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年的,林家也是冷清。”卫若兰终于说到了让宝玉感兴趣的东西,“前几天公主进宫,说是都没见到林家帝姬,他们家自打靖远侯走了,就只开过一次门,还是宫里头的天使吧?我记得琏二哥哥也没能进去?”
宝玉没精打采地:“可不是。”
“也不知道摆什么样的架子。”冯紫英道,“也俊该去看看啊,靖远侯也算是你半个老师,你上门去他弟弟总不会拦着你。”
陈也俊摇摇头:“紫英如今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喜欢打听这些事的人,非要我被人拦在外头,让你们看看笑话,你们才高兴?还问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冯紫英是冯唐之子,与他们原来也不是一路人,现在就算混熟了,他们倒也不是什么都说的。此时听见陈也俊提了这一句,都觉得不对劲,却也不愿意再深究,嚷着要喝酒,把这话岔了过去。
宝玉却想向卫若兰多打听些消息。他婶婶是明乐长公主,卫家知道的事儿自然多些。可是抓耳挠腮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怕卫若兰疑心。连花鼓传到他这儿了都没注意,倒是叫人一同好笑,撺掇他说个笑话。
他自然是说不出来,薛蟠笑他:“上次我们几个聚在一块儿,有个琪官在,你就可了劲地显摆,现在人不在,你也没了兴致?”
其他几个都是没皮没脸的,登时大笑。
宝玉红了脸:“薛哥哥在说些什么?我何时——诶,不提了。我同他只是相识一场,感叹他的命运漂泊吧,人这一路上哪能不结交几个朋友?难道薛大哥哥和柳二称兄道弟的,就有什么龌龊不是?”
他这一说,倒是让薛蟠想起了些旧事,叹了一口气:“诶,我当年就想叫他小柳儿,狠挨了一顿揍。如今也不怕你们笑话,那会儿,还真起过心思。后来世事无常,谁料到他竟去出家了。”
“柳二长得是好,依我看,还不如他哥哥。”卫若兰摸着下巴,“你们是没见过柳翰林,也俊应当见过啊,那样子,他一瞪眼睛,我就脚软。”
几个公子哥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宝玉也想起柳湘茹那张男生女相、且带着病态的凄红的脸颊,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若是女子,当是绝色了。”
薛蟠自然没见过这位才名外扬的柳大爷,他虽然后来同柳湘莲称兄道弟,但是后来陪着贾琏给说了门不清不楚的婚事,后来一大堆的混账事,柳湘茹竟然是说不管兄弟,就真没再插过手。薛蟠还四处找了找,柳湘茹干脆就真的只当没这个弟弟。此时听了他们说道,拍了大腿道:“若我能见到这位——”又想起当年挨柳湘莲的那几下,顿时觉得后脊背都疼。
柳湘莲当然没想过自己正在被几个纨绔子弟编排,他如今好好地在家里头坐着,觉得头昏脑涨,缩在被子里也浑身发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一个伺候久了的老管家在屋外头煎药,他咳嗽了几声,渐渐地喘不过气来。
病成这样,换了旁人,早不知去了多少年了,他撑了这么些年,却真正地明白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纵然以笔为茅,口诛笔伐,有比得上那些浴血奋战的?都说林侯柳郎,可是林侯却实打实地往前线去了,他却在病床上苦苦挣扎,不得其法。
姑姑来看了几次,次次都是红着眼眶,叫他别写文章,别做官了,还要去把莲儿找回来,他却只觉得没意思。
何必要这样。
他脾气古怪,也没交几个朋友,到了这时候,竟然还是容嘉来了几次,头一回是来送年礼,然后就是来探病了。他苦笑:“亏得没做你妹夫。看,我可不是少害了一个姑娘!”
