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老爷,这个泼妇蛮不讲理,紫薇那么文弱,这个泼妇竟然打了紫薇!”五阿哥永琪还剑回鞘,迎着乾隆过来,愤愤不平的瞪身侧的妇人。
紫薇也从福尔康的怀里挣脱出来,把被打的脸抬给乾隆看,带着哭腔道,“老爷,紫薇没事,紫薇只是受了点小委屈……”
没有得到她预想的安慰,什么也没有,乾隆面无表情的转过脸,默然的从紫薇身边走过去,留下紫薇在身后独自神伤。乾隆走到妇人身边,永璂也好奇的打量眼前的妇人,因为挣扎打闹,妇人身上已经挂了不少彩,脸上也满是泥土,永璂挠头,“婆婆,你为什么的要砍了那个人啊?”
那声婆婆缓和僵硬的气氛,妇人似乎是通过永璂看到了别的人,挂上了个恍惚的笑容,“婆婆走投无路,只能杀了这个人,只有杀了他,只有杀了他……”
乾隆抬手给妇人作了个揖,“夫人,今日之事由谁而起,便由谁而落,今晚不知可否叨扰夫人一宿?”
妇人身体一震,不敢相信般的看向乾隆,“老爷,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那还在边上观望的男子忽而转身,猫着腰想走,还没走上几步,肩膀上一重,他回头,抓住他的是个笑眯眯的少年。只见那个少年弯起嘴角,吐出几个字,“想往哪里逃?”
永琪和福尔康等人面面相觑,对乾隆反常的做法十分不解,皇上没有安慰紫薇没有给紫薇出头也罢,怎么会对着这么个不讲理的泼妇行礼?永琪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老爷,我们已经订好客栈了,这等小事交由官府来办就好,何故劳您亲自出面?”
“怎么?你不想知道这位夫人为什么打你?”乾隆微微侧目,永琪能看到的只有半边的侧脸,可便是这半张在夕阳的逆光里看不清的侧脸,却让他从心底寒上来,他抿上嘴默默的跟上乾隆的脚步。
永璂又拽拽乾隆的衣角,乾隆低头,小孩眼睛亮闪闪,“阿玛,你认识婆婆?”
乾隆怔住,半晌才摸摸永璂的头,“是啊,认识,是个故人。”
前面带路的妇人脚步乱了下又恢复了正常,妇人的家不在街上,拐过不少弯弯绕绕,妇人终于在一处三间的土房子面前停了下来,妇人刚进门便有个小小身影窜出来,抱住了妇人的腿。
“娃娃!”妇人之前的凶狠全部不见了踪迹,她蹲下身子,抱住她腿的是个三四岁大的小娃娃。身上穿这件淡薄的衣衫,有些脏的脸上,镶嵌着一对珍珠般的大眼睛,看起来十分精神,小娃娃似乎有点怕生,怯怯的喊了声奶奶就躲到了妇人的后面,紧接着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梳着妇人头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娃娃……你……”
女人的话断了,她吃惊的看着妇人身后的一众人等,嘴唇几次张合,身体抖动个不停,最终却只是转身而去,那个小娃娃也追着过去,嘴了喊着,“娘,娘……”
那妇人叹息一声,“各位…小女不懂事…,如今妇人我家徒四壁,恐怕没什么招待你们了。”
乾隆摇头,“杜夫人,不必如此。”
杜夫人惨然的笑,“如今已经没有杜夫人了。”
“杜夫人……?”永琪若有所思的喃喃低语,纪晓岚吐了个烟圈,“五阿哥记起来了,这位正是当年我们路过此地扔绣球招亲的那位杜小姐的娘亲。”
永琪大惊,“不可能!那杜老爷家里是这里的首富,杜夫人也是端庄高雅之人,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杜夫人看向永琪,眼里滑过怨恨和不甘,“怎么不可能!我杜家祖祖辈辈传将下来却毁在我们这一代,我对不起杜家的祖宗,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说到最后,年老的妇人激动起来,双目睁圆,永璂往乾隆身边靠,抓着乾隆的手收紧,乾隆拍拍他的头,“夫人,可否告知当年之事?”
“还能有什么事?齐志高是个混蛋啊,他毁了我们家若兰,毁了杜家。”
被善保架住的齐志高挣了几下,高声喊,“你乱说什么,杜老爷死了,家产自然是我的!”
紫薇擦着眼泪往前走了几步,在杜夫人面前站定,期期艾艾的开口道,“那绣球砸了齐志高,新郎便是齐志高,夫人如何怪的来我们?”
杜夫人冷笑,声音阴沉,“如何怪的了你们,当日抛绣球之时,你们几个人在底下如同儿戏般的拨弄绣球,来回玩耍不是事实?你们玩弄的是我女儿一生的命运啊,你们高高兴兴的一句君无戏言便走,留下的是我们杜家在受罪,你们害的杜家家财散尽,我女儿……”
那些心酸的日子,她的女儿……一夕之间,她成了乡野的泼妇,杜夫人终究还是哽咽,呜呜的哭起来。
杜夫人的哭声让乾隆恍然,当年那一幕幕还在脑海里,当时小燕子的身份还没有揭穿,紫薇还只是个小宫女,那个时候……乾隆瞳孔蓦然缩紧,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帮凶?
