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则在嘀咕:会照顾自己还弄得眼睛发炎、人发烧?哼!他扁着嘴把干毛巾塞到奚典手里,转身去把药物放回浴室。
奚典攥着毛巾,感到无奈和内疚。无奈的是卫明对他的眼睛过于关注、还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内疚的是卫明一片好心、可自己却不耐烦了人家。
出来后,卫明闷声不响地抱着双臂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奚典擦头发。
奚典停下手问:“怎么了?”
“你饿不饿?”卫明的声音也是硬梆梆的,打定主意要是奚典再语气恶劣地对他的话,他就回家去了。
“嗯,有点。”没想到奚典的语气变软了,还自动解释道:“下午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下来后一直没胃口,不过现在饿了。”
“那你想吃什么?”卫明的语气也跟着变软了。
“砂锅大鱼头。”奚典咧着嘴角笑了,用手比划了一个水缸大小的圈道:“用四斤以上的鲢鱼头,加上笋干、香菇、百叶丝、五花肉片、火腿、干贝放在高汤里炖两个小时的砂锅大鱼头。”他都越说越馋,都快流口水了!
“你还真喜欢吃鱼啊,奚先生!”卫明瞠目结舌外加哭笑不得了。“现在是晚上十点,而且你以为自己在千岛湖啊?”
“我没去过千岛湖,是在杭州吃的。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砂锅大鱼头。”奚典一脸向往的样子,随后便不好意思地笑了。“澳大利亚没有嘛!我想好久了。”
“想好久你干嘛不早点回来?”卫明郁闷了。“而且你还骗我说你去澳大利亚工作了!”唉,淡定了半年多下来了,没想到功夫远未到家啊!
“我就是去工作啊!”奚典偏着头摆出一副无辜表情。
卫明侧着头盯了他一会儿,悻悻“哼”了一声,“那你干嘛不跟我说你是去交流访问的?害得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话一出口,他脸红了……看来今天不只是奚典的话有问题,他自己也是呢!这种哀怨兮兮的话怎么能张口就来呢?想着,他懊恼地捶了捶脑袋。
奚典想了想,想起自己当初的说辞了,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扯着嘴角对他笑。他知道卫明有很多不满,可这话他听着却觉得很顺耳……也很窝心。
咝……!卫明暼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头更大了。“我去看看你家有什么东西可吃。”他刚要落荒而逃、却被奚典的话止住了脚步。
“所以你就一个礼拜都不回家?”
“呃?”卫明一时半会没明白他在说哪桩。
奚典也不提醒他,只是颇挑衅地挑着一边的眉毛对着他。
“哦!”卫明夸张地恍然大悟了,挠挠头道:“我住在学校呢!那时候不是大家都要各奔东西了吗?所以聚会多了点。”
奚典也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没答话。
卫明不敢再继续看他,仓惶地直奔厨房而去。心里则滋溜溜地冒嘀咕:不对啊不对,今天可真是个奇怪的日子!正嘀咕着呢,没想到奚典又在他身后说了一句差点让他趴在地上的话。
“卫明,明天我们去杭州吃砂锅大鱼头吧?”
92
×年6月2日。多云转阴。
小白总算完全恢复、又开始活蹦乱跳了……唉,话又说回来,我还从没见过小白活蹦乱跳的样子。要是它看得见好啊,要是当初我早点把它送到美乐去该多好啊!
大姐今天买了一只鸽子回来炖汤,不过在锅上贴了张纸条、叫我省半只给小白吃。哼,我省四分之一个给它,免得它大补过后又故技重施变成下流白!不是说饱暖思□吗?它就肯定是最好的例子。
不过这个狡猾的小坏蛋老早就闻到鸽子汤的香味了。我一回来它就一直拿脑袋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喵喵叫地给我装乖乖猫。吃饭的时候又很快把自己的那份吃完了,然后就来扒我的膝盖想要往桌上爬……唉,我最受不了它这样装乖了,结果又被它霸占了一块鸽胸!
日记啊,我决定了,从明天开始要给它好好立家规,让它知道谁才是家里的老大!
——摘自卫明的日记
卫明在冰箱里找到一包未开封的速冻菜肉馄饨,手脚麻利地下了三十个到锅里……他自己也被奚典的那番“砂锅大鱼头”论给弄得肚子饿了,决定揩油一半解解馋。望着锅里突突直冒泡的热水和在其间上下翻滚的馄饨,他却走神了。
刚才奚典说要他明天和他一块儿去杭州吃大鱼头?时间倒是很对盘,而且大姐这两天也不会来,可这孤男寡男的独处一室……好吗?他预感这次出游不单单是睦邻友好的出游,可如果不是的话又能是什么呢?虽然他很清楚自己对奚典有点意思,而看奚典的样子似乎对他也挺有好感,可就这样邻居来邻居去不是挺好的?一旦把什么窗户纸给戳破了、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大姐要是知道了的话还不宰了他?至少立马会把房子卖了、给他搬家的。而他……应该会顺大姐的意的吧?哪怕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大姐、二姐为他牺牲了那么多,如果他单单凭着自己的喜好过下去怎么对得起她们、对得起辛苦哺育他们的早逝的父母呢?
