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
齐无伤一直仔细的观察他的神色,见状忙暂且停住,柔声道:“子石……怎么了?”
穆子石不说话,脸色却骤然苍白,牙齿嗒嗒作响,嘴唇微启,仿佛在无声而无助的尖叫,可怕的记忆像是水底的草藻,带着腐烂的血腥气息,张牙舞爪的纠缠住灵魂,不容挣脱。
齐无伤不敢吓到他,只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穆子石心跳得仓皇失措,耳朵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眸光渐渐凝聚,却是一个恐惧憎恶到了极点的眼神,落在齐无伤坚挺的分身上,仿佛那是狰狞的野兽,剧毒的獠牙。
“啊……”穆子石终于长长的惨叫出声。
边塞大雪一起,便是纷纷扬扬断断续续的长达月余,端的是瀚海阑干百丈冰,立在射虏关的城头遥遥看去,雪原千里,连绵不绝,除却单调而无垠的茫茫白色,荒凉得没有半点人间烟火。
邱鸣西在城墙石阶上遇到了齐少冲,他往下走,齐少冲却正往上行,邱鸣西忙退让一旁,拱手见礼。
齐少冲的身份军中寻常将官并不知晓,邱鸣西身为首席幕僚却心知肚明,平日见了,虽不称之殿下,但执礼颇为恭敬。
齐少冲只是云翼校尉,官职远低于他,当下毫无皇子架势的躬身问道:“邱大人,穆主簿可在城头?”
邱鸣西点头,叹了口气,甚是担忧:“王爷已经整整二十天没有任何消息了……说也古怪,三万大军,踪迹消失得干干净净,难道竟飞天遁地了不成?再这样下去,恐怕军心不稳。”
齐少冲想了想,道:“三哥用兵出神入化人不能测,或者他只是要潜藏踪迹……雪地行军破敌何等的艰难?自有需要随机应变之处,只不过来不及知会城中罢了。”
邱鸣西眉头稍舒,道:“以王爷之能,必是如此……但咱们总盼着早些知晓大军行踪才好。”
两人聊了几句,邱鸣西尚有琐事回去处理,齐少冲便径自沿阶上了城头。
黯淡阴霾的天光下,城墙尤显苍冷凝重,一个裹着狐裘的人影茕茕而立,像是水墨浑染中,工笔细描出的琼枝玉树。
齐少冲走上前去,轻声道:“子石,你怎么在这里站着?”
穆子石回头看他一眼,神色很是平静,道:“只是想看看……这草原到底望不望得到头……”
齐少冲安慰道:“三哥眼下虽无消息,但他久经沙场,肯定平安无事。”
穆子石笑了笑,道:“我知道啊,他当然会得胜归来,或许马鞍旁又要挂一串死人脑袋。”
齐少冲凝视他尖削的下颌:“可你瘦了许多。”
穆子石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他……我不担心他,可我想他。”
齐少冲脸色骤然苍白,死死盯着他,穆子石的目光却落在雪原的深远处,静静出神。
那晚醉后种种,如今回想起来只是支离破碎的浮光掠影,但清清楚楚的记得,自己疯狂的尖叫与崩溃的挣扎,是被齐无伤一个接一个的吻慢慢平息消弭。
“嘘……没事了,没事了……”齐无伤柔声安抚着,敏锐的发觉穆子石惧怕真正的性事,却能接受唇舌交融的亲吻。
他的吻压抑住了欲望,没有任何侵略的强势感,只是一味的呵护、包容、珍惜与安慰,像是秋日午后的阳光,轻暖而洁净,足以洗涤一切伤害。
穆子石慢慢睡去时,睫毛犹带湿气,手脚还缠在齐无伤身上。
齐无伤苦笑,如此亲密的接触和诱惑,却只能触摸不能占有,下腹的躁动得不到纾解,愈发难耐,欲望像是一把火,燃起便无法轻易平复,整个人难受得活像油锅里的鱼,翻翻覆覆的被煎熬了个透。
到第二天清早,齐无伤眼睛都熬红了,瞪着一脸无辜的穆子石:“以后你再敢碰一滴酒,我就打你军棍!”