永璂见乾隆不说话,嘟嘟嘴,疑惑的问,“阿玛,有人做了对不起婆婆的事情吗?”
41、皇阿玛的悸动
永璂是单纯的,在小燕子和紫薇他们那段潇潇洒洒的岁月里,他的岁月是安静无声的沉寂,这些他没有参与,不曾见证,这其中的瓜葛他从不曾知晓,所以他说者无心,可是参与了那件事的人却一齐沉默了。永琪尴尬的白了脸,“夫人,我们是无心之失,况且绣球砸到齐志高也算是上天的缘分,我们才会……”
“缘分?”杜夫人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大笑起来,“好个缘分!杜家祖祖辈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天啊,你为什么要这般惩罚我们?!”
“娘,不要说了。”
低低的女声打断了永琪等人的尴尬和无措,不知何时,那位进去的杜小姐重新回到了门口,眼圈红着,脸上的泪痕却是不见了,她一手牵着小娃娃,神色木然,“那是女儿的命,女儿认了,几位大人也请回吧。”
依稀还记得当年那个站在楼上,娇俏害羞的美丽女子,乾隆微微愣神,随即开口,“姑娘,艾某说过,今日之事由谁而起便由谁而终,这件事艾某管定了。”
杜若兰淡淡的摇头,上前扶住杜夫人,没有去看乾隆,“大人,太迟了,小女已经不需要了。”
“姐姐,阿玛很厉害的,他能管天下不平事,是最刚正不阿的人,你不要伤心,阿玛会帮你的。”听出这个姐姐是在赶人走,永璂赶紧出面力挺自家阿玛。本来他还想说阿玛会帮忙惩治坏人的,只是他小脑袋瓜转了几圈,大概也猜出来害了这个姐姐的坏人是他五哥和紫薇姐姐等人,为了避免皇阿玛难过,永璂十分体谅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乾隆浅笑,在场的只怕只有永璂能够毫不犹豫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有股暖流,因为永琪等人和自己的之前所做荒唐事所起的郁闷和愤怒奇迹般的消散,他也不管杜若兰的拒绝,拉着永璂往里面走,边走边附和着永璂的话,“十二说的对,阿玛管定了这件事,阿玛会还给杜家个公道的。”
永璂用力的点头,开开心心的咧嘴,对着那个偷看他的小娃娃做了个鬼脸,小娃娃瞪圆了眼睛,然后也羞涩的回了个笑容。
杜家正如杜夫人口中所述的贫苦不堪,土房子里面有些灰暗,只有微弱的光线从开在墙上的窗子里透进来,堂屋里面只简简单单的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桌子和四个破旧的长凳,不远处是架织布机,上面还挂着半成品。吴书来见乾隆朝着桌子走去,慌忙上前拿出帕子要擦板凳,被乾隆挥手给拦住了。乾隆带着永璂过去,看都没看,掀起袍子便做了下来,永璂要往旁边去,被乾隆给拉到自己腿边,永璂便乖巧的站着,四下打量这间他从未见过的房子。
杜夫人已经平静下来,明白自己面前坐着的是只需张口便可取她一家大小性命的大人物,她即使恨也不敢怠慢,拿了油灯过来点燃,自己在乾隆对面坐了,小娃娃靠在她怀里,安静的拿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突然出现在自己家中的陌生人。
“夫人便说说这些年发生的事吧。”见乾隆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纪晓岚认命的担起了了解情况的责任,谁让当年他也算是有份子参与呢!
