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极通庶务,然而缺了决断之能,凡事想的太多了,就有些瞻前顾后,也罢,横竖他岳家也是不得了的,他身上不是还有个云骑尉的爵儿?前程得他自己挣。”
静娴发了一趟火,自觉十分畅快,冷笑道:“我是不知你们前头的事儿,不过这回连我都火了,难道北静王什么也不说?”
“他?他最近很是有些心不在焉呢。”林沫这么回答。
因为扶摇翁主是女子,虽说人家并不介意,倒是汉家的大老爷们们觉得臊得慌,最后还是皇后宫中设宴款待。黛玉自然是听说过那天的风云的,心里恼火这位贵客不知礼数,坏她哥哥清誉,宗室的公主、郡主们又都被皇后提前说了“番邦与咱们礼数不同,要是不小心学了她的脾性,那也就只能随着她去番邦才稍微像话了”,故而一步一行皆跟着景宜公主,什么也不多说。
景宜公主已然下嫁,是出了阁的皇家姑奶奶了,身份又比以往不同,纵然皇帝更偏爱景柔一些,如今诸事,倒是她打头。她虽是个老实性子,到底是宫廷里头长大的,皇后赞她稳妥,吩咐着黛玉:“你凡事跟着大姐姐就是了。”又把景柔、景乐公主招过去说话。
在座的都是贵妇,不难发觉,今儿个除了长公主、公主的座序有了大变动以外,妃嫔们的座序也同以往不大一样。以往大宴,贾贵妃、吴贵妃二人总因身子不好,不大能出来,因此皇后之下,便是德妃、贤妃、珍妃、淑妃四个,如果下头的嫔甚至贵人娘家有什么大功绩,也能上上桌子。而今儿个,元妃那是没法子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撑得一日算一日的地步了,吴贵妃竟是撑着病体出席了,德妃不得不往后挪了个席面。
若说起吴贵妃,那也是个奇人,当年老圣人亲自指给了皇帝做侧妃,跟已故的舒皇贵妃一起迎王妃入府的人物。家底子也不薄,人生得尤其漂亮,其母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京师第一美人——不过大家子的主母,得这么个名号,实在不太好听。皇帝当年还是个皇子,初尝男女滋味,便是这么个佳人,不可谓不宠爱,只可惜她连生了两个女儿,竟都是口不能言,足不能行的痴儿,纵然打小就能看出冰肌玉骨容貌极佳,也叫人失望透顶了,且都活了两三岁就没了。若非后来韩王、赵王等相继降生,都是康健齐全的,皇帝简直要被人笑死。
待得王妃入府,母亲娘家的亲表妹,打小一块儿玩的,知根知底,加上容颜虽不若吴氏绝艳,胜在清秀可人,温顺体贴,打理内务是一把好手,家里家外不叫他操心,嫁来不到一年就生了秦王,也是个聪慧健康的,皇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觉对吴贵妃起了疑心。
然再怎么怀疑也是家丑,吴家势大,吴妃也是府里的老人了,皇帝即位后,给她封了个贵妃。然而那两个早夭的皇女,却并未得以追封,寻常人也不会议论到,仿佛那皇长女与皇次女从未出生过似的,皇后带头,叫景宜大公主,下头人自然效仿。
因着吴贵妃身体不好,不用去给皇后、皇太后请安,也不敢劳动她,她住的丽阳宫清静又雅致,然则偏殿却没有要她教导的常在、贵人等,每回大宴,也是推脱着不来,皇后亲自赐下席面过去。今次算是这位贵妃娘娘头一遭盛装亮相了。
曾经艳冠群芳的佳人,如今老了,病了,瘦弱得简直要支撑不起身上贵妃的华服。德妃悄悄抬眼去,甚至能见到吴妃当年被皇帝盛赞过的如瀑乌发里头夹杂着许多银丝。然则即便整个宫里都心知肚明,这位吴贵妃娘娘不过是个变相住冷宫的,她也得屈膝行礼。
黛玉还是刚进宫时见过这位贵妃娘娘。那会儿,其他妃嫔都是被皇后召来,叫她统一行了个礼,那位元妃,就因为“怕过了病气”没能见着面,只这位吴妃,是皇后亲自领着她,到丽阳宫里去见的。那时她胆子小,不敢抬头,只隐约觉得一位丽人卧在窗边,盯着外头的百花齐放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空洞洞得仿佛一尊瓷器,便是隔得远远的也能看着她的仪态,察觉出是个绝代佳人。
“你啊,”皇后叹着气,半是宽慰,半是劝解,“待你身子好些了,去求陛下的恩典,也收个女孩儿在身边陪着吧。”
黛玉后来渐渐知道了,这两个后宫中份位最高的女人,一个有一个绝对不能提及的儿子,另一个,则有两个被完全抹去的女儿。
四位公主都是仪态万千,庄重雅静的,连一向骄纵的景柔公主,到底也是皇家教养出来的,一举一动都遵着礼数,最小的吴国公主,虽是义女,然而端庄大方,举止娴雅,何况她入宫前是文宣公嫡女亲自教养,入宫后更是待在皇后身边养着,规矩自不会错。
这么着一对比,做姑姑的竟是要略逊一筹了,明丽公主还在家里圈着,其他长公主们却也没能逃过,被太上皇狠狠发作过,勒令着管教子嗣,此时都有些蔫蔫的。
