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听若未闻,淡淡道:“阿才的娘温柔大方贤惠安分,女红厨艺样样拿得出手,更是难得的识文断字,听说姑父来到予庄后,对阿才娘颇为心动,可为何偏偏娶了钱丁香?姑父半生见惯人情世故,就算钱丁香加意做小伏低,我就不信姑父瞧不出她本性刻薄泼辣。”
万荆闭了闭眼睛,脸色骤然灰败,连皱纹都深刻了几分,涩声道:“子石……”
穆子石蓦地无名火起,道:“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你怕孤身引人怀疑不得不娶妻,却又不敢娶心中所喜,生怕自己起了家室之念,会忍不住生出私心,辜负四哥的托付!你故意对竹嘉不管不问,是怕他一旦才能出众会威胁到我们兄弟……”说着一手掀翻了那盘芹菜:“你甚至故意经常吃这个菜,你根本连自己的子嗣都不敢要!”
齐少冲万不曾料到万荆竟为了当年一诺牺牲至此,不禁动容道:“姑父……你这又是何苦?”
万荆黯然,却又有近乎虔诚的坚定:“你们四哥待我恩重如山。俗语说得好,梅开二度为争春,人活一世需报恩,我虽是个商贩之流,却也知有恩不报枉为人的道理。”
他字字真切却如刀枪,穆子石只听得两颊作烧发热,倏然起身冲口而出:“可你把自己半辈子都毁了!你这样根本就不值得!你根本就不知道……”
齐少冲见他举止言语大异寻常,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哥,你怎么了?”
穆子石一惊暗叫不妙,心绪紊乱之下险些露了行迹,勉强一笑,道:“姑父,你不知道,我和少冲早有决定,再过得几年我们会离开予庄,天南海北到处看看……您这几年对我们种种关爱,四哥九泉之下若有所知,定然深感厚恩……姑父,你半生多舛,我们兄弟乃至四哥,都盼着你能为自己好好过了这后半生。”
侃侃而谈之际,穆子石心境渐趋平定,看着万荆鬓边脑后已有银丝缕缕,油然而生出一种亲情来,轻声笑道:“比如阿才的娘,心里对姑父似乎还不能忘情呢,阿才又是个厚道能干的孩子,有他给姑父养老,我们就算游历在外,也会安心些。”
万荆轻轻摆了摆手,笑容里有缺憾亦有满足:“子石,我在宸京,曾经有过两个很乖很好的孩子,后来他们被恶人放火活活烧死了,刚到予庄时,我心如死水觉得活着只是为了报恩,再没有半分快活……但这些年看着你和少冲长大,说句僭越的,竟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那两个孩子。”
他微笑着的眼睛已不复年轻人的清澈,但光芒却格外柔和宁静:“你们不必觉得姑父过得苦,也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这么多年,我身安心亦安。”
穆子石眼眶微红,低声道:“我先回去练字,少冲陪姑父多说会儿话罢。”
万荆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摇头叹道:“子石虽年少灵慧,却心结过深,始终放不下你四哥,生者不乐,死者又如何能安?”
齐少冲静了静,道:“四哥从小把他救回去,永远没有任何人比得上。”
说着心中却莫名一动,齐无伤……虽然他从不提及齐无伤,但不知为何,自己却有一种感觉,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打开他的心防畅通直入,那这个人,必然就是齐无伤。
正怔怔出神,万荆拍了拍他的肩:“傻孩子,人死了,总会被慢慢遗忘……再怎么比不得,墓里的白骨都抵不上活生生的人陪在身边。”
齐少冲点了点头,却道:“四哥是四哥,我是我,我从来就不曾想要取代四哥。”
这天一早就淅淅沥沥的飘起小雨,齐少冲只觉清凉雨气扑面,登时神清气爽,高高兴兴的回头道:“哥,多穿件衣服,咱们这就出去,老高想必已经套好车侯着了!”
