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皇上想让我陪葬太子殿下,后来是殿下求他,为大宁留一股肱能臣,为殿下留一人间念想,皇上这才容我活着,但太子殿下临终所托,皇上也必是知晓的……他,他这是提醒我……”
齐无伤眸中有怒火乌云般凝聚:“予沛到底让你答允了些什么?”
穆子石眼睛仿佛破碎的宝石,泪水一滴滴落在齐无伤的手指上,凉飕飕的沉重:“他要我对少冲尽心尽力不离不弃,为他生为他死,当他的刀也做他的盾,下了地府,油锅我替他跳,他不能做的事,我替他做干净……要我助他登基,要我……”
齐无伤打断道:“别说了!”
他声音冷厉如刀,穆子石只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太子殿下泉下有知……会不会也怪我?怪我忘了当年的承诺,竟只顾着自己……还妄想抛下少冲,跟着你逍遥自在去,浑然不记得若是没有殿下救我厚待我,我早就……”
齐无伤道:“不会。”
穆子石愕然抬头,齐无伤声音有着一锤定音的干脆:“予沛不会怪你,他若真心对你好,就不会盼着你这辈子都是少冲的附庸仆役……你是人,不是什么物件儿也不是他齐予沛养大的一条狗。”
穆子石看着他,仿佛雪地久行的旅人看着一抔温暖明亮的火光,却摇头道:“可太子殿下要我替他照顾少冲……”
齐无伤叹了口气:“便是予沛自己还活着,也不会照顾少冲一辈子。少冲已快到弱冠之龄,他用不着你,再说你陪他流落民间这许多年……足够了。”
伸手拥他入怀:“真的足够了,你信我。”
穆子石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低声道:“足够了?那就好……我自然是信你的,无伤。”
话虽如此,宫中赏赐却仍是源源不绝,笔墨摆设,书画字帖,无一不与齐予沛相关,或是当年东宫常用的,或是太子钟爱心喜的。
射虏关已是春暖草发,帅府中满院深浅树树芳华,各种花的香气萦绕周身,阳光晴暖而轻盈,令人心里痒痒的,连做饭的小厨娘都戴了满脑袋的花朵闲来无事就骑上墙头看来来回回的少年郎,穆子石却日渐安静而倦怠了。
除了协助邱鸣西处理文牍事务,便昏昏欲睡的闷在屋里,连书画都提不起兴致,夜晚睡觉却不安稳,常常梦中惊醒,睁着眼睛直至天明。
只有面对齐无伤时,他无忧无虑轻巧敏捷,甚至比平日更加开怀,眼眸燃烧一般亮得晶莹剔透,拼尽全力的欢喜着,似乎看到了迫在眉睫的崩陷,必须要将这所剩无几的时光,每一时每一刻都五光十色的塞满,到明日哪怕天翻地覆,曾经拥有过的这一段记忆,却会如同星横夜空,永不坠落,足堪支撑自己孤身夜行。
111、第一百零九章
齐无伤见他一反常态,心中暗暗忧虑,干脆放下军务,带着他游玩踏青早出晚归,两人两骑轻装简行,射虏关内方圆百里,各处玩了个遍,肚子饿时,若有茶楼酒肆便进去用上一顿,穆子石对北陲风味的羊骨头颇具兴致,每次都吃得直揉肚子,若是在荒郊野外,齐无伤便射些野兔雉鸡之类,就地烤得香喷喷的两人分而食之。
第一次烤一只兔子时,穆子石还很怀疑能不能入口;吃了会不会英年早逝,但结果令人异常惊喜,齐无伤烤出来的兔子肉香得可以一边吃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自个儿亲爹被砍头都不会心疼。
待盛夏之际,齐无伤再度出关,一举击溃乌德部战力,还顺手将投奔乌德部的莫儿射鹄收归麾下,从此北疆除却一些零星散落的小部落负隅顽抗,再无可战之兵,而青穹部已上表朝廷乞求封号。
齐无伤立下如此功勋,已然赏无可赏,因此齐谨也就不赏了,当即派出得力大臣以及监军使者常驻雍凉,一边毫不含糊的渗入军务,一边力图将烽静王以及西魏王的势力渐渐撵出政务民事。
齐无伤并无半点愤然不平之色,似成竹在胸,只令军中上下严遵旨意,而王府中有急信送至,虞氏王妃病重,齐无伤干脆交出兵符,只带着穆子石与几个贴身亲卫,清早离开射虏关,一路急行回城中西魏王府。
到了府门外,天色已黑,穆子石兀自不肯下车,脸色苍白着,眼睛却是晶亮:“你真的上了那样的密折?”
