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喜洪泰在一旁捂着嘴掉眼泪。月琼的眼角滑下泪水:「傻桦灼,咱们当然不会分开。」他们是他的家人,亲人。
马车朝合谷驶去,一路上走得并不急。车里铺着厚厚的褥子,洪泰驾车极为稳当,月琼也不觉得难过,就是脾胃折腾得他总是吐。走了三天,他们终于抵达了合谷。天已经黑了,五人先找了客栈住下,月琼让洪喜洪泰去找合适的房子,他们要先在这里安家。
深夜,月琼悄悄从床上下来。洪喜洪泰睡了,他披了件衣裳轻轻拉开卧房的门,再小声地关上。来到外间的窗边,月琼推开窗坐下。再过两日就是八月十五了,天上的月亮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变圆变亮。八月十五……每逢佳节倍思亲,月琼的眼角滑下泪水,一滴滴一滴滴,越来越多。若当初他没有遇到严刹,他现在会怎样?
有多久没有痛痛快快哭过了?就是右臂被砸坏了,他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唇角带着笑,月琼对着月亮不停地掉泪。太多太多压在心底的沉重在他出府后全都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不能让洪喜洪泰、桦灼安宝为他担心,他这一生已经让很多人为他所累,甚至为他送命。
眼泪停不下来,月琼索性不勉强了,一次哭个够今后他就不哭了。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去做,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哭了。不知哭了多久,月琼的泪终于停了。擦干脸,他对自己笑笑。哭一哭,心里头痛快好多。把右手放到桌上,月琼借着月光看那个银镯子。本想取下来连同耳饰一道还给严刹,可他用了各种法子都取不下来,要不就只能把手砍了。他只剩一只手了,想想还是算了,留着吧。
严刹……这个与他纠缠了近九年的男人,他看不懂,也看不透。他承认是自己从未去「懂」过严刹。可懂了又能如何?他已经浪费了九年的光阴,他已经……陪了他这么久。唉,怎么又想起他了?把右手放下,月琼重新看月亮。
若他出海的话,洪喜洪泰、桦灼安宝一定会跟着,但他不能带着他们;可若不出海的话,徐叔叔的人是否能发现他?那个东西他不能让洪喜洪泰、桦灼安宝看到,若非必要他甚至不能拿出来,否则很可能引来无法估量的麻烦。
那人也太小气了,为何扣了该给他的银子?若有了那笔银子,再加上那两锭金子,洪喜洪泰、桦灼安宝的后半生也就无忧了,他也能放心地走。不管是出海还是去找人,他都必须独自去。可去哪弄银子呢?身上值钱的东西早已被偷光,若那时他懂得那些东西能典当成银子,他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穷,若是那样的话他也不会遇到严刹了吧。
揉揉难受的胃,月琼起身在屋里轻声地走来走去。他的身子何时能好?现在是八月,九月出海的话不知海上好不好走。为了保险起见,他最好直接去找徐叔叔。以前听人说过这个时候海上的风浪大,最是危险的时候,难道要等到入冬?可是入冬之后天又太冷,船好不好找?他身上的银子不多,扣掉留给他们四人的他剩不下多少,不知雇一条船要多少银子。去哪里弄银子呢?要不等他身子好了,他看看有没有哪里能让他跳舞卖艺的。不过绝对不能让桦灼他们知道。唉,要瞒着他们也很难,真是头疼啊。都怪那人,扣了他的银子。
走了一会,月琼越走心里越乱,出了府他的烦心事也随之而来,他又开始睡不着了。天渐渐亮了,月琼还是一点睡意都没有。洪喜洪泰仍在睡,不想两人担心,他索性穿了衣裳留了张条子拿了披风悄悄出了门。
清晨的合谷有些凉,一夜没睡他的脸色一定不好。月琼裹上披风,拉上兜帽出了客栈。沿着青石路,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顺便看看沿路有些什么铺子,看有没有能让他赚钱的地方。一大早的,街上零零星星的有几个人。空中飘散着淡淡的泥土香,月琼闻着想吐。他的脾胃连泥土的味道都开始排斥了。
走着走着,月琼来到一座桥上。穿城而过的溪水清澈见底,有人在溪边淘米准备早饭,有人打着哈欠在溪边洗衣裳,月琼笑了。他记得自己第一回洗衣裳就把他和严刹的衣裳洗破了。后来他学会了洗衣裳,学会了生火,学会了煮饭。不过在严刹碰了他之后,就没有再让他做了。说起来汗颜,其实他做得一点都不好,煮出的饭难以下咽。那时候的他就是个累赘,什么都不会,还常常要严刹反过来伺候他。他这个公子会不得宠也是合情合理。
松开披风,月琼坐在桥栏上,风吹动他披在身前的长发,吹开他裹在身上的披风,吹着他变胖的肚子。
「闺女,桥上凉,你别坐在这。」
一位大婶走到月琼身边说。月琼开始没反应过来,毕竟人家叫的是闺女。结果那位大婶推了推他。月琼转过头,兜帽下的大眼狐疑,是在跟他说话?刚想说自己不是闺女,就听对方一脸关心地说:「闺女,这一大早的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啊?瞧你这身打扮是溜出来玩的吧。闺女,不是大婶说你,都要当娘的人了,可不能再胡闹了。这桥上凉,会阴了孩子,快下来。」说着,她就把月琼拉了下来。
「大婶?」什么孩子、闺女,大婶在说什么?月琼发懵。
月琼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又戴着帽子,大婶听出了「她」的疑惑,却当成了别的意思。左右看看没有别人,她小心翼翼地问:「闺女,成亲了没?」
摇头。月琼还在想大婶怎么叫他闺女。低头瞧瞧,他穿的是男装啊。
大婶一听,先是一愣,接着叹道:「我说闺女啊,你怎么这么糊涂?来来,别站在这,一会这里人多了。」大婶把篮子往左臂一挎,右手拉着月琼走到了桥边的一颗大樟树下,把自己的头巾解下来铺在青石凳上,又不放心地把盖着篮子的布巾也铺上,这才拉着月琼坐下。
坐到月琼的身边,大婶小声说:「闺女,大婶跟你说啊,你别怕,也别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唉,这世上坏男人太多了,大婶知道你一定是给男人骗了。」
啊?