穆子石从窗户往外看,见楼下门廊处站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正不时探头探脑的往楼上瞅,不由得笑问道:“你还叫上蒋才了?”
齐少冲殷切的看着穆子石,道:“是啊,他求着我一定要带上他。”
穆子石笑了笑:“也好,人多热闹些。”
两人出门前,万荆习惯性的叮嘱再三,吩咐两个身手好的家人骑马跟着好生照顾,又格外瞪着穆子石,道:“可别淋雨回头着凉生病,要不你们过几日再去?”
齐少冲抢着道:“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正是田家耕种的好时节,今日不去太可惜了!”
说罢扯着穆子石就跑,万荆只得苦笑作罢。
待车门一开,齐少冲却愣住了,万家姐弟早端坐在内,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穆子石叹了口气:“这也太热闹了吧!”
阿才很机灵的歪着脑袋:“小少爷,大小姐!夫人说今天要带你们进城呢!”
万竹嘉哈哈直乐:“我们假装吃坏了肚子窜稀,要在家养病,老虔婆只好骂骂咧咧自己去了!”
穆子石看他笑逐颜开一脸惫懒,默然无语,一行三人上了车,阿才眼珠子咕噜咕噜的,不停偷偷去瞧竹西。
竹西明显刻意打扮过,嘴唇搽着桃花胭脂,眉毛也用螺子黛细细描成远山样,耳朵上带着翠玉坠子,配着一身嫩绿衫子芽黄绣裙,十分的嫣然俏媚。
马车粼粼往前,竹嘉突地一声大喝:“阿才!你个狗东西竟敢偷看大小姐!”
阿才吓得一头撞到车壁,面红耳赤,往后缩了缩:“大小姐好看……啊不,我……我没有,我不敢!”
竹嘉虽顽劣粗俗,对姐姐却有几分真心的爱护,一时怒发冲冠,伸手揪定阿才就要扇他大耳刮子:“你也配说她好不好看?信不信少爷我挖了你的狗眼?”
齐少冲看不过眼,一把摔开他的手腕:“行了竹嘉,别欺负阿才,再说大姐今天确实比平日都漂亮嘛!”
竹嘉知道姐姐的心事,嗤的一声:“你们觉得漂亮有个屁用……”指了指穆子石:“他喜欢才行!”
竹西眼波盈盈,羞红了脸蛋,这番女儿家姿态穆子石冷眼瞧着,只觉甜得起腻,懒得陪她做戏,径自从卷起的车帘看外面满地的芳绿生机,淡淡道:“再胡说八道,毁了你姐姐的闺誉,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竹西脸上血色刷的褪去,愕然抬头看向穆子石,只见他侧面玉石雕琢般精致绝伦,却也没有一丝情愫流露,心中立时灰了大半。
予庄本就坐拥千亩田地,此行要去的所在一路往西北,距离甚远,马车驶出一个多时辰,齐少冲与阿才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有趣,竹嘉也是兴致勃勃的插嘴胡扯,车外雨越下越大,丝连成线,线织成幕,烟色迷离,濛濛无际,路上更无别的行人,仿佛偌大天地,只剩这一辆马车风雨中飘摇跌宕。
有雨珠溅到眼睫毛上,穆子石眨了眨眼,脸上便滑过一道水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道:“这雨再不停,我都想回去了。”
竹嘉却笑嘻嘻的说道:“我可不回去!我们今早装病,老虔婆就撒天泼地的大骂一顿,还吓唬我们呢!”
说着把嗓子捏得尖细,学着钱丁香的声音道:“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作怪东西,生你们还不如生两头猪,猪还能杀了吃呢,你们就只知道让我操心!别想瞒着我跑出去玩儿!今天你们只要出了这个门,就是个死,死都没地儿找你们的骨头灰!”
齐少冲只听得哭笑不得,道:“你读书怎么就没有这样好的记性?否则中个秀才易如反掌。”
穆子石眼中却闪过一丝警觉:“竹嘉,她说你们今日出门就是个死?”