便越发显出扶摇翁主的与众不同来。
她竟是一身大红劲装,领口极高,遮住了秀美的脖颈,袖口又极窄,式样竟似老爷们的骑马服了。她行的是茜雪国的礼节,于是别人看着越发地不伦不类。
“翁主,皇后娘娘奉我们皇帝陛下的命令款待你,即便是您的母亲来了,此时见了皇后娘娘,也是要行三膝礼的。”吴贵妃忽然开口。
皇后微微一笑,声音里瞧不出情绪来:“扶摇翁主到底是在异乡,本宫怕翁主不自在,皇上归罪我怠慢贵客,特特把吴贵妃娘娘请了出来。吴贵妃娘娘是本朝有名的才女,会讲茜雪话,娘家同茜雪国渊源不浅,翁主能说说家乡话,想来能高兴点。”
岂止是有些渊源,茜雪国上一次投降,就是因为被吴廉水一口气打到了王宫,现在太上皇宫里那尊犀象,还是那会儿得的呢。她的母亲出身理国公府,柳家素来出才子佳人,虽则是远亲,但真计较起来,大名鼎鼎的柳湘茹也是理国公的族人呢。
然而扶摇翁主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她面不改色地重新跪了下来,行了个彻底地天地大礼。
黛玉低下头,更生几分唏嘘。
美人迟暮。
“风大了,一会儿你们几个屋里耍去。”皇后摩挲着景宜的脸,笑道。
景宜心领神会,过了一会儿,便带着妹妹们避开了。黛玉本不知为何,却听见景柔公主冷笑道:“元妃娘娘生得那般漂亮,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自然也不会差。只是要我说,扶摇翁主的眼光啊。”
当年皇帝考校世家子弟,存了择婿的心思的,三个公主在高楼上,隔着层层帘幕,用西洋望远镜向下看过。元妃是庶母,她的弟弟自然不在人选之内,不过景柔倒也略略看过——细皮嫩肉,生得一副好皮囊,不过连上马都不很敢,跑了一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骑的是驴呢。底下有不少世家子弟是五谷不分的,还有的骑术只怕连和贵人都不如,但像贾宝玉这样出身武家,却畏畏缩缩的,实在是可惜了一张俊俏的脸面。何况旁边还有冯紫英、容嘉等衬着,就是卫如竹卫若兰也像点样子,越发衬得他不堪。倒是在对对子、写诗的时候得了皇帝的夸,但扶摇翁主会说汉话,也只是会说而已,你指望她能吟诗作对?
景宜公主笑道:“我听你们姐夫说,荣国府的宝二公子,长得很是不错。”
黛玉听了,立刻明白,她们是因何要避开了。
第220章
扶摇翁主和一般的女子很不一样;贾宝玉初初见到她时,这个年轻英气的女子正皱着眉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反倒衬得宝玉像个娇羞的大姑娘似的。
这是一场刻意安排的“偶遇”。想要一窥月下昙花之绝美而离群的外邦翁主;与英俊年轻的侍卫。
月亮挺漂亮,御花园里头的花也在这夜里开得格外俊俏。
雷霆雨露具是皇恩,贾家原也存了别的心思,元春说的是“兄弟”,也没指明了是哪个兄弟,倒也动过贾环的心思;只是赵姨娘是个不管不顾的;当场嚷嚷着“你们只管拿我们娘儿们去送死,要么把咱们打成傻子哑巴,否则看看最后鱼死网破的结果呢”,何况贾环那长相气质,连奉了皇命来告知他家二公子的好差事的冯唐都道:“这样的,御林军也没法收啊。欺君是什么样的罪名,老夫人可别自毁长城啊,子孙族辈都在呢。”
当年参加那场考校的是贾宝玉,这样的“好事”,自然也只得宝玉去受着。只是贾母听说了扶摇翁主惊世骇俗的举止,哪里还能安心,特特地吩咐宝玉把那些配饰荷包都给撤了,整个人越朴素越好,只是大内侍卫的仪容也是有规定的,否则真恨不得天天给他脸上刷点东西再当值去。
宝玉也是叫苦连天,他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头?有时候大半夜的还得当值,别人尚能逃过去,或者是找人顶岗,他却是皇帝面前挂了号的,就是想躲个懒,也实在没人敢顶他的班。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每每早起给贾母、王夫人请安都时常睡过头赖掉,何况是这个。
是以扶摇见到的贾宝玉,就是一个萎靡的、毫无亮点的公子哥儿。
还是个小白脸。
她来的时候,本是打算偷偷来探个究竟的,不论帝都的人怎么想,他们当初想着帮二哥夺权是真,看来茜雪国里头有不少他们的人,还一个劲儿地想要干预茜雪国的朝政。事实上,要说她真的坐稳了这个王储的位子,倒也难说,毕竟朝臣拥戴她,更多的缘故是立女不立男的风俗。现如今吴家式微,南安王府也存了别的心思,当年扫荡茜雪海域的两元虎将都不成威胁,她免不了又生了其他的心思。