齐无伤搂着他的腰从车里抱出,重重顿在地上,不耐烦到了极点:“你一路上问了七八十遍了……”
穆子石挥手令左右退得远些,悄声道:“你狗胆包天啊,敢跟皇上谈条件?”
齐无伤板着脸,道:“敢。”
穆子石迟疑道:“我知道你无心权势,可从此称病不出永不掌兵……你舍得离开军队么?为了我……值得么?”
齐无伤淡淡道:“值得。”
穆子石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了。
两人并肩进得府中,默默走了一阵子,园子里草木扶疏,投下浓密的暗影,凉爽的风里有荷叶菱实残留的清香,齐无伤突然用力握住穆子石的手,道:“只盼着皇上能顾念我当年助他夺位,如今平定草原的功劳,答应我所求罢!”
穆子石随口道:“你们还有叔侄之情……”
齐无伤笑了笑,道:“这还是算了,父子不过如此,谈什么叔侄。”
穆子石思忖片刻,涩声道:“皇上不答应怎么办?拔海部已灭,乌德部也四分五裂,你的兵权本来就要削的……而且皇上虽忌你三分,但你终究反不得,一则无名份,二则天时地利人和一样沾不上,皇上当真要以鼎镬待你,你也只能聊充麋鹿。说到底,他若一定要我入京或是作别的用处……你纵然自弃兵权,也是不成的……”
齐无伤微微一笑,声音低沉却坚定:“那么,就让西魏王病死,你我二人隐姓埋名遍走天下,你怕不怕?”
穆子石静了静:“不怕。”
抬头一笑,明月停辉,此一生有如此一刻,再无所求。
两人用了饭,穆子石已是疲倦不堪,齐无伤问道:“你想在哪儿安顿住下?”
穆子石揉着眼睛想了想:“还住东花厅,那儿清静,再说我也不想见虞小姐那张晚娘面孔,成了精的冻柿子一般,好生难看。”
齐无伤苦笑道:“剑关这些年不易……我欠她良多,眼下她身子不好,我得多陪陪她。”
穆子石奇道:“咱们只是借她病重的家信离开射虏关,难道真的病了?”
齐无伤嗯的一声,却不多言语。
穆子石若有所思,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微微翘起,了然一笑。
齐无伤送他在东花厅安置下,便径自回房去见虞剑关。
门开处,只见虞剑关正在灯下低头作画,穿着蔷薇花样的寝衣,色调柔和,黑鸦鸦的头发未簪珠花,只用缎带束在脑后。
一旁几个侍女安安静静的垂手而立,清甜的鹅梨香萦绕满室,令人心境极为舒畅。
齐无伤进屋,侍女们纷纷跪下行礼,虞剑关搁下笔来,笑道:“贺喜王爷大破蛮族……王爷身子可安好?”
齐无伤没想到两年不见,虞剑关竟换了个人也似温柔如水起来,不由得有些招架不住,客客气气答道:“我很好,王妃打理府中各事,甚是辛苦。”
虞剑关笑盈盈道:“不辛苦,宅院本就是妾身份内之事。”
齐无伤一时无话,看案上铺着一幅未完的荷开水殿图,道:“你会作画?”