竹嘉挠了挠头,道:“是啊,她不讲理得很,我说肚子疼她还非要拽我跟她出去,我可不睬她!一屁股就蹲马桶上,用力放出几个屁,她这才放过我们!”
穆子石脸色陡变,猛地起身掀开车帘,探出头大声喊道:“老高!快!立即回予庄……”
话音未落,只听到沉重的倒地声响,急忙转身看去,只见两名紧随车后的庄客已落马身亡,衣衫地上一片血水淋漓,而七八个精悍的大汉悄无声息的慢慢逼近,将马车团团围住。
这些人骑马执刀,其中一人的脸颊上犹有血迹,均是未着蓑衣,只带着顶斗笠,浑身衣衫湿透,紧贴着肌肤,贲张结实的肌肉凸显无遗,似有生裂虎豹之劲势。
老高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各位……各位爷,这是怎么说?咱们予庄跟你们近日无怨远日无仇,有话好说……”
齐少冲并不慌张,只紧紧握住穆子石的手,问道:“你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穆子石放下车帘缓缓坐倒,目光扫过万家姐弟:“是钱丁香。”
竹嘉已吓得神智昏聩,死死扯着竹西的胳膊:“姐!姐!那些是强盗么?他们不会害咱们吧?”
阿才亦是惊恐之极,哭丧着脸道:“咱们可怎么办呢?娘交代过我,不能让两位少爷出岔子的!”
穆子石手心冰凉,摇了摇头:“少冲,咱们糟了……前日钱丁香听闻哥舒夜破与南柯山相熟时,我看她神色就有些不对,后来她又亲自送哥舒夜破去松风楼,只怕那时他们就商量好,要勾结南柯山,劫持……或是杀了咱们。”
齐少冲当即大悟,愤然道:“难怪那晚钱丁香特意说起进城用马车一事,就是要确认咱们今日的行踪,她硬拉着竹西竹嘉陪她进城,也是怕他们跟我们一道出来遇险!”
穆子石冷冷一哂:“人算不如天算,她的亲生骨肉,到底还是跟咱们坐了同一条船。”
乍陷绝境,竹西不似寻常弱小女子般惊叫着晕倒,虽嘴唇直哆嗦,却不失镇定:“你说是我娘她……故意害人?”
穆子石的目光含着些恶意的怜悯之意,道:“你不笨,自然知道她这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
正说着,眼前仿佛掠过一道闪电,半幅车帘已被雪亮的刀光削断,一张苍白英俊的脸凑了近来,眼眸是层次分明而冷酷凉薄的灰,似笑非笑:“穆子石,咱们又见面了。”
雨丝携带着凉气随风扑入,穆子石手掌轻轻一抖,却咬了咬牙:“你到底是什么人?”
哥舒夜破嘴角略勾,笑得殊无暖意,像是岩石险峰上落了一层严霜:“在下哥舒夜破,非官非民,正是南柯山的匪首。”
64、第六十二章
哇的一声,却是竹嘉放声大哭了起来,语无伦次道:“你你别杀我,我……我要回家!”