穆子石勉强笑着,眼神却小心翼翼的有些凄惶和急切:“对不起,无伤……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顿了顿下定决心:“如果你一定要,我也可以……你不用管我……堵上嘴或者捆起来……”
齐无伤嘴角的笑容凝固,眼眶火辣辣的一阵热,再也听不下去,断喝道:“别说了!你把自己当什么?把我又当什么?”
穆子石抿着唇,倔强得勇敢:“我喜欢你……只要是你,我愿意的……”
齐无伤脸色铁青:“我不愿意!”
“强暴……还是强暴自己喜欢的人,我是畜生么?”
穆子石怔怔摇头:“不是!”
齐无伤指腹轻轻揉过他略肿的唇瓣,道:“人都说你聪明,我怎么觉得你傻得不可救药?我们还有长长远远的一辈子,总会有办法让你忘了那些……”
说着忍不住好笑:“还说什么把你捆起来,我要真想强迫你,就你这浑身二两的棉花力气,还用得着绳子?不过……你真这样急么?”
穆子石耳朵通红,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滚!”
齐无伤笑嘻嘻的起身整束,临将出门,却又恶狠狠的威胁道:“昨晚你折腾得我半死不活,这笔账总有慢慢算的时候……等着罢!”
此人一向没皮没脸,习惯了穆子石也就懒得替他害臊,当下很怜悯的扫了他下身一眼:“你憋坏了没有?”
齐无伤重重拧了一把他的脸,道:“你当我没有手么!”
穆子石笑得直打滚,却把脸埋在枕头里,死活不露出来了。
他背后突起的肩胛骨像是蝴蝶被折断翅膀后的伤痕,齐无伤平定了一下心绪,目光异常温存柔软,道:“等我回来!”
齐少冲见穆子石唇边渐渐绽放出一个笑容,清灵美好,仿佛发着光的夺目生辉,痴痴看着,心中却酸涩难当,只因那笑容与自己全无干系。
鹅毛般的雪花渐飘渐大,齐少冲道:“子石,又下雪了,咱们回去罢!”
穆子石嗯的一声,只看着远处并不动身,却问道:“还有几日就过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大靖宫?”
“父皇不让我回去。”
“你想回去么?”
“想。”
“只要想,就能有办法。”
齐少冲摇了摇头:“父皇让我做的,我做不到,也不愿意做。”
穆子石沉吟道:“皇上的意思,是只要你能做到,他就召你回宫?”
齐少冲苦笑道:“是。”
“那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般为难?”
齐少冲静默片刻,神色十分古怪:“你不会想知道的……”
话虽如此,眼眸中却露出一丝企盼之色。
穆子石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呼吸急促,颤声道:“快看快看!一定是无伤有消息了!”
大雪纷飞处,果然有数点黑影渐驰渐近,直奔射虏关而来。
穆子石不待齐少冲说话,已猛的转过身跑下城头。
110、第一百零八章
来的两骑确是雍凉军的探马,入得城中满眼血丝,憔悴得不堪入目,带来的消息却令全军振奋之极,拔海部的主要驻地已然寻到,正在朔神山的河谷边,齐无伤夜袭成功,一把火烧光数万帐篷,歼敌四万,全灭拔海王最精悍的军队,拔海王弃盔而逃,五个王子一死四俘,左右相被烧死营帐中,达木虎混乱中马踏而亡。
齐无伤命两名探马连夜回城传令,再出三路骑兵,分别由邱四、戴西辉等率领,即刻出关,追击剿杀拔海部残兵。
雍凉铁骑四股兵力撒开如渔网,在雪原纵横隳突月余,将拔海部逼得毫无喘息之机,蛮族各部噤声胆寒。
经此一役,拔海部王庭土崩瓦解,再不成气候,拔海王请求青穹部的收容与合作,青穹王吟诗一般告诉他:“我的部落我的族人还想在明天的清早看到草原上升起美丽的太阳,而我比太阳更加美貌的姬妾还在镶着金边的牛皮大帐里等着我。”
拔海王鼻子都气歪了,好在最近最娴熟的举动就是撒腿就跑,凭借这点勤练不辍的刻苦劲儿,侥幸和活下来的士兵将领往草原更深处远遁逃亡。
齐无伤大胜回城之日,已是武定三年的早春。
雍凉城诸将官出城十里相迎,穆子石立于邱鸣西身旁,锦袍窄袖,黑发玉冠,邱鸣西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笑道:“你今日气色极好。”
北地虽春迟,寒风料峭中却也有了隐约的暖意伸手可及,阳光下穆子石微微眯着眼睛:“无伤回来,哪有不好的道理?”