虞剑关柔声道:“不敢说会,只不过平日无事,学着打发时间罢了。”
齐无伤虽不懂鉴赏书画,但日常所见都是精品,自然觉得虞剑关所画颇为稚嫩生涩,几朵莲花更是过于柔弱而显艳气,迎着她紧张期待的双眸,却只得赞道:“嗯,还不错。”
虞剑关目中柔情无限,脱口道:“真的?我是为了王爷学的!”
“只不过桃花为何开在水里?”
虞剑关脸僵硬了一瞬:“这是莲花……”
齐无伤嗯的一声,转开话题,笑道:“明天我带你去集市,咱们随便逛逛可好?”
此言一出,不光虞剑关惊喜交集,几个贴身丫鬟也是喜不自胜,暗道王爷可算是开窍了,互相使个眼色,便笑着告退出去。
虞剑关双颊晕红如桃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齐无伤突然问道:“这些时日,你身子可有不妥之处?”
虞剑关气色极好,当即道:“并无不妥,就是心里牵挂王爷。”
齐无伤看她红唇鲜妍得有些异样,伸手过去擦了擦,却见指腹上并无颜色,心中暗惊,道:“你嘴唇上没有涂胭脂?”
虞剑关微有得意之色:“妾身晚上从不施脂粉。”
齐无伤默然半晌,道:“剑关,咱们成亲十多年了,我对你多有疏忽,竟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玩些什么……你慢慢告诉我好不好?”
虞剑关一怔,笑容未展,泪水已滴滴滚落。
第二日齐无伤与虞剑关微服出门,先陪她去挑新的衣料,虞剑关欢喜雀跃,拿着几幅江南过来的轻软丝绸在身上比划,不停的问:“这匹碧水色的好不好看?这个呢?绯色滚银线……”
齐无伤虽不懂得这些,却很有耐心,坐着一边喝水,一边微笑道:“很好看,都买下罢!”
绸缎铺子的掌柜一旁奉承道:“公子眼光极好,夫人这等出色的人才,再用上小店的衣料,正是锦上添花啊!”
齐无伤吩咐亲随付钱,让他把衣料捧上马车,虞剑关眸光流转,笑道:“我还想再到别家瞧瞧……”
齐无伤道:“那便瞧罢!”
逛了半日,又跟虞剑关去吃了些细巧精致的菜肴点心,接着又去首饰铺子,虞剑关开闸洪水般兴致滔滔,越逛越起劲,齐无伤只觉得自己快死了,策马杀敌三日三夜也没这么劳心劳力的,跟头死狗一样拖着脚步苦苦支撑。
眼看虞剑关又要七进七出的杀入一家脂粉店,齐无伤却见不远处有一家翰云轩,正是雍凉最出名的笔墨铺子,忙断喝道:“且慢!”
这一喝大有军中杀伐之风,周围行人都是为之一惊,纷纷侧目疾走,虞剑关也吓了一跳,嗔道:“干什么粗声恶气的?”
齐无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想去翰云轩买些纸笔颜色……你去不去?”
虞剑关心中欢喜,料定他看到自己学画,便要去买些作画的应用之物,忙点了点头,紧跟着去了。
进得店中,齐无伤细细询问良久,买了各式笔墨,并宣纸棉纸生绢,又包了一大堆朱砂石青赭石花青等颜色,虞剑关那幅荷开水殿图画了快三个月才刚画了一半,自问用到死都用不完这些纸笔,忍不住含羞道:“太多啦……”
齐无伤道:“多些不怕,总比不够使好。”
掌柜的听了这等有见识又财大气粗的话,包子一样咧着嘴,馅儿都美出来了。
旁边一个挑着湖笔的少女十分羡慕的瞥了虞剑关一眼又一眼,虞剑关一一笑纳。
回到府中,虞剑关正揉着笑酸了的脸蛋,只听齐无伤吩咐道:“把车里的东西都给王妃捧屋里去。”
说罢自己提着一包翰云轩的纸笔,道:“我去瞧瞧子石。”
虞剑关笑容立僵:“这些……你是买给他的?”
