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铭回来的时候石久正好转身要走。
俩人打了照面,风从开着的玻璃门汹涌而入,石久脑门前的小头发在风中颤颤巍巍的,露出后头过于饱满的天庭,看的顾铭直愣神儿。
石久那是相当的不乐意,寻思这小白脸挺大个眼睛一点眼力见也没有,非礼勿视的美德都不懂,不是文盲肯定也是山炮。
但石久为了保持风度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捂着脑门一溜烟的窜出了理发店。
顾铭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又望向满脸头发茬子的郑哲:“这是谁。”
郑哲见顾铭回来了,跟他一抬手,示意他过去他身边坐:“供应处的一个科员。”
顾铭随便拉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哦。”
郑哲从镜子里看了一顾铭:“我觉得他以后会有出息的?”
“为什么?”
郑哲本很认真,可看顾铭也一脸认真,却忽然变了注意:“你看啊,他年纪这么轻,头发就这么稀,到老了不用想,一准是个秃顶,秃顶可是领导标配啊,你说说,他能没有出息么?我看啊,还是大出息呢。”
顾铭不能认同:“竟是歪理。”
郑哲的头发理完了,理发师在旁边翻了好久也没找到去毛茬的刷子,就直接跑到别处去翻。郑哲见状稍微朝顾铭的方向倾斜身体:“剪完了,我美么?”
顾铭很仔细的看了看,脸有笑意:“不美。”
郑哲嘴角一弯,细纹都笑出来了,等给理发师给他清理完头发茬,便接着站起来,趴到顾铭耳边来了一句:“看你笑的那个小样儿,你真美。”
说完又直起腰,跟顾铭闲聊:“我家祖上三代头发都很多,从来没有中年秃顶的,你说你要是找了那样的,你得多闹心。”
顾铭站起身:“我不在乎这个。”
郑哲趁着身边没人,又来了一句“那我要是个秃顶,你还愿意找我么?”
顾铭看他得了吧瑟的样有点烦他,当场就来了一句:“要是要,不过我肯定会整天拿擀面杖敲你的秃毛脑袋,好好净化净化你那张闲不住的碎嘴。”
郑哲看他一眼:“你还想不想去长白山了?也不想吃红肠了?”
顾铭跟他去结账,为自己解释了一下:“我不会真敲的,我只嘴上一说。”
“那我今天帅么。”
顾铭要怒不怒的看了郑哲一眼,最后还是泄了气,极其勉强的顺着他说:“帅。”
“你找像我头发这么好的是不是该知足?”
“知足。”
郑哲付完了钱,带着顾铭出了店,老远看见石久正跟看自行车的大爷找零,就又开始感慨:“唉,我觉得小石也挺惨,俗话说的好啊,脸大不是病,头发稀要人命,脸大还能梳个大中分挡挡,这头发少也不好总带假发。”
“对。”
“现在年轻还好,等老了,头发一把一把的掉,这小石媳妇得多闹眼睛。”
“他媳妇可怜啊。”
因为飞机晚点;等到了郑哲家天都黑了。
正好赶上郑哲伯父的生日,郑哲他爸特意打电话嘱咐郑哲,无论多晚都务必要过去一趟,一是郑哲好几个月都不在家;再一个;难得人聚的这么全,他都跟他大哥吹牛说是郑哲特意提前回来参加他生日的;所以郑哲必须出席。
郑哲不太愿意;说他还带着朋友呢;到家时间还晚;短期内又不走;改天聚也是一样的。
