祟祟的不知又要干什么去,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要看这些模特,就给我打电话吧!”说完钻进车去,对那女子说了些什么,一阵浪笑,车开走了。四人就进了饭馆。
饭馆里人很多,赵京五自动去排队买票,庄之蝶、孟云房、。周敏就拣一张桌子坐下说话。旁边的那张桌上,有两个年轻人低了头叽叽咕咕说什么,便见一个粗壮汉子先在窗外的玻璃前朝里看了一会。庄之蝶先是抬头一看,玻璃上一个压扁的肉脸,便觉得不舒服,低了头对孟云房说:“闲人!”把身子背了玻璃,故意挡了窗外的人。过一会儿,那汉子却进来,个头并不高,却四四方方的敦实,径直在油饼锅边买了四个油饼,也不包纸,一手两个捏着,就在那两个年轻的桌前坐了。两个年轻人没有言语,却要起身欲走,汉子伸过双臂,双手仍各捏着油饼,说:“哥们,帮个忙,绾绾袖子!”两个年轻人看了看他.就无声地一人一个地帮他绾了袖儿,袖子绾上来,两个袖子里却都缝着红袖章,黄字写着“治安”二字。两个年轻人噢地一叫,转身便走,不想四个油饼眨眼间啪啪各打在他们的左右腮上,汉子低声吼道:“敢给我走?!”两个年轻人真的立在那里不敢走了。汉子说:“老实给我说,十二路公共车上的钱包是不是你们愉的?”年轻人说:“你怎么知道?不,不是偷的,是捡的。”汉子说:“好,检的就好!把钱包装到我右边的口袋,丢钱人还在派出所哭着哩。”年轻人把钱包装在汉子的右口袋里了,还在说:“大哥,我们真是捡的,是在车门口捡的。”汉子说:“还乖,那你们走吧,若要以后再捡,遇着我就不会是今天了,滚吧!把扣子扣端,滚!”两个年轻人兀自把衣扣扣好了,一拱手。撒腿就跑。汉子笑了笑,从桌上捏了油饼却吃起来。这一幕直看得庄之蝶、孟云房、周敏目瞪口呆,孟云房低声说:“他会不会把钱包送给丢钱的人?”周敏说:“这种人我知道,惹不起的,别让他听到了。”庄立蝶说:“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周敏说:“这类闲人,派出所却常用的,我当年在潼关城里就充过这角色。”说话间,赵京五买了饭牌子过来,却叫道:“牧子?!寻了你半天,你怎么就在这儿!”汉子腮帮子上鼓着一个大包,舌头调不过来,只把手里的油饼让赵京五吃。赵京五没有吃,喜得扭头对庄之蝶说:“咱寻牧子,牧子就坐在你们身边!牧子,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作家庄之蝶,这位是研究员孟云房,这位是编辑周敏。”牧子终于咽下一口油饼,问:“是谁?你说谁?!”赵京五说:“是庄之蝶,你知道吗?”牧子说:“你说咱省长的名字我或许不知道,你说庄之蝶,我说我不知道,旁人就笑话我没文化了!”油手在桌上蹭蹭,伸过来—一和庄之蝶等握,说:“听说你写的书好看,我买了几本,但我没读过,我老婆读的,她是你的崇拜者!有什么事寻我?真的是寻我?”赵京五说:“可不是在寻你!你不信,回家问问婶子!”牧子就油手在怀里掏了一把钱给了赵京五,说:“就冲庄先生能寻我,也是我活得荣幸,去买一瓶白酒,咱们喝一喝!”庄之蝶忙说:“不必了,这么豪爽的人,真叫人痛快.改日到我家去喝吧!”赵京五就按了他坐好,把求他帮忙的事叙说了一遍,牧子说:“那好吧,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就出了饭馆往电话亭去。一会回来说:“东片的南片的都问了,他们没有收留这女人,也没见过。北一片的回话说此人居住的不在他们的范围。我不认识西片的那黑老三。我对北片的王炜说了,不属于他管的范围也要查,让他马上去找黑老三。过会儿就会回给我电话的。”庄之蝶听了如听神话,说:“这还有势力范围啊?”牧子说:“国有国界,省有省界么,要是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查不出来的。可人是活人,查起来就难了。”孟云房就来了兴趣,问:“你刚才抓那两个小偷,怎么就能看出是小偷?”牧子说:“我在十二路车站那儿,正好碰着车上下人,最后下来的一个老头叫嚷钱包丢了,我一留神,就看出那两个是贼的。职业有职业的味儿,什么味儿,我知道但我说不出来。”孟云房说:“对了,这就像咱们写作人讲的感觉。”正说话.牧子身上的BP机叫起来,他一看号码,说:“来电话了!”就又走出去。四个人心都提起,全都没话,一等牧子出现在饭馆门口,站起来就问:“找着了?”牧子说:“那小子也说没有。”大家脸色就难看了,坐下胡乱吃了饭,向牧子告辞,搭车回到孟云房家来。