车外老高骤然一声惊叫,穆子石循声看去,只见一条乌黑的长鞭抖开一个圈,牢牢套住老高的喉咙,那使鞭的山贼红唇艳丽,正是前日在予庄见过的,他胳膊舒展,一用力,鞭子绷得笔直,放马跑开,老高整个人就被拖了出去。
满地泥泞里,一条生命转眼已被绞杀,马上众人哈哈狂笑。
穆子石只觉自己的咽喉也似被鞭子勒住,心沉了下去,南柯山的这帮不光是山贼,更是一群泯灭人性残暴滥杀的野兽。
一念至此,生怕齐少冲一时激愤按捺不住,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忙用力攥住齐少冲的手。齐少冲已非当年心无城府的冲动孩童,盛怒之下竟能强忍住端坐不动,只是一双黑眼睛里火光厉烈,却是不能掩饰。
哥舒夜破见穆子石分心他顾,心中微觉不快,一伸手,捏住他尖俏的下颌,强迫他转视自己,问道:“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穆子石不喜他的眼神,垂下睫毛避开,方淡淡道:“我是数百亩的地和几千两白银。”
哥舒夜破笑了笑:“我懂了,你在跟我谈交易。”
穆子石道:“你既然能带着几车碱去予庄,自然也能把我们几个当货物一样卖给我姑父。”
“你值多少?”哥舒夜破似乎有些动心:“万夫人开的价钱可高,只要南柯山杀了你们兄弟……”
穆子石打断道:“予庄的地契银钱都在姑父手里,她开再高的价,也得等姑父归天她儿子当家,可我姑父早睡早起,每顿能吃三碗饭,闲下来还练五禽戏,你等着他死拿那三五十年后的银子……还不如用我们去换眼看就能到手的。”
哥舒夜破哈哈大笑,立即同意:“有道理,那在下请几位公子小姐先到南柯山盘桓数日,如何?”
招了招手,几匹马围了上来,躬身道:“大当家!”
哥舒夜破一指齐少冲等人:“带上他们,回山。”
当下众山贼苍鹰搏兔般,一人提了一个,娴熟的取出绳索捆好手脚,又往嘴里塞个麻核,横置于马前,那干干瘦瘦的羊蝎子,不由分说先在竹西脸蛋胸口摸了一把,竹西惊声哭叫,羊蝎子两眼光溜溜的直放淫光,咽着口水正要捉她过来,斜刺里突地伸过一只手,格开他的魔爪,一把拎过竹西,正是刚用长鞭拖死老高的那个马贼。
羊蝎子瞪着他,跃跃欲抢又略有怯意,更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痴迷之色,他却一脸漠然:“看什么看?想挨揍么?”
他声音一出,穆子石不由得怔住,这马贼声音娇美柔嫩,分明是个妙龄女子!
予庄初见,穆子石便觉得此人雌雄莫辨甚是古怪,说他是男,虽身材高大肤色黝黑,却面容光洁艳丽无俦,说她是女,观其所作所为,便是在穷凶极恶的山贼群中,亦是出类拔萃的狠辣绝伦。
正觉扑朔迷离,哥舒夜破仿佛猜中他心中所思,道:“这位南柯山的水香三哥,是个姑娘家,名叫林神爱。”
林神爱听哥舒夜破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于人,冷冷横了穆子石一眼,却一言不发,一手将竹西放在马背,一夹马腹,率先行去。
哥舒夜破伸出一只手:“走吧,大少爷。”
穆子石迟疑了片刻:“我们不必去南柯山,只要你带信给我姑父,无论多少银子田地,他都会给你,赎我和少冲回家。”
哥舒夜破嘴角勾起的弧度明显有些讥讽的意思:“无论多少?好大的口气!难道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子不是他的儿子?他就一点儿不在乎?舍得把钱都用来赎回你们?”
穆子石低声道:“姑父在乎竹嘉的话,钱丁香何苦收买你来杀我们?”
直望进哥舒夜破的银灰眼眸:“姑父待我和少冲尤胜己出,为了自己爱的亲人,区区银钱又算什么?换作是你,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要救回亲人吧?”
“不惜一切代价么?”哥舒夜破眸中的冷厉坚硬似乎融化了一瞬。
穆子石眼底墨绿幽幽一闪,隐约捕捉到哥舒夜破心中的些许蛛丝马迹。
哥舒夜破却一扬眉,指了指自己马鞍前,冷冷道:“自己上来,或者我捆你。”
穆子石不再多说,很认命的起身上马,动作甚是利落优美,哥舒夜破不经意道:“学过骑术?”
穆子石神色自若,道:“是,姑父请师傅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