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时越联系过他,说是探得了三殿下被关押的所在。然而他的指令是“依计划行事,莫要分心,打草惊蛇”。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后悔这个指令。白时越设计在狭小的地下巷道口埋伏,借着地势狭窄,银甲军只能几人一行通过的便利,放火散烟,活活地烫死了那些精锐兵士,用他亲手俘虏的马恪江等人取而代之——这是除了他,没人敢想,也没人敢动的险棋。
也是一步好棋,今天的战况能够逆转,全靠他们这措手不及地反水。
只是付出了错过营救水浮的最好时机的代价,让未来的太子爷命丧黄沙场。
“陛下……”日头已落,胜负已分,戴权小心翼翼地凑近,想跟皇帝说两句话。
他从凌晨上朝起就一直没吃过东西,自水浮丧命后,便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
“朕今日,丧父丧子。”皇帝颤抖着,“命兵部马尚书孙侍郎,清扫天津,宣户部林侍郎即刻回朝。”他站起来,握紧了拳头,“朕去见皇后……和秦王妃。”
第296章
这一个月来;林沫家里算是从门可罗雀到了门庭若市。白时越立了大功;也惹了大非议;他也没管这么多;继续去漠河守他的城去了。一时之间;赞他高风亮节的也有;说他沽名钓誉的也多;反正人拍拍屁股走远了,留下来两个外甥;又以林沫功劳最显;掺和最多,被人从头盘问到了尾。
黛玉又回了一趟家里;这次没能过夜;来去匆匆地;只是悄悄叮嘱了几件事,一是皇后遭遇丧子之痛,一时有些承受不住,皇帝叫静娴有暇抱修航进宫去宽慰几句。二是说吴贵妃已然疯了,元妃也撒手西区。第三件事就是问贾家的下落:“哥哥不要怪我不争气,别人说他们家千不好万不好,我也不敢不认,只是外祖母到底养了我几年,这份恩情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林沫低眸道:“他们家已经不是我能探听的了,只听说珠大嫂子同琏二嫂子应当能有个周全,其他就——”
黛玉低呼一声,捂住了嘴,眼泪在眸里打转了几圈,好歹是背过身去抹了眼泪,稳住了身形:“善恶有报,总归是。。。。。。”
林沫打断她:“总归是罪有应得。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我也有些话要跟你说清楚的。你从小过得苦,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这个做哥哥的倒还比你多了先生、师娘同一双弟弟,好在都过去了。不过,妹妹童年虽然凄苦,倒是未曾缺衣短食过。而外头因着这场乱子,多少稚子老人,睡梦之中便被匪徒烧了屋子,杀了性命,他们也是有外祖母、有外孙女儿的人。这样的暴行,荣国府虽然没能参与,但他们却是把那些施暴的士兵运进城里的、帮着贪污救灾的银饷好养活这群暴徒的。好妹妹,你是公主,皇上号称天下百姓之父,那些惨死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将心比心,若是我被人杀了,你愿意让凶手平安顺遂、继续为官做宰吗?”
黛玉泣道:“我也知道,秦王没了,母后日日以泪洗面,秦王妃瘦脱了形,如此种种,也有贾家助纣为虐,只是到底相识一场;他家的姐姐妹妹也是从小一块儿玩的,纵然现在生疏了,也有些情分在。舅舅、表哥们为了所谓的前程倒是去了,我也晓得他们应得的。姐姐妹妹们可怎么办?”
“她们无辜和冤屈,这世上每天都会有不公平的事发生,因为发生在你的玩伴身上,所以你觉得难以忍受。杀鸡儆猴也好,小惩大诫也罢,严刑之下,方是震慑。惟愿日后,野心家再想兴风作浪之前,想想前人的下场,为自己家中妻儿多多考虑几天罢。”
黛玉同他做了这么些年的兄妹,知道当他的口气这般毫无回转余地的时候,就是真的没有别的可能了。也只能叹了口气,回宫去了。
不过到了宫里,她便也没有别的心思了。皇后中年丧子,其中痛楚非常人能承受。尤其是秦王死得还格外地惨烈,身后只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偏偏还有人拿他身前的事说话,又借着吕沾衣的恶行发难,说吴濂水纵然有野心,也是秦王行为不检给了他借口。虽然皇帝处置了不少人,但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要诋毁三殿下的不会有其他人,多半就是他的亲兄弟们。皇后也不是幼稚的人,曾说过“若他五弟没掺和,我是不信的,只是我就剩老五这一个儿子了,能怎么样呢?要是小八还在,他们就是闹得天翻地覆,我也能当没看见!”
