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沈冀回到家站在父母面前反省了一个多小时,直站得腿酸才得到准许回房睡觉。他趴在枕头上,满脑子纷纷扰扰都是程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感觉上好像刚一合眼,闹钟就响了。沈冀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地上班去。
程容又不在店里。倒是许国齐破天荒地叫住了他:“你叫什么名字?”
哟呵,这会儿想起来查户口了。沈冀对这个男人存着消不去的敌意,看了他一会儿才答道:“沈冀。”
“沈冀啊。”许国齐重复了一遍,“你是程容的朋友?”
不,我是你情敌。“是啊,送快递认识的。”
许国齐笑了笑:“我下班以后去看程容,你要一起去吗?”
去看程容?难不成这两人还没同居?话说这么引狼入室真的没关系吗?还是看准了自己是个穷快递构不成威胁?
以上种种念头均是一闪而过,到手的机会岂能放走,沈冀当即说:“好啊,那就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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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冀给家里打了电话,随便编了个借口说和同学约了去图书馆。他这段时间学习自觉了很多,沈冀爸妈也没起疑心。
沈冀下班之后绕到街角的花店去,想买点什么带给程容。送果篮太俗气,送鲜花么——程容看见那争奇斗艳的玫瑰百合,莫名觉得头晕。好像探病的时候适宜送康乃馨?
沈冀叫来店员小姐包扎一束粉色康乃馨,店员小姐边去拿花边笑着说:“您真有孝心。”
“……”沈冀拦住她,“有没有什么花是适合送病人的——不是我妈生病?”
最后沈冀抱着一把唐菖蒲,站在约好的地方等许国齐。
许国齐是自己开车来的。沈冀一坐上副驾座,就听他问:“那花是送程容的?”
“是啊。”
许国齐摇摇头:“抱歉,怪我没跟你说,程容他,嗯,对花粉过敏。”
“这样吗……”沈冀沮丧了一下,突然又想到,“所以他现在是过敏发作了吗?”看上去不像啊。
“不是。”
沈冀等着许国齐再说点什么,但许国齐就此打住了。沈冀越想越是抓心挠肝,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那他……是什么病?”
许国齐没接茬。
沈冀心中愈发七上八下的,看这个样子莫非是绝症吗?不会真是绝症吧?不是吧?
红灯亮起,许国齐慢慢停了车,忽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程容是早产儿,有先天性心脏病。”
哦,起码没想象中糟糕。
“他还有哮喘。”
“……”
“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着凉受冻,不能有激烈的情绪波动,还有一堆忌口。虽然还在药物能控制的范围内,但需要长期养着,周围的人也得一直留神注意。”许国齐又看了他一眼,“如果程容不主动对你提这事,你就装作不知道。”
红灯转绿,许国齐又露出了一贯的笑容,重新向前行去:“我很高兴他能多一个朋友。”
沈冀望着车窗外,一路无话。
******
程容的家在一栋公寓里。许国齐熟门熟路地掏出钥匙打开门,招呼沈冀进去。沈冀又泛了一点酸意,但很快压下去了。许国齐寥寥几句话,打消了沈冀对他的大半敌意。
程容正半躺在一张靠窗的躺椅上看书,见到跟在许国齐后头的沈冀,微微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沈冀局促地低下头,拿出许国齐半路绕道带他去买的替代品:“不好意思,只带了这个……”
是一株小小的仙人掌。
程容慢慢站起身,走过来接过了它:“怎么会,我很喜欢。谢谢你来看我。”他招呼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喝茶吗?”
“你坐着,我去。”许国齐说着去了厨房。
沈冀扫视了一眼布置简洁的客厅,又看向程容。程容气色好了很多,穿着宽松的居家服,消瘦而挺拔。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程容对于自己的到来并不是那么高兴。
沈冀摸了摸鼻子:“你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程容的笑意依然温和。是错觉吗?
许国齐端着托盘回来了。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天,程容问了几句许国齐公司里的事,许国齐顺口回答了。两人显然经常这样交谈,只是如今沈冀也在场,倒像是有意无意地被排除在了对话之外。虽然几句之后那两人便没再提工作的事,但沈冀心里终究有点小疙瘩。
“那个,我借用下洗手间。”他站了起来。
洗手间的门关上了,许国齐呷着茶,用探询的目光扫了程容一眼。程容低垂着眼睑没什么表情。许国齐耸耸肩,接着喝茶。
沈冀洗了手,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想了一会,才又走出去:“不打扰你养病了,程容,我就是看看你。”
程容抬起头:“阿姨做了晚饭,一起吃过再走吧?”