郑德昌满怀希望的问了问郑哲带的朋友是男是女,待得知是男人后,他有些失落的命令郑哲必须过去,哥们带着一起就行,反正也不是儿媳妇见家人呢,多添一双筷子的事。
郑哲犟不过他爸,只得把肖亮接风的饭局推掉,带着顾铭去他大伯家。
两家离着不算太远,俩人做了很久的车,便没再开车,直接步行过去。
话说这些年郑哲家所在的城市变化很大,建了很多楼,他俩沿着街边,人多的时候并肩走,人少的时候摸下小手。
郑哲不紧不慢,领着顾铭四处认路,顾铭却是一脸茫然,他旧地重游,旧事上头,像是品了一口陈酿,微醺了,满喉馥郁,又略掺苦涩。
郑哲本来挺高兴的,后来看顾铭神情冷淡,一点笑摸样也没用,这才反映过来似的,立刻打消了带他去老地方怀旧的念头。
只可惜郑哲还没走几步就遇上个老熟人,被迫怀了回旧。
张春明迎面走来,他已经成了老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的狱,看样子倒是没有多潦倒,格子衬衫黑西裤,还穿着小皮鞋,擦的油黑锃亮,就是头发都白了,一脸老褶子。
他跟他儿子张春天长的不大像,尤其是脸型,张春天像他妈,是个大方脸,而他是个清寡长脸,现在老了,瘦了,脸更长了,还是上宽下窄,有点像短粗款的鞋拔子。
由于特征明显,又离这么近,郑哲装看不见都不行,只能硬着头皮,笑容满面的招手打招呼:“哎,张哥啊,挺巧啊……”
张春明一愣,没有认出郑哲,只从他身边过去了。
郑哲举着的手放下来,觉得这事儿办的有点磕碜,便一时半会没敢去看顾铭的反映,想着装随意把这事带过去。
顾铭问他:“你俩到底认不认识?还是你认错人了?”
郑哲心想顾铭够没眼力价的,但也没说他什么,只是把手插进裤兜,头也不回:“当然认识,要不你以为我傻啊?随随便便在大街上搭讪老大爷……谁知道他居然没认出我来,我估计啊,他是岁数大了眼神儿不行了。”
顾铭笑了一声。
郑哲回头,本是怒目,但看见顾铭的小模样便泄了气,他抬手摸了摸顾铭的后脑勺:“难不成是我老太多了,变样了?”
顾铭拿开郑哲的手:“刚才那人是谁?有点眼熟。”
郑哲想了想:“我二姨夫。”
“……你管他叫张哥。”
“哦,那是因为他跟我二姨离婚了,刚才其实我应该叫张叔,但我不寻思叫哥显得他年轻么,结果吧,我这么为他考虑,你瞅瞅他……”
“差辈儿了,怪不得他不理你。”
“恩,知道了,下次不会了。”郑哲心里明净,嘴上糊涂:“哎,不对啊,咱家能说会道心思缜密的人不是我么?不是说好了说话的事归我管,写字的事儿归你管,这几个意思啊?你是要全权掌握咱家发言大权么?”
顾铭没说话,也敛了笑,却没敛干净,带着暖意,化了方才那一脸冷霜。
郑哲趁热打铁,哄顾铭高兴,他走了两步,看见前头的黑社会,便稍一弯腰,用胳膊肘戳了戳顾铭,压低了声音:“红,快看,大哥。”
顾铭一看,可不就是,前面一群炮子头,大金链,三五成群聚在一个夜市旁边的大楼口里,抽烟打火,大哥骂骂咧咧的指着对面的小弟:“操。你妈的让你去你就快点去,迈开腿,麻利儿走,步迈大点,你他妈来事儿了咋的?瘪犊子!”
郑哲听笑了:“大哥口才真好。”说完又一斜身:“你是不是想到了你以前的自己?”
顾铭看那大哥愤怒的老母鸡似的,扯脖子骂嗷嗷骂,骂到激动时脸色青白,一副缺了氧的样儿,就有点心惊肉跳,连忙摇头:“没有,你什么时候听我骂过人?”