可惜无论是她的老三还是小八,都不会再回来了。
皇帝处置叛党时倒没有他父亲那样疑神疑鬼,不过雷厉风行的态度还是让人瞠目结舌。又或者说,因为早对这场叛乱有些心理准备,他处置起人来,甚至乱中有序。人证、物证一溜烟排开,若是确之凿凿的,也不等秋后了,直接处置。诚如他所言,一天之内接连丧父又丧子,这中间痛楚,比别人更加深刻。然而丧礼未尽,先行杀戮,倒也算是头一遭。礼部谏过一回,无奈当皇帝的似乎并不太在意。
四王八公除了北静王和越国公,竟是全军覆没。南安王和茜雪国交情颇深,还起过认个孙女儿嫁去茜雪国的心思,他们掺和进去不难想象,然而西宁、东平也同吴家交涉甚远,这叫水溶都有些难以置信。不过好在这回他算是站对了边,幸免于难。倒是太妃找过他,说是三王皆倒,他纵有功劳,也要低调行事的好,叫他辞了皇帝的赏赐,把功劳推兵部头上去。除了这几个老臣外,还有个人也叫人十分意外。
允郡王。
这位前太子唯一的遗腹子,从来不是个安分的人,原来跟着六殿下跑动已经算十分惹人注目了,竟和吴濂水掺和上,不禁叫人十分好笑——他以为自己身份尊贵,不满于如今一个小小郡王,却要唯旧日臣子的马首是瞻,变成臣子的奴才,可真是尊贵得紧。
林沫冷眼看着有人起来,也有人下去,新一波的风浪竟是又压了上来。太上皇的丧事自不必提,一切依例行事,他这么些年来身子骨儿一向不好,为了压一压,丧仪寿衣皇陵也早就准备齐了,如今倒是有条不紊,谥号是“惠”,这不算是个好词,也不是什么难听的字,虽然太上皇当皇帝的那几年跟平庸搭不上边,但做儿子的决定用这个字来书写父亲的一生,也没什么好说。倒是秦王,以太子礼下葬,谥号“孝宣”,只是有人进谏,太子为国而亡,耿直忠顺,然而其也有过错,为政期间功绩不显,当不得“宣”字。
这倒是让林沫也大开眼界。史官的苛刻他是早有耳闻,哪怕他们说惠字不足以概括太上皇晚年的严苛残暴,要改成厉之类的,他都不会觉得奇怪。但跳过太上皇,专门来挑秦王的错处,这也真是稀奇了。皇帝虽然以孝治天下,但是你要他摸着良心说父皇重要还是儿子重要,他还真不一定会说出个答案来,这些人是当他没当皇帝前摔过幼子就真不心疼儿子,还是就是想要触他的霉头掉几个脑袋好青史留名?
水溶道:“亲兄弟的诋毁比对手的还要凶些。”
“难得的机会,哪能错过。”林沫也叹了声气。
他早知道吕王妃是个奇女子,将门出身,把秦王府的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但实在没想到,太子热丧间,这女子竟敢乔装打扮,借着北静王府的车撵,来他府上。
简直是不把他林沫的性命和她自己的名声当回事。
“现如今的情况,侯爷也当有所了解。”吕王妃盈盈一拜,瘦脱了形的身姿颤巍巍得让林沫吓了好一会儿。他有些生气水溶在水浮死后还惦记着给秦王府做事,不禁也就装起糊涂来:“王妃节哀顺变、秦王虽去,好在天下总算太平,他为国而死,皇上定会有所褒奖。”
吕王妃冷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罢。因着舍弟顽劣,连累了王爷名声,多少人揪着王爷生前误判的那个案子说事呢。只怕接着说下去,王爷该成千古罪人,连崇安王都无从立足了。”
“不会。”林沫断言道。水浮误判的那个案子,真要说深了去,戳的是皇帝的脊梁骨,他不过是看着自己眼下子嗣不多,稍稍偏袒了些,能放任他们继续下去?
吕王妃道:“皇上在时还好,等他老人家立了新太子,我们母子再无活路可言。”
林沫惊讶地看着她,这女人竟然打算扶崇安王即位么?且不提齐王还在,其他几个王爷能是吃素的?若是秦王死在四五十岁,手下人手众多也罢了,或是花霖已经成年也行,现在……。简直天方夜谭!
“妾身准备将花霖托付给侯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侯爷看着瑞文的面子罢!”
林沫连连摆手:“这不行,我做不到,王妃——”
“若是齐王与皇位无望,侯爷敢吗?”
林沫深深地看着她。
吕王妃笑了起来:“他们不就是借着别人担心母强子弱来拉拢人吗?”
林沫劝阻道:“王妃不可!”