先来的使臣早已经与她通过气,说汉人打算给个无用至极的公子哥儿给她做王夫。她本来也没指望中原皇帝给她个什么厉害人物,太厉害的,她还怕人家打探军情图谋不轨呢。但礼部的那位侍郎把这小白脸的家世夸上了天,什么当年他的曾祖父贾源、贾演兄弟二人曾位朝廷出生入死,带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功勋赫赫,兄弟二人一道封的国公,声明无倆,他的祖父又是如何舍身救过太上皇,其父如今外放,也很是勤勉……甚至连宫里的贵妃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都给说了出来,说来说去,就是没说这小子自己领过什么差事。
汉人的皇帝是个喜欢任用年轻人的皇帝,本朝不少青年才俊都是这会儿出来的,礼部、鸿胪寺、天津卫,她亲眼见到的领差事的世家公子哥儿就不少。这一位看着没什么本事也就罢了,竟是一脸痴相?当下浓眉微锁,低声喝道:“我听说汉人是讲礼的?”她身边亲近的侍女亦跟着用带了浓厚口音的汉话道:“仔细你的眼珠子。”
宝玉何时见过这样的女子?他家里的姐姐妹妹已经是各有千秋,然则湘云之飒爽、凤姐之泼辣、妙玉之高傲、甚至静娴之冷漠,都不及这年轻女子睥睨他时的难以亲近。
然而吓完了,他竟也生出一股别样的心思来,想:这世间竟也有这样的奇女子。又想起她出身王权之家,险些被亲哥哥夺去了王位,千里迢迢地来了京城,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他一贯是觉得凶悍的女人都是那些嫁了人、已经堕落成死鱼眼珠的市井妇人才对,而今儿个见了这女子,又惧又惊,竟没说两句不中听的话来,反倒带了三分怜爱之意道:“翁主回罢,此间夜凉,冻着就不好了。”
然而他没说胡话,也不代表扶摇翁主高兴。
女官宫裳这么劝她:“不过是要寻求中原皇帝的认可,好叫左义王彻底死心而已,翁主先前不也说,没指望中原人能给你什么青年才俊,横竖不过是带回去做个摆设的,翁主又何必介怀这个,弄得自己也不高兴?”
扶摇“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她觉得中原的女人只能坐在高墙之中,见了人就得下跪,走两步路就有人告诉你这不合规矩,着实可怜得紧,可这些坐井观天的女人,又似乎觉得她来自蛮夷小国,未开化似的,眼里除了鄙夷就是同情。起初她也是生气的,只是宫裳劝她:“翁主是有大抱负的人,将来是要大杀四方的,全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是您翱翔的天空,您又何必与蝼蚁置气?”
她原也这么觉得,然而从茜雪国一路走来,心却是有点揪心——若非亲自来这一趟,她是不知中原地大物博到了这个境界,只怕茜雪国国王在他们看来,就跟底下哪边太守似的。若是真打起来,中原是决不缺人手、粮草的,她们所能依仗的,也不过是海上天险罢了。
中原的女人的确可怜,但中原的男人瞧她像笑话,可能并不只是这点缘故。
她起初提出来,想见柳湘茹一面,倒真不是听说这位才子生得如何美妙,而是那篇叫茜雪国上下愤怒不已的《告茜雪女王书》,恐怕只有她认真地读过,文章提到东瀛是个反复无常的国家(同时暗讽茜雪也是,还用了个极度不好的词儿,叫圣人避之),茜雪同他们一道,算是与虎谋皮,只怕最后什么都落不到好。也许这篇文章的确文采出众,到了洛阳纸贵的地步,然而扶摇翁主的汉文也就那样,她所关注的是,柳湘茹的说法同她心里想的不谋而合。
不过见了林沫,她倒是有些失望的。
“那位大名鼎鼎的林侯,他也许精通庶务,和中原那些文文静静的女人一样,只会窝在家里算荷包里的银钱,这样的人做个管家不赖,却没有深谋远虑的眼光。”她后来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母亲的。
有后人曾借此来表明当时的茜雪国是多么的偏僻狭窄——中原这样稳固的地方,民以食为天,林沫掌户部数十年,风调雨顺,且完善了一套在当时相当先进的税法体系,功在千秋万代。而茜雪国,地小人稀,和游牧的北狄一样,成天想的只有扩张土地。在当时的扶摇翁主看来,谁能打仗,谁就是真英雄。
可即使瞧不上林沫,她也觉得,再怎么样,这是个干活的男人。
贾宝玉有什么?
有个快死的当贵妃的姐姐!还有两个上过战场的祖宗!除此之外呢?
但她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个人再怎么不济,他是个中原人,即便将来不能被用来做人质,现在能威胁到那些老不休就行。
黛玉有些闷闷不乐。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心里不舒服就流一整晚的泪的小姑娘了,这深宫里也不容许她流泪——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