“不了……爸妈等我回去吃饭。”沈冀又扯了个谎。
“我送你吧。”许国齐起身说。
“不用了。”沈冀断然拒绝,许国齐愣了愣。沈冀见程容没再挽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心中颇有些委屈:“离得也不远,我自己回去很方便。”
程容这时才跟着站起来,送他到门口。沈冀跟他们挥手道别,孤零零地走出了公寓。程容前后态度转变太大,沈冀不由得猜测,昨晚自己是不是露出了端倪,而程容这样算不算委婉的回绝?
见沈冀走远了,程容关上门,又坐回了沙发上。许国齐还站着:“那孩子得罪你了?唉,是我好心办坏事了。”
程容摇摇头,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些瓶瓶罐罐,手有些颤抖地倒出药片来。许国齐一凛,再仔细去看程容的额上,已是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他吓了一跳,想起茶水不适合服药,赶紧去厨房倒了水来,看着程容咽下药片,才开口问:“怎么样?”
程容笑了笑:“没事。”
许国齐挑眉。
“……刚才有点难受,现在好了。”见许国齐仍是一脸担忧,程容安抚地拍拍对方,“去送一趟沈冀吧。”
许国齐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心里一掂量,还是守着程容比较保险。也就是这一思索,他反应了过来:“你刚才就是因为——”
程容没吭声。
“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许国齐皱了皱眉,“可你也不用逞强啊,老老实实躺着就好……”
“阿齐,帮我个忙。”程容低柔地截口道,“去送一趟沈冀,别对他提这些。”
“忘了那茬吧,现在去追也来不及了!再说,你觉不觉得那家伙好像对我有点儿……敌意?”
程容闻言,稍微回忆了一下,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是你的错觉吧。”
“是吗?”
“嗯。”
八
沈冀走出很远之后还幻想着程容能叫住自己,或者至少发一条短信过来,说什么都好,哪怕是一两个字,也好过这样彷徨的空白。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最坏的猜测似乎得到了证实,沈冀叹了口气,垂着头向公交站走去,背影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暑假一天天地接近了尾声,开学之前大概都见不到程容了。沈冀收货送货,吃饭学习,日子过得按部就班,沈冀爸妈丝毫没看出儿子有什么异样。
每一天都能见到许国齐,对方的笑容和问好声仿佛都是不动声色的讽刺,提醒着沈冀他是多么不自量力。他就像觊觎流云的蚂蚁,尚未开始攀登就被判了出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来往于甜品店和写字楼之间,扮演着某个无名无姓的可悲角色,就这样坚持到了暑假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沈冀推开店门时,突然在收银台后看见了那个久违的身影。
程容瘦了些,脸色却好了很多。沈冀一进门就对上了他的目光,不由得僵在了原地。程容微笑着招了招手。
“有一阵子没见了,你还好吗?”程容边问边自然地递给他一杯水。程容还是那么温柔,或许正是这份温柔在一开始给了他错误的暗示。沈冀有些沮丧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真不争气,又快成这样了。
见沈冀不接话,程容也不再开口,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一块蛋糕装盒,动作优雅,一如初见之时。
“我明天开始,就不来了。”沈冀终于说道。
程容的手顿了一下:“要去上学了吗?”
“嗯。”沈冀低下头。自己走了,这个人会有那么一点不舍吗?换成其他的快递员来接班,他也会对他们露出这样的笑容吗?
程容将纸盒推了过来,沈冀正要拿起,就感觉到程容的手心落在头顶,轻轻揉了揉。
“以后有空时,也来这儿坐坐吧。”
沈冀嗓子发紧,半天才应了句:“好。”
手心离开了。沈冀转身要走,程容又轻声说:“有机会再见。”
沈冀差一点点就要回头问他:“你会想我吗?”然而沈冀什么也没说,默默无语地出了门。处男心已经碎了一次,何必再摔第二次。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也是最后一次去见许国齐了。虽然这样想着,沈冀也没有感到多少宽慰。他心情复杂地走进写字楼,打算撂下盒子就走。
许国齐不在。
沈冀站在门边等了一会,许国齐依旧没出现。大胸姐姐困惑地皱着眉看了看表,又走去许国齐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最后回来说:“不好意思,再稍等一下。你坐下先?”
看来是被什么要紧事拖住了吧。沈冀心绪不宁,又在原地杵了片刻:“我去趟洗手间。”
“出门左转,走廊尽头就是。”
沈冀走出洗手间时,正看见一对年轻男女从他面前有说有笑地走过去。那男人身材高挑,一只手揽着女孩的腰,语音含笑,如沐春风。
沈冀像被雷劈了一记,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冲口而出:“喂。”
男人转过身来,一对桃花眼在看见沈冀的瞬间睁大了:“沈冀?”
沈冀的目光从许国齐脸上移到他揽着的女孩,又移回来,看着许国齐一脸还没反应过来的表情,突然很想笑。他深呼吸了几次,勉强维持住平静的语气:“所以说,程容对你来说算什么?”