庄之蝶说:“云房,现在怎么办了”孟云房说:“是不是向公安局报个案?”赵京五说:“没必要的,牧子都寻不到,公安局还有什么办法?”庄之蝶说:“到这一步,云房你查查卦吧。”孟云房说:“平日开玩笑的事我可以算的,但现在这么大的事。我倒不敢了。让我试试,一般寻人是用《诸葛神数》的,周敏,你说三个字来。”周敏想不出来。孟云房说:“要突然想到什么说什么。”周敏说:“门石头。我是突然看见你家门口的这块石头的。”孟云房就开始数各字的笔划,门字要繁体门字,是9划,石字是5划,头是繁体字16划,去10剩6,组成956,然后减384,查出第一个字,后又反复加384。终于将查出来的字,联成一首词:“东临水际,生有桃林。鸟声向晚,云掩月昏。”大家就纳闷了。庄之蝶说:“在东方,东方属哪儿?若在城里就是东城区,若在城外就是东边,东边郊区是什么地方?”周敏突然叫道:“会不会回了潼关?潼关就在东边。”赵京五说:“极有可能,周敏你在潼关还有哥儿们没有?”周敏说:“那哥儿们多了。”赵京五说:“那你就从这儿直拨电话问问呀!”周敏说:“她是毫无迹象要回潼关呀,就是回,也得给我说一声的呀!”开始拨电话,拨了好一会儿,拨通了,果然唐宛儿是回到了潼关。那边的哥儿们说,唐宛儿回到潼关,消息传得满县城都知道了,说是周敏拐了良家妇女私奔到西京,唐宛儿的丈夫雇人雇车去西京查访了七天七夜。没想在一家电影院发现了。她丈夫就和一个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停在影院门口,派另一个人去影院见她,唐宛儿是认识那人的,问起那人孩子的事,那人就让她出来说说话儿,引她出来,她丈夫和前一个人就把她抢了塞进车里,口里塞了毛巾,手脚用绳子捆了,一气儿开回潼关来的。周敏这么复述给了大家,庄之蝶第一个先哭了,说:“这是对待犯人嘛,怎么敢这样待她?这是对待犯人了嘛!那她回去,不知要受什么罪了!周敏,你立即去车站买票往潼关去,你要救她出来。你一定要救了他出来!”周敏却霜打了一样蹲在那里不言语。庄之蝶说:“你怎么啦?不想去啦?”周敏说:“我日夜担心的就怕会这样,他们能在西京大海捞针一样把她寻回去,我怕回去了连见都见不到她了。”庄之蝶骂道:“你说的屁话!那你何必当初要把她带来?你一个男子汉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唐宛儿真是瞎了眼,枉对你一场爱了!”骂完,周敏用拳头打自己头,庄之蝶也用拳头打自己的头。
牛月清住到双仁府这边。双仁府地区的低洼改造开始实施,北头的几条巷子人已经搬迁,老太太就恐慌:下一个月,或者是冬季,就该轮到她搬迁了。那这条昔日的水局巷,那有着古井台的亭子就要再没有了!她把那些骨片水牌就一日数次地拿出来看,唠唠叨叨给女儿说前朝,讲后代,一会儿人话,一会儿鬼话,人话鬼话混在一起了吱哇。牛月清照料着老娘,心却无时无刻不在庄之蝶身上。离开了文联大院的住屋,没有了更多的打扰,她原本是可以清静地思考他们的事情了,但是门前清凉,热闹惯了的人毕竟又生出了几许寂寞。她是一怒之下离开了那个家,发誓再也不想见他的。而现在离开了他,也才知道自己那样地爱着他。她猜想庄之蝶回到家去,看到了那封长信要作出怎样地反应,是暴跳如雷,痛不欲生?如果是那样,他就会很快到这边来的,痛哭流涕地向她诉说事情的原委,忏悔自己的过失。发誓与唐宛儿分手。她想,到那时,她就要把他堵在屋外,用笤帚扫土去羞辱他,泼一盆脏水出去作践他。她这么干着,娘偏拉她,她要与娘吵,然后当着娘的面骂他,用手采他的头发,直到把肚子里怨愤泄了,就可以接纳他了。但是,庄之蝶没有来,连个电话也没打过来。难道,庄之蝶盼望的正是这样吗?他一直在寻找离婚的借口,又想自已不说,只折磨得她这么说了,干起来了,正中了他的下怀?牛月清又想,或许是庄之蝶真的生了气了,他虽平日随和,但脾性儿执拗,要以硬顶硬,只等着她再回那边去了,才有低头?他是名人,平日在外人都敬着,在家里她也惯着,他伤害了她,还得她再去顺毛扑索了才肯回头吗?牛月清几次想去文联大院那边看看,但走到半路上又折头回来。她担怕这样做了,庄之蝶会不会更反感,以为是她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