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奚典又开口了。“你自己去找过工作了么?”
“我还没毕业呢,凭什么去找工作?难道凭学生证去?”卫明赌气地隐瞒了自己屡次实习碰壁或者不爽的经历。
奚典听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刚想给他上一堂关于求职立业的课,但又及时忍住了。他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仅仅是个新搬来没多久的邻居而已。于是只能意犹未尽地“哼”了一声便起身拿着空杯去厨房了。
“你哼什么哼?”卫明恼了,也跟着起身、辗上去拦住了他。“你什么意思?”
奚典面无表情地对着他。他本来就比卫明高小半个头,这会儿站得又近,所以更有压迫感。
“你不是说不喜欢人家吞吞吐吐的吗?”卫明悄悄退后了一步,抻着脖子道:“那你也把话说完呀!”
奚典咬了咬牙、小小地思想斗争了一下,重重点头道:“好,我说完。”说是这么说,但他还是斟酌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你是从小到大都被你的两个姐姐给宠坏了,什么事都是你大姐替你安排的。你一面在埋怨你大姐管你管得太多,一面又舒舒服服地躺在她给你铺的路上心安理得着。”
“……?!”卫明倒抽了一口冷气、震惊得嘴巴长得老大,喉咙一收一缩的、却一个音节都迸不出来。
奚典像是看到他的表情一样,歪着脑袋冷冷地问:“怎么?觉得我的话很难听?说错你了?”
卫明的脑子里很乱,有一部分自我在心底里认同他的话,可面子上、他过不去!于是连连喘了好几口才呛着嗓子问:“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了解我多少?你认识我才几天啊?”随着最后一个问句、他的大嗓门也完全亮了出来,真想用手里的马克杯砸到奚典的脸上……把他那副能照得出人影的太阳眼镜给砸个粉碎。
“我是没认识你几天,可是这就叫旁观者清你懂不懂?!”奚典的嗓门……原来也很大啊!再加上他突然全数迸发的怒气,使得他的话、他的姿态都非常有威胁。“你难道听不出你姐夫是在打发你?!听不出他其实已经受够了要照顾你、照顾你们一家子的这种负担?!”
“呃?”卫明被他狰狞的面容吓了一跳,脑细胞暂时罢工了。
“他说是说你大姐可以放心了,”奚典喘了一口,把涌到嗓子眼的怒火给压制了一点回去,沉声道:“可实际上他的意思是他、终于可以摆脱你这个大麻烦了!”那天晚上卫明和卫青姐弟俩走后,他因为还有点郁结未消,所以又到院子里抽烟。结果无意间听到了从202阳台上飘下来的那段对话,听得他气不打一处来。这也就是后来卫明问他怎么还生气的原因所在……其实,他是在生那个姐夫的气。当然,更主要是在生反应迟钝、后知后觉的卫明的气。
“……?”卫明挠头了。有吗?姐夫的话是这个意思吗?仔细想想,好像有点诶!
“我不是……”奚典再次深呼吸,现在除了怒气之外他的心里还涌上了歉疚之情。“对不起。”他狠狠地对自己皱眉。“我不是要调拨你和你姐夫之间的感情。”
卫明怔怔地看着他。他知道奚典没有无聊到要调拨他和他姐夫,只是不太明白他干嘛又是一副要气炸了的样子。
奚典窘迫地舔了一下嘴唇,稍稍停顿组织了一下语句,然后才道:“你二姐告诉了我不少你的事、卫家的事。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东西。”
二姐?又是二姐?!她才回来没多少天,怎么能捅出这么多家庭密事呢?卫明郁闷了。
“卫明,”奚典当然不知道卫明的心思已经纠结到他二姐身上去了,依旧沉声道:“虽然我是个外人,认识你、你的姐姐们也没多久。但是,”他皱眉、咬牙、吸气,道:“你们每个人都是个独立的生命体,将来终究是会各有各的生活的。”
卫明还是怔怔地看着他……其实是在怔怔地看着自己映在他的太阳眼镜上的影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还有,”奚典还在继续,只是嗓音更低沉、似乎还蒙上了一层沉痛的味道。“虽然我是个瞎子、同性恋,但我毕竟是人家的儿子,还是知道点家庭责任之类的事的,所以我才会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来跟你说这些。”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瞎子!”卫明抓住了一个关键词……至少,他以为这是个关键词。