想着想着,他头大无比、心烦意乱了起来,而之前的好心情也直接沉入了谷底。
馄饨下得有点烂了,好在奚典饿了、而且在澳大利亚的日子里也没吃过几顿馄饨,所以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更对卫明调的汤汁赞不绝口。而对明天去杭州的提议他却只字不提,好像压根没说过一样。
看着他吃得热火朝天的样子和被蒸腾的热气熏得白蒙蒙一片的太阳眼镜,卫明苦笑了一下,埋头吃自己那份了。他没提去杭州的事让他轻松不少,可不知怎的心里又觉得很不是滋味……有种淡淡的失望。
奚典看来是饿得不轻,很快就把一碗滚烫的馄饨给灌进了嘴里,然后把空碗朝卫明面前一递道:“分几个给我。”
“你胃口还真不错啊,不像发烧嘛!”卫明一边奚落着他,一边又匀了五个馄饨给他。
“我的胃口一向不错。”奚典耸耸肩。
卫明看他吃得太快、额上都冒汗了,扯了张纸巾过来塞到他手里。“擦擦汗。”这样的奚典哪儿像三十三啊,简直才十三嘛!想到这儿,他偷乐不已。
奚典一笑,接过纸巾擦了擦额头,然后又快速把刚得来的五个馄饨消灭了。
卫明也加快速度把剩下的那几个吃了,收起空碗道:“上床躺着吧,正好到被子里焐焐汗。”
奚典摇摇头,没动。
卫明也不理他了,到厨房飞快地把两幅碗筷洗了,又给奚典续了杯水回来。“上床去!”他把杯子递到奚典手里、催促道:“我也要上去了。”他得回家好好琢磨琢磨这将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奚典皱皱眉,没有接杯子,只是朝茶几努了努嘴道:“放桌上吧!”
卫明扭头把杯子放在了茶几上。
“你累了的话就回去吧!”奚典面无表情地朝头顶轻轻扬了扬下巴,自己却一点没有打算起身的意思。
听他的话、再看他转眼就晴转阴的面色和与纹丝不动的坐姿,卫明为难了。迟疑了一会儿,他还是坐下了。“再陪你说会儿话吧!”
“不用勉强。”奚典冷冷道:“工作一天了,累了就去睡吧!”说话的同时,手则伸到茶几下面去摸烟和打火机。
“别抽烟!”卫明一直防着他这一招呢,眼疾手快地拨开他的手道:“你刚才抽得还少吗?发烧还不够、打算再弄个肺炎出来?”
“我抽根烟就去睡了。”奚典说是这么说,但没有再伸手。
“你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变脸了?”卫明拧着眉头瞪他,“我不是累,是怕影响你休息才说要上去的。你不想睡就直说呗,犯得着又是给我看脸色、还要抽烟作践自己吗?”
“我……”奚典被他这顿抢白说得无言以对,憋了半晌才用力朝房间的方向一指道:“那你去帮我把床上的被子拿来。”
“呃?”卫明诧异了。“你要睡这儿?”
“为了不作践自己,我焐在被子里发发汗可以吗?”奚典悻悻不已。
“哦!”卫明抽了抽鼻子,赶紧到他房间里抱了被子出来,轻轻透开、小心地披在他身上。
“坐!”奚典朝沙发的另一头侧了侧头,颇有赌气意味地道:“我跟你直说,我现在还不想睡。”
轮到卫明哭笑不得了,“你还说我像小孩儿?你自己才孩子气得很呢,睚眦必报!”为了不妨碍奚典裹着被子的庞大身形,他远远地坐在了沙发的另一端。
奚典嗤笑了一声,紧了紧围在胸口的两个被角道:“谢谢。”
卫明白了他一眼。这会儿才知道谢谢?
“要喝酒的话你自己去拿。”奚典想到了尽地主之谊。
“不了。我没喝酒的习惯,再说刚才在酒会上喝了两杯香槟呢!”说到酒会,卫明就情不自禁地想到童遥,跟着又想到他看到奚典出现时那副喜出望外、眼睛发直的激动样儿,和之后拜托他去当说客、帮忙把奚典从包厢里劝出来时的诚恳和焦急样儿。“你……”他蹙着眉看看奚典,很想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童遥、为什么明明分手了还要和他保持“朋友”关系、知不知道童遥已经有女朋友了的事……但终究他还是什么都没问、而是起身去厨房了。
“嗯?”奚典不解。
“我还是喝一杯吧!反正你家的酒多着呢,也不怕我浪费。”
奚典失笑。“给我也倒一杯威士忌来。”
“你不能喝!”
“少喝一点对身体有好处。”奚典笑。“不会要正在焐汗的病人自己起来动手吧?”