「闺女啊,」大婶扯过月琼冰凉的右手,「你知不知道,你有身孕了。」
「啊!」要不是右手动不了,月琼绝对会抽出手跳起来。
见状,大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按按月琼的肩,她更小声地说:「闺女,大婶生了四个小子,一看你的肚子就知道你是怀上娃了。有四个月了吧,已经出怀了。」
他听到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月琼左手微颤颤地摸上自己胖了的肚子,他有孕了?不可能!
大婶看看天色,拉着月琼站了起来:「走,大婶带你看大夫去。别怕,你肚子还没有完全大起来,还来得及。」说着,热心的大婶不由分说地拉着彻底傻掉的月琼去找大夫了。
月琼茫茫然然地被大婶拽着来到医馆。医馆的门还没有开,他就听大婶喊:「冯大夫,您起来了吗?我给您送鸡蛋来了。」
「来了来了。」
一道苍老的声音传出,月琼茫茫然地听到大婶说:「闺女,冯大大是咱城里最好的大夫,让他给你瞧瞧。」
门开了,一位有着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把大婶迎了进来:「桂婶子,每次都得您照应,真是谢谢您了。」
「冯大夫怎么还这么见外?要不是您,我早就见阎王去了,不过是几个鸡蛋,都是家里的母鸡下的。您老一个人住在这,街坊邻居的大家互相照应本就是应该。」
大婶把月琼拉了进来,让他坐下。她把鸡蛋拿给冯大夫,小声说:「冯大夫,我在路上捡着一闺女,她好像有身孕了,您给瞧瞧。」
冯大夫一听,惊了一下,他马上放下鸡蛋,把门关上。不管在哪,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有了身孕都是件不光彩的事。定睛一看,对方穿着男子的衣服,冯大夫先是有点糊涂,结果他一看到月琼的肚子,他马上在月琼旁边坐下,说:「闺女,我给你号号脉。」
月琼还在茫然。
大婶以为「她」吓坏了,拉起「她」的左手放到桌上。冯大夫按上月琼的手腕,冰冰凉的指尖很舒服,月琼的意识回来了一点点。他咽咽唾沫,直觉探到了危险。
过了一会,就见冯大夫一脸疑惑。大婶赶忙问:「冯大夫,怎么了?这闺女没事吧。」
冯大夫摇摇头:「这闺女的脉象有点奇怪。」
月琼的身子抖抖,他本来就不是闺女。
「怎么了?」大婶反倒比「闺女」还急。
「这闺女的脉象似阴似阳,我还从未见过这种脉象呢。」
「啊?那这闺女有喜了吗?」
冯大夫点点头:「虽然脉象奇特,不过确实是有喜了,四个多月了。」
「不可能!」月琼下意识地抽回手,他是男子!月琼的声音虽然不像女子那样尖细,不过柔柔的,很好听,冯大夫也没有起疑,而是道:「老夫做大夫有四十多年了,不会看错。闺女,你这脉象是真的有喜了。」
大婶叹道:「我就说嘛。这肚子都出怀了,一看就知道起码有四个月。闺女,你家是哪的?」
月琼傻了,愣了,脑袋空了,他,有孕了?见他不说话,冯大夫和大婶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闺女,你是不是给人骗了?」
摇头。没有。他怎么会有喜?