“嗯,我知道。”奚典顺从地点了点头,镜片后面唯一的右眼则很无奈地翻了翻。“我想说的是……卫明,你是个大男孩了。牺牲也好、心安理得也罢,现在都是时候自己拿主意了。”
卫明依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信息量过大、脑袋有点过载了。
“我从小学琴。”奚典讪讪一笑道:“因为我爸爸、妈妈都是弹琴的。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弹琴的。”
不知怎的,卫明屏住了呼吸,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听着、看着奚典,等着他继续“自白”下去。
“眼睛瞎了之后我停了,钢琴、小提琴都停了。”奚典也退后了一步,背倚到了厨房的门框上。“我试过很多种别的活法。”他涩涩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才接着道:“因为我想一个瞎子、一个少了一只眼的瞎子就算再会弹琴都只是个残废,永远都要靠人拉着到东到西的残废,根本没法登台演出。”
卫明忽然想到那个总是跟在姐姐们的屁股后面给到家里来上访、慰问的没一个人鞠躬的小屁孩……那个可怜的自己。心,抽紧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我停过、迷茫过、选择过,所以最后我还是拿起了小提琴、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奚典深吸了一口气,扯起嘴角露出一个众人所熟悉的微笑——在卫明看来是过于仓促和突兀了——接着道:“我想,除了比你大十几岁之外、我还是有点别的资格来跟你说这些的。”
卫明看着靠在门框上的奚典……他的表情和形体看起来很放松,可凭着画过许许多多幅人像的这双眼睛、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假象!在奚典身上那件薄薄的墨绿色羊毛开衫之下必然是一块块纠结和紧绷着的肌肉。“嗯,我知道了。”他咽了咽口水,嗓音因为紧张而也变得格外低沉。“我会去你朋友那里试试的。”那个设计师应该是奚典的朋友吧?否则他也不会这么了解人家的招人要求了。
“嗯!”奚典的嘴角扯得高了些。过了良久才缓缓吟了一句诗:“莫愁前程无自己,天下无人不识君。”
“嗯?”卫明的国文不是很好……咳咳,其实是勉强啊勉强。
奚典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这是我的一个……老师跟我说的话,很激励我。给你共勉。”
“哦!”卫明挠着头默念着这句诗,直到自认为刻在了脑海里这才跟着已经去洗杯子的奚典进了厨房。
“你我……”接过卫明塞到自己手里的杯子时,奚典缓缓道:“邻居、加忘年交。嗯?”
“忘、忘年交?不至于吧?”卫明的头皮一阵发麻,悻悻地嘀咕道:“放心,你没那么老!”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扭头出去了,到了门外才使劲哆嗦了一下……忘年交?靠,太夸张了吧?!才不要做什么忘年交咧,邻居就好!
61
×年4月17日。晴。
这两天大姐的脾气很暴燥(不知道是不是生理期紊乱造成的),老是看小白不顺眼……当然,小白最近是不太乖。又抓破了一根床单,而且还对它的“拖鞋”女朋友越来愈有占有欲和破坏欲,把拖鞋里的衬里棉花都给抓出来、弄得一地都是。
我已经告诫过它很多次了、要低调做猫,否则早晚有一天要被大姐揍屁股的,而且凭它的条件完全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啊!可它依旧我行我素、拖着它的女朋友到东到西。天好的时候还带着它到垫子上晒太阳……大概是想秀给院子里的母猫们看看它的新奇女朋友吧?唉,我卫家的脸都要被它丢光了!
怎么办啊,日记?我知道,其实你想说都怪我轻信了赵波的那个馊主意对吧?我错了。
——摘自卫明的日记
正月十六那天,卫青走了,走得潇洒干脆至极。一大早就扛着她那个半人多高的登山包、留下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抱着枕头流口水的弟弟悄无声息地走了。直到登上开往贵阳的飞机之前才打了个电话给大姐,说了声:“我走了,姐。爱你们。”
对卫青的这种雷厉风行的行径,卫冬和卫明说惊讶也不至于惊讶到掉下巴,说意料之中却也有很多地方想不通……最想不通的当然就是她与“大提琴帅哥”叶梓之间的进展咯!