“……!”卫明想想他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再说刚才已经不让他抽烟了,这会儿再拒绝的话似乎对他太严厉了点。于是还是倒了两杯威士忌出来,只是给他的那杯很少、还兑了双倍的水。
“真难喝!”奚典浅尝了一口就皱眉不已,不高兴地把杯子重重地往茶几上一放。
卫明对他吐了吐舌头。
奚典像是察觉到了一样,猛地转头对着他。
卫明吓了一跳,随后在他的镜片上看到自己半伸着舌头的傻样,窘了。
“你很好,卫明……”奚典慢吞吞地道:“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之一。”
卫明怔住了,不懂他怎么会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评价来,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奚典靠进沙发里,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道:“十岁那年我出了一次意外,左眼穿透性损伤、右眼也晶体破裂,到后来不得不把左眼摘除、没多久右眼也完全看不见了。”他的声音很平淡,语速也不快不慢,几乎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个不想干的人的事。
卫明却觉得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一样、呼吸困难,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小白时、它挂着两行血泪的小脸。奚典的意外是什么呢?怎么会这么严重、同时伤到了两只眼睛?他受过的罪叫人想想就不寒而栗,而自己先前还气势汹汹地跟他比凄惨……唉!
奚典并没有给卫明太多时间去想象和臆测,继续淡淡地道:“从住院开始我听到最多的两句话就是:这个小孩真可怜!和,唉,可惜啊!”他朝卫明的方向微微侧头,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而且都是悄悄的、背地里说的,可又偏偏让我听到了。”
卫明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对这种因为遮掩反而变得更赤裸、像刀锋般锐利的怜悯他自己也深有体会、也被割得遍体鳞伤过。
“我想你知道这种滋味的……被人看似暗地里的同情。”奚典的嗓音变得低沉了,伸手在摸了摸、复又抓起“难喝”的酒喝了一半下去才接着道:“我宁可他们当着我的面说我可怜、可悲或者可惜,叫我小瞎子、小怪物、小残废等等都行,可是他们总是过来摸摸我的头、握握我的手,细声细气地跟我说话、好像怕声音大一点我另一只眼睛也会爆裂一样。呵呵!”他冷笑着摇头。“一半的人在我背后窃窃私语,一半的人什么也不说但一直偷偷看着我摸到东摸到西、等我摔倒了才来伸手扶我、叫我小心。”
“……!”卫明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可是张嘴之后才发现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就算说了恐怕也没一句是合适的。而且他还是得说句公道话:也许是奚典偏激了。于是最终只沉重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他的感受。
奚典的下颚抵着酒杯、很久都一动不动,然后忽然放下杯子、拢着被子朝卫明的方向挪了不少过来。
卫明一愣,还没来及反应、心跳倒先知先觉地提速了。
就在他疑神疑鬼的时候,奚典扯下围在身上的被子、身子一歪倒在沙发上,脑袋则准确而稳当地枕在了卫明的腿上。随后又不等他惊呼、躲闪、发表异议……或者喘过气来,他就一气呵成地把手里的被子往空中一甩、一透,稳稳地盖在自己身上。“让我休息会儿,卫小弟。”
卫明失措的高举着酒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枕在自己腿上的脸,而他低低的一句“休息”像是一根无形的手指一样拨动了他心底里某根柔软而又紧绷的弦,使得他把杯子换到左手、缓缓地把右手藏到了背后……就让在人前总是熠熠生辉的奚大艺术家像只猫一样在他腿上休息一会儿吧!
“放松。”奚典不满地用脑袋碾了碾卫明肌肉紧绷的大腿,等他稍微放松了点才弯起嘴角、稍稍调整了一下睡姿。
他的轻松并没感染到卫明,他激烈却又小心翼翼地呼气、吸气,直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错乱了。他明白奚典说的“休息”是什么意思,可是不明白十分钟之前还跟他相敬如宾的、几小时前才在消失大半年之后从天而降的邻居这会儿怎么眨眼功夫就像小白一样窝在了他的腿上,而且还戴着那副讨人嫌的太、阳、眼、镜!想着,他手疾眼快地除掉了眼中钉。
奚典没有躲开,只是习惯性地朝左侧了一下头。“别看,很丑。”
“嗯。”卫明的确没有看他,而是很专注地折起太阳镜、很认真地放在茶几上……他知道奚典虽没阻止他的冒失举动、但还是很介意的。而“不丑”这两个字他又说不出口,倒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这两个字实在太肉麻、想想就让他直哆嗦。
“等我睡着了再走。”奚典朝左翻了个身、背对着卫明,拽了拽被子后安静了下来。
卫明还是不敢看他,傻呵呵地瞪着对面的墙,直到眼睛酸了才犹犹豫豫地垂下目光看着他只露了三分之一的侧脸。渐渐的,心里那种奇异的、他这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的感觉越来越浓、越来越满,最后终于泛滥成灾。而一直藏在背后的右手也慢慢抽了出来,隔着被子轻轻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