邱鸣西小声贺道:“此番大破拔海部,据闻皇上欣喜非常,已遣出天使,不日就到射虏关……你是此战的粮草军务督办,想来封赏一定丰厚无比啊!”
穆子石心不在焉的谦道:“子石哪有微末之功?全仗着雍凉上下戮力同心罢了。”
正说着,只见远方烟尘滚滚,马蹄声疾风骤雨的纷至沓来,两队黑甲铁骑风卷乌云般迅速奔驰到近处,领头的一声呼哨,雁翅形一分,已列队整齐,肃然而待。
穆子石心头怦怦乱跳,数月不见齐无伤,却不知他远征在外枕戈雪行,会辛苦劳累成什么模样?
恍惚沉思中只听众人高声齐呼:“西魏王!西魏王!西魏王!”
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人一马直奔而来,带着席卷一切的磅礴与热烈,像是一团黑色的火焰,啼血乌云长嘶一声,停在身前,甚是亲热的低头挨挨擦擦,马背上齐无伤俯下身子,深深凝视过来,一双星眸璨璨含笑:“我回来了!”
潮水般的欢呼寂静的退去,一瞬间穆子石仿佛置身温柔的大海,四肢百骸再无一丝力气,微笑着应道:“嗯。”
齐无伤策马回到队中,一挥手,朗声道:“将士们,你们是大宁的好儿郎!进城!庆功!”
铜灯剔得雪亮,牛油大烛高烧,邱四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已经没什么区别,还一个劲儿傻乎乎的笑,全无平时精明强干的模样,便如戴西辉这等老成之人,亦是醉态可掬,穆子石冷眼忍耐到齐无伤把第十碗酒像水一样往嘴里倒的时候,悄悄起身回府睡觉。
数月来数这一觉睡得格外甜美,天快亮时,感觉到有一阵淡淡的洗浴后的清爽气息靠近了自己,不假思索也不用睁开眼,穆子石伸手拽住他的衣襟。
似乎听到他低声笑了一下,随后便有一个温暖结实的身子钻到了被子里,顺手将自己扯进怀中:“睡罢!”
齐无伤累得狠了,穆子石中途醒来一次,他兀自酣睡不觉,刚好穆子石在他怀里呆得又暖和又舒服,懒懒的也不想起身,便摸了摸他的脸,他脸颊瘦削,下巴生出一片青胡茬,硬刺刺的扎着手指,睫毛却出奇的柔软,长长的覆下一道弧形阴影,五官英俊得咄咄逼人。
齐无伤闭着眼,准确的一把握住正在脸上发间游移的顽皮手指,嘟囔道:“别闹……”
说着手脚伸展开,将穆子石完全锁在怀里,继续沉沉睡去。
穆子石是饿得睡过去的,等两人睡足了这几个月欠下来的觉,天色已经擦黑。
齐无伤伸了个懒腰,神清气爽,穆子石却睡得发呆,半张着嘴眨眼睛。
齐无伤啄了一下他的嘴唇,穆子石忙闭上嘴睁大了眼睛,齐无伤心里痒痒的,更想逗他,低头又是一口,方道:“穿好衣服,咱们去见皇上遣来的特使。”
穆子石一怔:“你怎么知道宸京特使到了?”