许国齐张了张嘴,还没出声,他旁边的女孩先眯起了眼问:“程容是谁?”许国齐下意识地转向她,急急地说:“不是谁,一个朋友而已。”
沈冀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
许国齐张口结舌,那女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一把打开他的手,转身就走。许国齐徒劳地冲她喊:“你听我解释!”女孩理也不理,转眼间走得没影了。
沈冀一步一步走到许国齐面前,猛然一拳挥向他。许国齐猝不及防,肚子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沈冀又是一拳,还未触及许国齐就被他抓住了的手腕。许国齐的手劲极大,沈冀被他紧紧攥着,像只小鸡似的,再无法挣开分毫。许国齐的声音带了几分火气:“你到底在干什么?”
沈冀换手出拳,又被许国齐半路攥住。沈冀面无表情,抬脚就踹向他膝盖!
许国齐立即放手后退,仍是没能完全避开,一尘不染的西裤上登时多了一个鞋印。许国齐的面色阴沉了下来,沈冀直勾勾地盯着他,扬起头一笑:“一下算程容的,还有一下算我的。便宜你了。”
许国齐怔了怔,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经历了一系列精彩纷呈的转变。沈冀再不看他,径直越过他朝前走去。许国齐发了会呆,终于无力地吐出一句:“你听我解释……”
可悲的是,只要这句台词出了口,之后的话语从来没有机会问世。
门开了,大胸姐姐抬头见是沈冀,便说:“许总大概有事,这次我来代签吧——哎,你干什么?!”
沈冀一把抄起桌上的纸盒,头也不回地去远了。
九
沈冀踩着单车一路飞驰,辛苦练出来的认路技能这会儿又归了零,等到终于恢复理智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拐进了某条陌生的小巷。他随便找了个墙角停下来,蹲在自行车旁边,抱着盒子一口一口地吃蛋糕。奶油很香,草莓也很甜,沈冀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甜品店的门被慢慢推开了,里面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沈冀肿着眼睛挪到程容面前,迎着对方询问的目光,狼狈地笑了笑:“对不起,快件损毁丢失,我愿意赔偿。”
程容从收银台后走了出来,轻轻将他拉到一边。
“怎么了?”程容低声问。
沈冀深吸了一口气:“程容,他不值得你,不值得你这样……”他语无伦次,“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些,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你回一下头,会有人在那里的……”
沈冀说不下去了,把快递费塞回程容手中,逃也似地跑出了小店。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注意程容的表情。
沈冀在街上无头苍蝇似地乱转,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像有人拿着锤子在凿。确实,自己有什么资格介入这件事?就算许国齐背叛了程容,自己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态跑去告密呢?归根结底,自己真正期盼的不是程容幸福,而仅仅是得到程容罢了。
他想要每天吃到程容送的蛋糕,想要理直气壮地腻在程容身边,想要被程容拥抱和亲吻。他是如此卑微地嫉妒着,妄想着,祈求着。
太讨厌了,这样的自己。
沈冀渐渐放慢了脚步,拼命收起紊乱的思绪,这才想起工作还没结束,下午还要继续送快递。坚持了一个暑假,却最后一天出岔子——而且自行车还落在甜品店门口呢。沈冀一拍脑袋,猛地回身。
程容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沈冀整个人放空了几秒,呆呆地忘了反应。程容一只手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脸色有点发白。沈冀突然想起来,程容不能剧烈运动。而刚才自己满街乱转的时候……
“程容,”他心惊胆战地凑过去,伸手想扶又不敢去碰,“程容你感觉怎么样,你身上带药了吗,在哪里?”
程容缓了片刻,无声地勾起了嘴角。沈冀被他漆黑的眼睛望着,莫名窘迫了起来:“抱歉……”
程容慢慢抬起手,凉凉的指尖落在沈冀的唇角,蹭掉了那里的奶油。沈冀僵在原地任他摆布。程容笑了:“你吃掉了?”
沈冀在意念里找地缝:“我,我刚才脑子一抽……就是不想给他吃。”
程容眼底的笑意又加深了一点:“‘他’,是指许国齐?”
沈冀点点头。
“许国齐从来没吃过我的蛋糕。”
……诶?
“他在追求的女孩子酷爱甜点,所以他每天都会给她送去一块。”
“等等,你知道他在追——”沈冀迟钝地反应过来,“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大学宿舍上下铺的关系。”见沈冀仍在努力消化的样子,程容又补充道,“甜点给他打五折,快递费是月底付清的。”
……
沈冀现在很想去死一死。
程容望着他欲哭无泪的表情,敛起了笑容:“是我不好,没有解释清楚,让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