事实证明,叶梓的受惊程度比他们姐弟俩都要厉害得多……时隔两天了,他都不知道卫青已经回贵州去了。到后来还是因为一直联系不上她而有点不放心,所以才借口看望好友奚典而“顺便”找上了202的门。
碰巧这天卫冬在,正在做饭、打算留下和弟弟一块儿吃晚饭的,开了门看到叶梓拉长了脖子站在面前的时候就猜到了点什么。
果然!当她告诉他妹妹已经走了的时候,叶帅哥当场就毫无形象地大张着嘴傻在了门口。
卫冬很同情他,同时也忍不住要猜测叶帅哥对自家妹妹的用情看来是颇深的。于是就邀请他到屋里坐会儿,想安慰安慰他。咳咳,顺便打听打听妹妹一直守口如瓶的恋情……或者别的什么情。
叶帅哥并没进屋,而是有点失魂落魄地走了。没过多久,楼下就隐隐约约地传来他扯着嗓子跟奚典哇啦哇啦的动静……不知何时起,202的住户全都养成了趴在阳台上听壁脚的坏习惯。
虽然完全听不清具体情节,但姐弟俩猜也猜得到惹得叶帅哥哇哇叫的原因。对看了一眼后,同时对叶帅哥歉然起来……看来这位帅得跟大提琴一样的帅哥不知道因为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而被他家那个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二小姐三振出局了,连理由都没有给个先。
寒假过后,弥漫在即将跨出象牙塔的应届生之中的求职气氛更浓烈了,而四月份就要开始的实习期更是让那些将来还没着落的人神经紧绷。
卫明没有去奚典介绍给他的那个设计师那里面试……那张名片被他遗忘了一段日子、等想起来之后再去找已经遍寻不着了,八成是随着他干干净净的牛仔裤一起被洗衣机洗礼了。而同时姐夫那边也给了他一个好消息:随着广告代理的细节商定,卫明在大中的工作机会也基本搞定、四月份就可以去那儿开始实习了。
这些日子,除了因卫青的不辞而别而使得大提琴帅哥毫无形象地迁怒与奚典、从而造成了他再见到卫明时尴尬了那么几分钟之外,楼上楼下的邻里关系可谓是平稳而又平淡。
对于将去大中实习的事,卫明没有跟奚典提,怕会被他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
之所以还是像奚典说的那样选择了躺在大姐给他铺好的路上,其实卫明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知道姐夫为了这件事花了不少力气、上下周转和托付了不少人……大姐提过。如果不知好歹地推却这番好意的话,他就不仅辜负了姐夫的一片苦心、也会让他处在里外不是人的尴尬窘境上。
不管怎样,工作的事搞定后,他的心情相较于不少还未找到金主的同学来说轻松了很多。
眨眼已是阳春三月。
星期天的上午、卫明还拱在与自己纠缠得难分难解的被子里呼呼大睡的时候,大姐突然一反常态地杀进了他的房间,生生把他从美滋滋的梦乡里揪了出来。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她随之而来的一番声色俱厉的严令禁止:禁止他和奚典以及与他有关的任何人有任何形式的交集。聊天……哪怕是隔着一层楼聊、串门、艺术交流、吃饭等所有活动统统都被严令禁止,甚至连碰巧在楼道或者小区里遇到、打声招呼都不行!
尽管还余梦未消,但不用开口细问卫明就已经猜到大姐此番禁令所为何来了……她必定是从不知道哪儿得知了奚典异常的性取向。
事实的确如此。
前一天晚上,卫冬陪着老公郭尚礼去参加他公司定期举办的聚会。这个聚会每逢单月的第一个周六举办,参加的都是郭尚礼就职的公司里的中高级管理层……总共也就十来个人,主要目的是加强管理层之间的沟通与交流。
身为管理层员工的太太也次次都受邀参加,借此机会互相结交。但她们都对受邀的原因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着……这是这个大公司笼络人心的高明手段,想要籍此“培养”她们成为丈夫们真正的贤内助、从家庭内部保持她们老公的工作积极性而已。于是,这样的聚会便成了太太们明里暗里地为自己的老公打听一些日间他们不好意思开口问的消息的绝好机会,更是一个明争暗斗、虚荣加伪善泛滥的名利场。
卫冬打心眼里讨厌这样的聚会,但与绝大部分人一样为了丈夫的前程似锦而又不得不参加。
吃饭的时候,女宾按惯例被安排在了一桌、与男宾分席而坐。
席上大都是至少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膝下或儿或女的都有子嗣了,所以最无伤大雅的话题必然是围绕着各自的儿女展开的。
卫冬是她们之间年纪最轻的一个、又没有一儿半女的,而打碎牙齿和血吞地抚养弟妹的血泪史也根本不值得对这些人提及一个字,所以她不可能融入到此类谈话当中。更何况她的个性虽不张扬、但也决不会趋炎附势,席间不少女人的做派本就让她极为看不顺眼,因此不如三缄其口、稳坐壁上观就好。只可惜她的肚子一被填饱、人就开始犯困,不得不时不时地掐自己一把才不至于当场瞌睡出来。
聊着聊着,老板的太太——某四十五岁上下的中年贵妇——聊起了自己的一双妙龄女儿正在学小提琴的事上去了。贵妇很低调、却也难掩沾沾自喜的味道,慢条斯理地说到自己的两个女儿一年半以前开始师从一位享誉国际的小提琴演奏家,之后成绩便节节攀升,今年非常有望在一个什么比赛上跻身前三甲的位置……她只是说得谦虚而已,细看她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她对自己的女儿折桂的可能性非常有把握。
卫冬和自己的弟妹一样在音乐方面没什么造诣,而且前面的那些对话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所以压根也没想过贵妇口中啧啧称赞的那位“享誉国际”的小提琴演奏家就是自家老宅的那位盲眼邻居。直到另一位很会来事的太太一个劲儿地打听、最后打听出该演奏家的名字叫“奚典”时才大吃了一惊。
接下来,话题就全都围绕到了这位神秘而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