“我意已决,如今只求侯爷给我这个妇道人家一个承诺,日后待崇安王一如往昔。”
这女人疯了!林沫绝望地意识到,他竟然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扶崇安王即位,还是由韩王、魏王、齐王、楚王中上位一人?对于他而言,明显前者更有利。他为当年林家的覆没来到这官场,又为日后如山西惨案那样的事件不再发生在这红尘中挣扎沉浮。若说一个为官的能改变一方百姓的命运,为君者智,便是能让天下安康。
崇安王是一个未知数。但是比起已经定型的、各有缺陷的叔父们来说,他有更多的未来。
“愿与王妃约。”林沫终是道。
第297章
吕王妃是个胆色、心机都异于常人的女子。比起曾让秦王寄托厚望的燕王来;她更能为儿子深远地谋划。皇帝也是从小念书的人,同亲妹妹生了两个痴傻女儿的事实对他来说是个德行有缺的污点;尤其这件事还间接造成了儿子的死亡;现在史家揪着水浮的一两点过错不放,其实哪里是为了吴敏峰的冤案,还不是因为某个难以启齿的丑闻!现在他还在,史官文人给他留几分面子;等他死了,滔天的脏水就要改泼向他了!有这分心病在,加上中年丧子的痛楚,林沫看得出来,皇帝大受打击,身体已经不如从前。倘若他身子康健一如从前,再执政二十年不在话下,到时候,齐王等的优势反而不如水花霖,只要在花霖长大前,想法子拖着不立太子即可。可现在,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可比乳臭未脱的皇孙占尽了优势。
林沫自然也知道,如今这种情况,要让皇帝考虑到皇孙即位这种可能性,寻常法子还真不行。即使考虑到了,以皇帝的性格,也会选择一个更为稳妥的方式。所以,吕王妃只能另辟蹊径。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女人竟能选择这么一种玉石俱焚、不计后果的路走。
那是景柔公主的婚宴上的事了。国孝当头,景柔公主按理得再守三年孝,然而她年纪已经不小,寻常人家如她这般大小的姑娘,早做了几个孩子的母亲了。黛玉这样的年纪,等三年再嫁也罢了,景柔、景乐两个,真等上三年,驸马家只怕要哭天抢地了。皇帝如今对儿女也颇为宽容,不顾礼部特许她们赶着热孝出嫁。不过婚仪排场自然与预期不能比。水溶只对林沫道:“三年后,吴国公主出嫁,只怕就算是正常的排场,也得是公主中的第一人了。”
林沫“嗯”了一声,道:“皇上不打算继续抬举宋家了。”
两人正说着闲话,变故骤生。
吕王妃的血随着她的身影一道高高扬起,艳若夕霞,绝望凄厉。
煕元帝即位后,太史院这么写吕王妃之死:“孝宣太子薨,齐王逼杀孝懿太后。”
逼杀!
林沫原本在外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同拥挤奔跑起来的人群吓得有些不敢动弹,扯住了水溶一个劲地要往后退,只是恍然间像是看到了花霖,抱着他曾经端庄明艳的母亲鲜血淋漓的头颅忘记如何哭泣,竟是想起瑞文来,一咬牙,不退反进,不顾什么规矩礼貌,推开层层人群,有些踉跄地挤到了中间去,好在现在一团乱麻,也没人记得拦下他。
齐王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一个将过而立之年的壮年男子,竟似个小孩儿一样大声嘶吼“不是我,我没有”,花霖果真跪坐在母亲尸体旁,抱着吕王妃的头,目光痴傻,万念俱灰的模样,林沫惊得捂住了嘴,片刻才打开水溶要拉他的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花霖抱入怀里。水花霖怔了半晌,看了他好久,才尖叫一声嚎哭出声音来:“先生——”
林沫一颗心登时把所有纠结都软下来,把孩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哄道:“别哭了,别哭了。”
皇帝好不容易嫁回女儿。纵然没了父亲与嫡长子,好歹也总算是天下太平了,王朝的未来也是能看的,办个喜事,冲淡一下连日的阴霾,谁知女儿刚上花轿,便死了儿媳。
吕王妃撞柱前,喝斥齐王:“痴心妄想的是我还是五弟自己?既然你这么着说,我便也只有一死,才能证明我秦王府的清白了!”
而齐王唯有一叠声地自辩:“我什么都没说!我没有!”
而另外在场、听了全程的花霖只把头埋在林沫怀里,不管谁问他都只死命摇头,一个字也不回答。齐王挣扎着要他说话:“崇安王,你给父皇说清楚,我到底有没有跟你母亲说不应当的话!”
“五殿下,看在崇安王是你亲侄儿,看在他小小年纪没了爹娘的份上,微臣求您,别逼他了。”林沫抱着孩子,俯□去叩了个头。
一个“逼”字,态度尽显。
皇帝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了半晌,才道:“泰隐先带花霖下去吧,快叫太医看看,孩子肯定吓坏了。”他摸了摸花霖的头顶,缓声道,“你放心,皇祖父会为你做主的。”
林沫也不顾什么君臣有别,直接把花霖一把抱了起来,快七岁的小孩子,说真的还真有点沉,他有些沉闷地抱着花霖越走越远,只想把他抱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去,好远离这些喧嚣。可是事实上,他抱着的是这个王朝的小祖宗,是如今谁也不敢磕了碰了的人。
短短几日,父亲的丧礼还没结束,又要办母亲的丧事。林沫自己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便是他自己,也难以承受,何况身上这个小小的孩子。
“泰隐,你把小殿下放下来,让太医给他看一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