话一出口,已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他孤身入京尚能压下齐和沣,何况雍凉这等生长之地的风吹草动?
果然齐无伤笑了笑,道:“他们前天已到雍凉,今日辰时就在射虏关了,现在邱四他们正陪着,就等我了。”
穆子石猜到他的用意,故意不屑道:“那你还敢睡得身上都快长蘑菇?”
齐无伤顺手帮他束好衣带,声音明朗而淡然:“我一向知情识趣……一举攻破拔海部王庭,自该骄横跋扈一些才对,有赏不能罚,有功没有错,皇上难免会不痛快。”
穆子石拍了拍他的脸,笑道:“无伤你最是通透!”
又道:“你去见特使,为何要拉着我一起?”
齐无伤道:“皇上特意赏赐了你,你得去谢恩。”
穆子石心中莫名一紧,低声道:“皇上赏我?坏了,清算北地税银一事,我一直拖着不曾做……他不会赏我板子吧?”
齐谨赏他的,既非金银,亦非板子,只是一卷字画。
齐谨此次出手甚是大方,一道旨意洋洋洒洒的堪比杨枝甘露遍洒全军,邱四戴西辉等人均各有提拔封赏,雍凉军中喜气洋洋,齐无伤已是亲王之尊,额外恩赏白马紫缰策驰入宫的殊荣。
齐无伤当着特使的面,笑道:“我连宸京都懒得去,还骑马进什么宫啊,再说啼血乌云又是匹黑炭头。”
特使低头垂目,看不清神情,嘴角仿佛在抽筋。
穆子石展开卷轴,只看了一眼,脸色刷的惨白,连站都站不稳了。
齐无伤一伸手,稳稳扶住,夺过字画,却见只是一首诗: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几行字架构略略倾侧,内敛而姿媚,欲离却又合,如美人时花,左顾右盼善睐有情,纸张墨迹均是鲜明簇新,齐无伤拧着眉头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之处,当下问道:“怎么了?”
穆子石咬着唇,良久颤声道:“回去……回去再告诉你。”
齐无伤倒也爽快,一把拽住他的手,连个招呼也不与特使打,转身就走。
那特使近来颇受齐谨恩宠,顺风帆船正驶得欢,万万料不到这位西魏王如此无礼,只气得脸色堪比小葱拌豆腐,眼青唇白。
雍凉骄兵悍将,哪吃这一套?自然不会埋怨自家王爷,纷纷心里痛骂特使你算个球敢甩脸子给老子们看!
邱鸣西看情势不对,只得挺身而出,干笑着和稀泥。
穆子石紧紧握着那卷字轴,手指骨节发白,一跨进屋里,就迫不及待道:“这首诗……是太子殿下的笔迹。”
齐无伤哦的一声,点亮灯盏,道:“你怎么看得出?需知笔迹相同者不知凡几,要不然也没那许多赝品。”
穆子石伸指点在一处,一手死死扯着他的衣袖,也不知是喜是伤,是急于分享亦或不能独自面对:“你看这个醉,他每次写醉字,这一点总要提一下,最后一笔都是左偏出锋……”
齐无伤蓦地伸手扭过他的脸颊,低吼道:“予沛已死了快十年,怎可能新写一首诗给你?”
穆子石愣愣看着他,半晌涩然道:“不,你不明白的……”
一滴眼泪已沾湿了睫毛,哽咽道:“我知道这幅字不是太子殿下所书……”
“当年皇上想让我陪葬太子殿下,后来是殿下求他,为大宁留一股肱能臣,为殿下留一人间念想,皇上这才容我活着,但太子殿下临终所托,皇上也必是知晓的……他,他这是提醒我……”
齐无伤眸中有怒火乌云般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