郑哲一想也是,顾铭最缺德的时候也不说脏话。
但这不代表顾铭没说过,郑哲可是记得他小时候骂自己是事儿逼,他俩小时候很多事郑哲都不记得了,但就这事记得最清楚,现在想起来还有点生气,于是郑哲阴阳怪气的摸了摸顾铭的后颈:“媳妇儿,你说的对。”
俩人离那群人近了些,渐渐的能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大致就是摊位费没收全,大哥很不满意,正在训斥无能的小弟。
因为这群人正好站在楼口,也不知里头开了空调,还是楼里比较阴凉,俩人经过的时候都觉得冷气很足,直吹的身上起鸡皮疙瘩。
郑哲稍缩了肩膀,轻声开口:“也怪不得大哥这么生气,你说这帮小弟,办事也太不走心了,你看看大哥站风口上冻的嘶嘶哈哈的也不知道给大哥换个好地儿坐,换我我也会发火啊。”
顾铭也冷,忙加快脚步:“是挺冷。”
郑哲见状连忙跟顾铭挤在一处,紧贴着他那白花花的肉,还佯做贴心的搂了他一把:“大哥你冷不冷,我搂着你。”
“不用,你离我远点,”顾铭推开他,倒也不是不好意思,只是纯粹觉得难受:“这么着走路太难受了。”
“哦。”郑哲悻悻的把手又插回兜里,又起了话:“唉,瞅瞅把那个大哥冻的,直穿皮夹克,这都六月了,你看这满大街谁穿这么多了,不过这大哥也是,穿皮夹克金链子都能露在外头,真是挺有本事的。”
顾铭越走越快,大有甩开郑哲的势头:“你说话这么难听,不怕人过来揍你?”
“我会怕他们?”郑哲紧紧的跟着他:“我身边有山东大哥,我可不怕。”
顾铭回头,四目相接,他像是要发狠似的,却忽然灿然一笑,睫毛下一篇幽暗。
他放慢脚步等了等郑哲:“我不是,如果他们来揍你,我就跑,我不管。”
郑哲赶上他,笑嘻嘻的:“你可不能跑,你都不认道,再跑丢了。”
顾铭眼有笑意:“那你跟我一起跑,给我指路。”
“行,说好了,万一在这儿要是有人要欺负咱俩,咱俩都君子动脚不动手,你领跑我领路,做一对儿维护社会稳定的好中年。”
……俩人一路说笑,郑哲眼看着顾铭心情越发的好,也颇是得意,等到了他大伯家还惊觉这么快就到了。
郑哲大伯并没有在饭店过生日,而是选择在自家招待,郑哲他爷爷生育能力较强,五个儿子,一个闺女,眼下都拖家带口的聚在这个120平的小房里,围着两张圆桌儿吃的热火朝天。
等郑哲到的时候,女人孩子那张桌已经吃完了,男人都在喝酒,开门的是郑哲他姑姑,手里抱着两岁的小婴儿,婴儿正在嚎,哭的一脑门子汗,看见门外两个大高个儿,当场就吓憋回去了,还打了个哭嗝儿。
女人报信一般,拔尖了嗓子喊了郑哲的名字,而后又歪脑袋看顾铭,一嘴浓重的东北口音:“哎呀,这小伙子长的咋这么俊呢。”
“这是我在山东很好朋友,”郑哲手掌轻搭在顾铭肩膀上,有点揽的意味:“这我姑,走,进屋。”
顾铭看了看女人要双不双的小单眼皮,想也没想随口就叫了声姑姑,而后就跟郑哲进了门。
最先看见郑哲的男人喝的一脸猪肝色,粗声粗气的来了一句:“哎呀,我大侄儿回来了啊,快来我身边坐,笑啥呢?这么高兴?”