「闺女,既然你不是给人骗了,那你就是偷偷溜出来的吧。你瞧瞧你,都不知道自己要当娘了,还男扮女装出来玩。闺女,你是哪家的,我送你回去。」
「我……」一开口,月琼马上闭了嘴。让人听出他是男子,他会被当成妖怪抓起来!咽咽唾沫,月琼拉上披风站了起来。对大婶和冯大夫鞠躬道谢,他转身就走。
「闺女!」
大婶要去拉他,被冯大夫抓住了。瞧这样子,这闺女不仅不高兴还惊慌失措的,就算不是被人骗了,也好不到哪去吧。在「闺女」单手拉开门时,冯大夫好心地说:「闺女,若这孩子你不能要,你就来找我。」
快步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月琼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该回去睡觉了。
月琼很佩服自己的记忆力,他竟然准确无误地回到了客栈。一进屋,他就被洪喜洪泰、桦灼安宝包围了。
「公子(月琼),你去哪了?!」
月琼手脚发软、口干舌燥、浑身无力,他推开洪喜和桦灼,气弱地说:「让我睡一会,睡起来再说。」快步走进卧房,月琼手发抖地解开披风。露出的脸惨白,四人吓坏了。
「月琼,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桦灼吓得脸也白了。月琼上床脱鞋,洪喜立刻跪下给他脱了鞋。
上了床,月琼哆哆嗦嗦地说:「洪泰,你给我找一身女装。我睡起来要穿。」
「公子……」洪喜洪泰被公子的模样吓哭了。
月琼闭上眼睛:「可能出大事了,等我睡起来再说。你们等着我。」把被子拉过头顶,先睡觉。也许睡起来他会发现这是一场噩梦。洪喜和黎桦灼守在床边,洪泰和安宝去买女装。
这一觉,月琼睡得很不踏实,一直在做恶梦。梦里他变成了女子,肚子好大好大,有孩子在他肚子里喊他娘。有人在他耳边叫他,给他擦汗,月琼被吓醒了。
「月琼,你怎么了?你别吓我。」黎桦灼的眼圈红红的,眼里还泪。
月琼看了他一会,意识慢慢回笼,那不是噩梦。「女装买回来没有?」嗓子好哑。
「公子,买回来了。」洪泰把衣裳拿了过来,他和洪喜同样眼睛红肿,哭过了。
月琼想起来,却发现自己没力气。「桦灼,扶我起来。」黎桦灼赶紧扶起他,眼泪哗哗地掉。
「桦灼,别哭,帮我换上女装。待会你和洪喜陪我去个地方。洪泰和安宝去找住处。」四人点头。在黎桦灼和洪喜的帮助下,月琼换上了女装,肚子更加明显。
「披风。」
洪泰拿过披风给公子套上,月琼戴上帽子。
「桦灼,出了客栈,你就叫我姐姐。洪喜,你叫我小姐。」
两人点头。
「洪泰,找一个隐蔽点的住处,越安静人越少越好。」
洪泰点头。
交代完了,月琼摸上肚子咬咬牙:「走!」
由洪喜桦灼搀扶着,月琼来到客栈一楼,找到客栈的老板。按照公子的吩咐,洪喜问:
「老板,请问这里最好的大夫在哪?」
「最好的大夫啊,」老板想了想,说,「『黑牛巷』的冯大夫、『绿园街』的王大夫是城里最好的大夫。不过咱们都爱找冯大夫,他人好,常常不收穷百姓的钱。王大夫就没他那么心善了。」
客栈老板不知他这句话让月琼的心跌倒了谷底。冯大夫是最好的大夫,难道说,他真的有喜了?不可能!他是男子!
「小姐,咱们找哪个大夫?」
咬牙,「王大夫。」
问清了王大夫在哪里,洪喜雇了顶轿子,抬着走不了路的「小姐」去找王大夫。坐在轿子里,月琼捂着嘴压下一波波的恶心。谁来告诉他,他这是怎么了?徐大夫是个庸医!
找到了王大夫的医馆,黎桦灼进去找大夫,洪喜扶着「小姐」下了轿。不一会,黎桦灼出来了:「姐姐,王大夫在里面呢。」
月琼脚软地点点头。
进了医馆,月琼被搀扶到了后院,王大夫坐在石桌旁。黎桦灼扶着月琼坐下,道:「王大夫,我家姐姐身子不适,您看是怎么回事。」说完,他把月琼的左手拉起放到桌上。葱玉的手指,修长秀美。
王大夫四十开外,他探上月琼的手腕,不一会,他笑道:「你家姐姐没什么大碍,只是有喜了。」
「啊!」
月琼把惊呼咽下。洪喜桦灼显得镇定许多,黎桦灼问:「大夫,您确定吗?我们初来乍到,我家姐夫又不在这里,若是我姐姐真的有孕了,我要赶紧给姐夫去信。」
被人怀疑自己的医术,王大夫不高兴了,说:「你家姐姐的脉象虽然怪了些,阴阳若隐,可我绝对不会诊错。而且看她的肚子已经大了,从脉象上看也有四个多月。你的葵水应该有几个月没来了吧。」
月琼发懵、发晕、头皮发麻。葵水是什么东西。
黎桦灼的脸变了变,道:「好像是许久没来了。」
「这就是了。」王大夫让小童拿来纸笔,「你家姐最近心神不宁,休息不好,有些气弱,我给她开些养神养气的安胎药。三碗水煎成一碗,一副药煎两回,一日喝两次。吃了饭半个时辰后喝。」把方子写好,王大夫交给黎桦灼。他一看,有人参、鹿茸等许多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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