齐无伤眼神说不出的温柔,道:“是啊,他一向喜欢写写画画的,东花厅虽有笔墨纸砚,却未必能入得了他的眼,他这人又是孩子脾气,没准儿就赌气了,少不得给他重新备些。”
黄昏光影中,齐无伤略低着头,刀砍斧凿般的棱角都褪去了些许锋锐凌厉,仿佛一把绝世名刀,却有了入鞘的安稳静好。
这样出色的男子,可惜却不属于自己——虞剑关看着,心中忽冷忽热,嫉妒与失落像是暗处生长的带刺藤萝,爬满了整个身体,而眼神凄楚中,已隐隐有一丝决绝之意。
穆子石所住的屋子窗户大开着,蒙了一层半透明的碧色透骨纱,屋里甚是凉爽,东花厅草木繁茂,蚊虫也多,因此又燃着艾草栀子香,熏得一个蚊子也没有。
穆子石随遇而安,却也懂得享受,一到西魏王府,就放开手命人换了自己喜欢的用具摆设,又放开眼挑侍女来使唤,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伙同那死心塌地的帮凶老庞,挑出来贴身伺候的尽是美丽苗条的小姑娘,都穿着薄薄的罗衫,走动间轻盈蹁跹,极为赏心悦目。
累得灰头土脸的齐无伤一进屋,就看见穆子石半躺着一边翻书,一边就着一双玉手吃剥好的葡萄,大概是刚洗沐完,长发有些湿,一个脸颊有酒窝的侍女正用厚厚的毛巾给他一缕缕擦干。
此情此景一落入眼,只把齐无伤羡慕得要死,也气得要疯,道:“我当牛做马的奔波了一天,你倒快活!”
穆子石抬起眼皮,懒懒道:“又不是给我当牛做马去了,我为什么不能快活?你手里拎的什么?”
齐无伤把包裹往书案上一扔,道:“怕你闲着无聊,新买了些纸笔颜色,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穆子石起身翻检着那一大堆,突然笑道:“你不会是当着虞小姐的面买的吧?”
齐无伤见他笑得古怪,不禁奇道:“我今日陪着剑关逛了一天,买些自己的东西难道不对么?”
穆子石看着他,玩味良久,道:“没什么不对,我觉得很好。”
把玩着几支象牙描金的精致湖笔,越想越是开心,笑眯眯的挽起袖口,道:“送你一幅画罢!”
112、第一百一十章
齐无伤展衣落座,拈起葡萄吃着,也笑道:“我辛辛苦苦给你买回来这些,一幅画也是该得的……只是你要绘什么?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穆子石略一思忖,当即泼墨挥毫,落笔飕飕,也就大半个时辰,已绘好一幅松竹蕉图。
画中远山深秀,云水烟霞涂抹淋漓,气骨洒脱超逸,松竹蕉却用笔细腻,青绿勾描微染,笔格滋润遒劲,观之令人怡然而幽,清疏有出尘之想。
齐无伤爱不释手,发自肺腑又搜肠刮肚的拍了无数记马屁,穆子石欣欣然任由拍之赞之,有拍的不到点儿或者力度不够的地方,就好心出言提点一二。
两人都毫不害臊不知羞耻,一旁几个侍女却替他们红了脸蛋。
一时齐无伤问道:“我只知松竹梅是岁寒三友,子石为何画的是松竹蕉?”
穆子石指了指窗外:“应景……我画的是夏末,并非严冬,哪来的梅花?”
齐无伤笑着捏了捏他的下巴颏儿:“是么?”
穆子石当即翻脸,道:“苍松劲节凌云,芭蕉舒阔明朗,翠竹虚心高洁……你敢不喜欢?”
于是齐无伤只能很喜欢,并且表示很满足,特意精心装裱了挂在书房里,穆子石每次去书房见了,都心情愉悦活泼得活像偷足了鸡的狐狸,能多吃半碗饭。
数月后齐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