杜夫人擦擦手,将灯芯拨亮了点,灯光照在她脸上的那些褶皱里,无声的控诉着什么,她无意识的拍着孙子的背,缓缓的叙述,“当年大人留下那张字条还盖了玉印,老爷认出来了,激动地不得了,拉着齐志高说他是可塑之才,纵使我女儿不喜,还是欢欢乐乐的给他们办了婚礼。老爷信任大人的眼光,也不想想他有手有脚的还是个书生不求别的谋生技能却受嗟来之食。”
说到这里杜夫人笑了笑,“他若是个上进的也罢,可惜啊……老爷把家里的铺子交给齐志高管理,那齐志高只是个书生,哪里懂得这些事,他一心想考取功名,奈何文采不佳,屡试屡败。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招数,给什么主考大人送礼,才捐了个秀才。那时候他对若兰也好,有了娃娃,老爷说这事天赐良缘,谁知道娃娃出生后半个月,那齐志高又拿着老爷铺子的地契去贿赂府衙大人,他运气不好,贿赂府衙大人何其多,他那点儿钱有什么用,反倒被府衙大人给倒打一耙,给抓到牢里,老爷知道这件事一病不起,没熬过来去了。”
往事如烟,后面的故事很简单,齐志高一心他的中举梦,又不懂得经营,杜夫人一介女流之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偌大的杜家在几年之内垮了。那齐志高郁郁不得志,开始大骂老婆孩子,他手中握着皇上御赐的圣旨,和离就是抗旨,不和离便是受罪。而杜夫人这个曾经端庄文雅的妇人也终于沦落为个乡野村妇,为了生存和女儿苦苦织布,收入却大半进了齐志高的口袋。今早齐志高又偷偷的拿了她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去和所谓的文人雅士喝酒赏花,她起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想着自己和这个祸害都死了,女儿的日子总会好过一点儿。杜夫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声音很平和,仿佛说的不是她的故事,或者说仿佛她说的真的只是个故事。
紫薇早泣不成声,软倒在福尔康的怀里,嘤嘤哭泣,“尔康,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我们明明是无心的啊,我们没有想过要害人,尔康,这老天太不公平了,幸亏老天还是仁慈的,让我们又碰到了这件事……”
什么老天仁慈,如果不是你们可以安排朕去吃那个什么野餐朕恐怕根本不会遇到杜夫人,也不会知道有这件事发生?以前紫薇的那些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统统用成了笑话,到现在这个地步,乾隆沉下脸,面色如铁,“夫人,此事是朕的疏忽,朕…会解决的。朕许了你女儿和齐志高和离,至于杜家的家产,吴书来!拿银子。”
把齐志高直接关进了牢里,给杜家母女留了大把的银子,这些终究弥补不了那些伤害。杜家母女却感恩戴德,乾隆苦笑,他这个明君便是这样得来的,永琪和紫薇等人也纷纷解囊,各自捐了不少好东西,只是杜家母女坚持不收,几个人面上过不去,讪讪的走了。
杜家的三间屋太小,他们留宿是不可能了,从杜家出来外面已然黑定,只有轮孤月斜挂在空中,带着几分清冷,众人踩着月光去之前定好的客栈,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反常的沉默。
“吴书来,笔墨伺候!”进了房间,乾隆立马吩咐吴书来。
吴书来赶紧给乾隆摊开纸张,站在一边的永璂听了乾隆的话,主动拿起砚台给乾隆研墨,乾隆接过笔,刷刷的写了几行字,不小心探头看到的吴书来猛然捂住嘴。
那分明是份圣旨,不仅降了明珠格格的品级,夺了额驸福尔康的侍卫头衔,连皇上一向看重的五阿哥也……皇上下旨让五阿哥出宫建府,只封了个贝子的爵位,五阿哥算是彻底与皇位绝缘了啊。
乾隆盖好皇帝玉玺,将那张纸卷起来交给吴书来,“这份圣旨你留着,待朕回宫之后再发,河间府的府衙让傅恒去办了。”
吴书来郑重的点头,把圣旨收到怀里,退出去找傅恒。屋里面只剩下父子两人,永璂见乾隆面色有异,与往日不同,心里打鼓,悄悄的放下砚台,往房门的方向退去。乾隆瞥见他的举动,无奈的叹气,经过这次事件,不知道小孩还是不是坚定的认为他的阿玛是个明君?
他对着小孩招招手,小孩果然乖乖的挪过来,怯生生的看他,他展颜,“永璂是不是害怕阿玛了?”
永璂摇摇头,怕乾隆不相信,他慌忙的解释,“永璂不怕阿玛。”
乾隆笑笑,用鼻子碰碰小孩的额头,用力的抱了小孩一下,又站起身,绕到窗子边,背对着永璂,目光放空,“皇阿玛不是明君,皇阿玛做不到爱民如子,皇阿玛治下并非都是盛世江山,永璂,皇阿玛是个昏君啊。”
他不是第一次不敢面对那双澄澈的眸子,那双眸子可以倒映出世界上所有的丑恶,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坦承他的错误,否认他的过去。他也许早就知道却从不愿意承认,他希望那双眸子里看到的他都是最完美的,明君,好阿玛,或许还有别的。所以他从来不敢在小孩面前说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并没有别人奉承的那样好,他是皇帝他要面子,他撕不下盖在脸上的那张呆了许久的面具。
可越是跟小孩相处,小孩越是信任他,相信他,他便越觉得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这不是一个阿玛对孩子该有的感觉,阿玛可以对子自己孩子感到歉疚,感到骄傲,却不可以对孩子感到那种无所遁形无处不在的悸动。他摸不清这种及其陌生的情感是什么所以任其发展,是他太自负,把所有都交付给时间,于是时间轻而易举的欺骗了他,那种情感已经渐渐的不受他的控制了,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在心中悄然生长,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可是他有预感,他的未来将和这个孩子绑在一起,牢牢的绑在一起。
42、一波未平一波起
永璂傻了,皇阿玛自己说他自己是个昏君?!从小就视自家皇阿玛是历史上从没有过的明君的某小孩有点反应不过来,脑袋不够用了,今天的事情永璂不是不明白,他还是弄得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貌似自家阿玛的确是做了些错事。他仰起头去看那个依旧高大的背影,鬼使神差般的蹑手蹑脚的靠过去,声音糯糯,“皇阿玛不是昏君。”
乾隆低下头,正好对上澄澈双眸,小孩那双眼睛里还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