容嘉本欲发作,见他手都提不稳笔,又只得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我没有林侯的胆量担当。”柳湘茹黯然道,“纵然自诩才高八斗,不逊于他,最后也不过如此。我这一世,也就这样了。”
门没有关牢,他被寒风激了一激,打了个寒颤,猛得咳嗽起来,甚至咳得低下了腰去,再抬头时,捂住唇的手指间竟透出一丝血色来。
赶着去关门的容嘉唬了一跳。
“等你表哥回来,叫他给我写碑铭。他会写这些。”柳湘茹道,“兴许攀着他的名声,我也能叫后人记住我。不,他的文章还好,这些个歪道却不行,还是我自己写罢。”
容嘉不知如何劝人,讷讷不语。善仁堂的首席座医叫他请过来过,看了柳湘茹的脸色就退了出去,叫柳家管事准备好东西冲一冲——这大冷的冬天,本来就是病人的劫。
他正不知所措,却听到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声:“大哥——”
声音凄切,像是在啼血。
柳湘茹猛地睁开眼睛。
第163章
老天爷很是公平;他同时给了一个人品貌与才学;却吝啬于多施舍他几年光阴。柳湘茹此人;少机敏,广读书,出口成章;谓之神童。隆德四年高中;任翰林院编修;同年酒后张狂,《告茜雪女王书》一挥而就;文辞惊艳;借古说今;即使说不上振聋发聩,也足够流传后世,然其一生缠绵病榻之上,世间神医皆束手无策,隆德八年大年初六,万家团圆,柳翰林却终是输给了纠缠了他二十余年的病症。
他无妻无子,唯一的弟弟还出家当了道士,虽然最终回了家来,却悲痛得难以行事,反倒是素来不对付的容嘉,跑前跑后地料理他的后事。
如今战况紧急,皇帝也是过了好些时候才知道柳湘茹故去。他到了也没来得及给自己写篇墓志铭,只留下一本将将完稿的《山河录》,记载本朝开国以来,各地人文风貌,重大事件。皇帝翻到人物篇,才叹了一声:“唯独缺了柳卿自己的。”
他是理国公的族孙,即使如今早已生疏得从不往来,皇帝仍旧大笔一挥,着令理国公为他过继一名子嗣,并处理后事。容嘉的妹妹曾与柳湘茹传出要结亲的消息,故而他如今忙前忙后的,对他妹妹的闺誉也有影响。只是柳湘茹到底说的上是个人物,他没了,别的不说,于文坛算是大损失,也没多少人敢对这事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
连宝玉也觉得,这是何其可惜的一件事。
柳湘茹的为人,他没见过,自然也说不出口,他被广为称道的文章诗篇,也不合宝玉的胃口,只是这人既是湘莲的哥哥,又有那样的容貌性子,也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奇才了,何况,那日他们几个才刚议论了人家一番,过几日便听到了噩耗,少不得要心惊胆战一回。
柳湘莲没继续当他的隐士,老老实实地在家守着姑姑,就怕老人家伤心过度,他自己对朋友一向是推心置腹,稳实可靠的,却只来得及见大哥最后一面,怎叫他不心生遗憾!他是个任性妄为的人,每每一出门游历,就是三四年不归家,还觉得大哥管束着,不甚乐意。而柳湘茹临走前,竟是一句话也不曾留给他,简直诛心。
却也没有别的办法。
人都走了。
连夜赶路的林沫并不知道这个与他齐名的、经常被人放一起议论的同僚故去的消息,如今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还有多少天能到漠河,现在离鹤城还有多远,鹤城往漠河的援兵到了没有,他们过去会如何?
关外人多的是彪悍孔武,一路走来,也亏得是北静王府的亲兵不是花架子,否则,仅凭押粮兵的人手,很不足以应付。
林沫这才是充分意识到,自己出来,是多么慌乱仓促和没有章法的一件事情。想起自己离开京城时候的信誓旦旦,越发觉得可笑。他实在是自大过了头,居然忘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凭他有三寸不烂之舌,只会些纸上谈兵的功夫,在以武力制胜的关外,实在是没什么用处。
亏得有水溶。
他不禁后怕,若自己真是孤身一人前来,就算躲过了悍匪打劫,真遇上贪官污吏了,他又能怎么办?纵然尚方宝剑在手,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边山高皇帝远的,又谁都知道如今朝廷兵力紧张,暂时没工夫往这边计较,他就算有心要治,谁会服他?
“你笑什么?”这人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冷笑的,脸色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水溶只觉得后脊背发凉,相处久了,他也算是知道了林沫的脾性,自然不想着去自己揣摩清楚,干脆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好在自打他们关系不同了,林沫对他也没什么欺诈隐瞒的,叫水溶颇是自得。
林沫笑着摇摇头:“我们下午就能到鹤城了。”
他这话一出口,连水溶都高兴了起来:“可得去洗个澡。”这亏得是冬日,若是夏季,水溶简直恨不得即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他是王府贵公子,纵然曾经吃过苦,也有人前前后后地服侍着,这次为了林沫,肯吃这苦头,还吃得津津有味,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谁知到了鹤城,却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白时越挣脱了北狄守卫,偷偷跑去人家大营,砍了他们大将军浑呼的首级,连夜跑回了漠河。
浑呼在北狄军中算得上是第二个做主的,北狄王扶淉厄下面就是他了,便是扶淉厄,也得学着中原人,文绉绉地叫他一声先生,在北狄被尊为战神,当日白时越被擒,就是中了这一位的埋伏,如今他来这一出,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驿站的管事说得眉飞色舞,只恨不得形容得白时越有三头六臂,上天下地无所不能。林沫虽然知道他夸张得过了头,仍是听得眉飞色舞,道了一声:“痛快!”