郑哲因为顾铭刚才那一声姑姑忍俊不禁,笑的直露牙花,这会给两个伯父摁在座位上灌了三杯酒,正想好好介绍一下顾铭,回头却见顾铭也没捞着闲,早有人贴树皮一样黏了上去。
郑言其实不是黏上去,他整个人就是撞上去的,在撞的过程中,还伤及了几个碍事的人,他紧紧的抓着顾铭的领子,贴在着他的身体,瞪大了眼,仔仔细细的瞧,目光带火,简直是把人烙了一遍,把生都烙成了熟,把疏也烙成了亲。
顾铭攥着郑言的手,使其放下:“你要勒死我了。”
郑言放下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我要想死你了。”
郑哲盯着他俩看了好一会儿,一边漫不经心的跟长辈搭话,一边盘算着等会将人拉过来,可示意顾铭好几次,顾铭都没反应,郑哲被迫听之任之,也只跟在座的长辈门简单的介绍了一下顾铭。
打过招呼之后,顾铭就在郑言的强烈要求下,被安排到他身边坐。
郑言完全不顾他哥的感受,径自拉着顾铭的手,他这两年日子过的舒心,心宽体胖,脸也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智的关系,看着比郑哲年轻许多,梳个小平头,整个人干净又利索,他起初见着顾铭先是狂喜了一场,这会儿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看着有点郁郁寡欢的。
郑德昌跟顾铭俩人也都像是忘了之前见过面似的,都当第一回见,又因为顾铭是郑哲在那边的朋友,便对顾铭很客气。
顾铭对郑德昌也很好奇,还试图从爷仨脸上看出点什么相同之处,跟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觉得奇怪,总觉得好像看见了郑哲的老中青三个版本。
俩人客套的说了几句话,也没能多说,倒不是别的,而是郑言见了顾铭实在是话痨,拉着顾铭的手问东问西,一会瘦了一会胖了周围人也插不进去嘴。
郑言不停的给顾铭加菜,没刺的鱼腹,去了皮的虾子,夹够了也不闲着,他放下筷子,面朝顾铭:“弟弟?”
顾铭跟寿星意思性的碰了个杯,一仰而尽,咽下满嘴辛辣:“恩?”
“弟弟啊……”
高度酒酒劲非常冲,顾铭转过脸,喉有烈酒,面带桃花。
郑言盯着顾铭,支起胳膊拖着腮帮子,不自觉微张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空着嘴吞咽了一下:“你变样了。”
“老了么?”
郑言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是,不是,你一点也不老,还是好看,就是瘦了,脸尖尖着,”他很小心的伸出手,试图摸一下顾铭的脸,然而顾铭一直在忙活着吃东西,没个消停时候,郑言比划了好几回,最后只能放下了手:“你以前脸倒也不是圆,反正我总看,能觉比对出来不一样。”
“哦。”
“而且我觉得你脾气也好了。”
顾铭夹了一筷子菜:“我以前脾气坏?”
郑言看他吃完了碗里的菜,又开始给他夹:“不是不是,你以前也没有坏,就是……现在比较面善。”
顾铭被这个词儿吓到了:“面善?”
郑言又摇头:“不是不是,是……感觉你很和蔼。”
“和蔼?”
“我说不上来,反正不一样了,感觉都变了,你原先是那样的,现在是这样的。”
“哦。”
郑言看顾铭吃饭:“你晚上在哪儿住?”
“不知道。”
“那你上我家吧,我屋儿床大,还有扇大窗户,我昨天刚换的床单,特别香,你住我屋好不好?”
“不好。”
“那你住哪儿?”
顾铭放下筷子,转脸看着郑言。
之前他一直忙着吃饭,基本上没正眼看过郑言,此时俩人面对着面儿,郑言没觉得尴尬,倒是高兴起来,正要往上凑,却看见顾铭很平淡的回了一句:“你也别老说我的事儿,说说你。”
“行,”郑言从来都很听顾铭的话:“那说说我,我很想你,感觉很多年没你的消息了,我只能问我哥打听,我哥还老生气,前几年一问就发火,后来一问就说不知道,唉,我可担心,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为这个我夜里还哭过呢……”
顾铭一脸正经:“我对你也不好,你总想我干什么?”
郑言脱口而出:“我想你也不是因为你对我好呀。”
顾铭被回了个哑口无言,侧脸瞧见饭桌一隅射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