来到这地方,满眼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白的山,灰的天,被人的马的脚踩成脏兮兮的黑色的路,几种深沉的颜色混杂在一起,仿佛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叫人除了压力倍增外,也油然而生一股豪情壮志。
“古人说,言为心声,果然如此。我在家里头,从来不喜高适的诗,现在却只恨不得大声唱出来。”连水溶都这么说。
林沫心里头高兴,见到鹤城太守的时候,还是笑嘻嘻的,让云太守对他“笑阎罗”的称号抱了个怀疑的态度。两人互相见过,按礼坐下,云太守还要客套两句,林沫已然直截了当地:“鹤城的援兵到漠河没有?”
云太守有些惊慌:“兵部的文书,是要我们按兵不动——”他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粮草已然拨了一批过去。”
鹤城离东瀛颇近,兵部此令,自然也有些别的考量。林沫点头表示理解,又问:“我们是第几批?”
“侯爷是第一个到的。”云太守道。
“不应该啊,皇上去年腊月二十九下令大兴守将宋雁支援漠河,他可比我近多了!”林沫沉下脸来,倒有些不怒自威了。
水溶摸着自己的下巴,他前几日没工夫也没条件梳洗,蓄起了胡须,自以为还算不错,谁知道刚进了驿站,林沫就叫他给剃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剃须后,自己脸皮子变的薄了,衣裳上的毛领子刮到脸上,痒得受不了,于是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宋雁不想干,换个人就是了,他的副手是哪一个?”
林沫瞪了他一眼,叫他别随便说话。
水溶干咳了一声:“我说的是实话!现在是什么时候,靖远侯拿出点雷厉风行的样子来,我在呢。”
林沫反问:“人没了,你带兵打仗去?”
水溶奇道:“白将军不是回来了?”
说到这个,云太守赶忙道;“可不是,白小将军回来了,如今别说漠河,便是我们,都感到安心了不少。”
其实白时越的年级也不小了,但因为父亲的缘故,如今还是人人都叫他白小将军,他行兵布阵倒不算是用兵如神,但奇在诡谲多变,叫人摸不准头脑,故而有过以千抗万的大胜时候,也有上次深入敌营反被擒的落差,如今跌到谷底还能绝地反击,提了浑呼的首级回来,大挫北狄军心。
也正因为他这个性子,即使军功赫赫,也没人敢让他做一把手,总有个老将在旁边提携着他。林沫心里一动:“现在席老将军养伤,漠河是谁做主?”
云太守道:“这个,下官就有所不知了,不过前几日接了他们的快报,依旧是席字私章。有人说是席副将回来了。”
席贺!果然是他。
林沫对这位并无好感,相比较白时越至今孑然一身,席贺家里头却有几房姨奶奶,白骞当年时常拿来说白时越,久而久之的,连林沫听多了,也觉得席贺这人说话做事全无章法不提,要命的是说了不作数,
不过,凭白时越有天大的本事,真自己一个人在北狄军营里头游走,那也不大可能,应当是有个接应策划的,这人多半是席贺安排的。林沫不喜欢他,却也觉得,应当承他这个情。
云太守还算老实本分,林沫回了驿站,先清点人头粮草,配好补给,打算稍事休息就往漠河去。水溶听说白时越回来了,倒是有些不自在,林沫何其眼尖:“你慌什么,丑媳妇还要见公婆呢,何况只是舅舅。”水溶皱眉:“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哪里是怕这个——”
林沫奇怪:“你原来还真怕?看你平时没皮没脸的,不像啊。”
水溶把反驳咽了回去:“我去睡了,可算能睡床了。”
林沫倚着门问他:“你今日一个人睡?”
水溶觉得奇怪,他们两个在狭小的马车里头一起睡了那么些时日,他也没多想,可如今林沫随便一句话,竟叫他浮想联翩起来。
然而凭他心猿意马,林沫还真是随口说说,没等到他想好怎么回答,就自顾自地转去屏风后头换衣裳,还喊了一声:“你出去的时候,叫个人进来帮我把炕烧好了。”
水溶愤愤地用力甩上门。
他早该明白林沫是多么可恶的一个人。
第164章
林沫生性多疑;云雷声看着老实胆怯;他也没全信了;照例吩咐早已松懈下来的侍从加强警惕,在驿站里头也留心提防着。随行的官兵百思不得其解,好容易能喘口气;又要这般;当然没几个乐意的。林沫见徐副将答得敷衍;正在恼火,却见北静王府的亲兵如常戒备;忍不住有些好奇:“你们王爷呢?”
他与水溶的关系;也没刻意瞒着谁;何况水溶还有群日夜守着他的暗卫,当即就有人指给他:“王爷在同云太守说话,想是一会儿就回来了。侯爷在等等,王爷回来了小的给您通报一声。”林沫点了点头:“我就在这儿等吧。”
他其实也没什么一定要和水溶说的话,只是却隐隐有些不安心。
这种不安心直到水溶安全回来都没有落下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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