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名的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容恺是谁啊,什么都能吃就是吃不得亏,于是抽噎着气儿还没捋顺呢,就断断续续地反驳:“你、你他妈说谁呢……我要是、要是有这能力……我还在这呆着……早、早他妈出去给……给领导人当智库了!”
“你不整天一套一套的嘛,什么这个蘑菇啊,那个坍塌啊,你有能耐,都说中了,你怎么就不想着带咱们换个地儿?非在这鬼地方等死!”
“那是我……是我说换就能换的吗!你以为监狱是、是我家开的……我也没想到真能滑坡啊……”
“还有脸哭,哭个屁!”
“金大福我操你妈!”
我错了,我嘴贱,我非得提什么大家来说话啊,这可好,不如憋疯呢。
“都少说两句吧,”周铖淡淡的嗓音这会儿颇像灭火器,“自家人较什么劲,留着力气与天斗。”
“天在哪儿呢,你指给我看看?”
“金大福,别逮着谁咬谁,多大人了,和个小孩儿置什么气。”
“我就烦他没心没肺那样儿!”
“人家也没求着你喜欢,我还烦你呢。”
“周铖你他妈到底哪头儿的!”
“妇幼保健协会。”
“靠!”
我被这黑暗中的唇枪舌剑逗乐了。我开始怀疑这么多年错看了周铖,他那个淡漠的躯壳里说必定包裹着一颗极富同情的温柔心。
小疯子也安静下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依我对他的了解,这么乖的不回嘴,八成是被周铖的拔刀相助惊着了,先是惊,待回过味儿来便软软的成了趴趴熊。
不同于花花的倔强,小疯子其实就是个唬人的刺猬,你找好角度用对力道,轻轻松就能给它掀翻了,然后这娃就只剩下柔软的肚皮。
周铖有句话说的没错,这就是个孩子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外面没有任何动静。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围困得有多深,但我们真的特别渴望能听见机器的轰鸣,或者不要机器,哪怕是些许飘摇的呼喊呢,起码让我们能够坚信自己并未被遗忘。
但是没有。
整个世界像一口巨大的棺材,静静埋在地下最深处,无人惦记,无人打扰,任由它这么沉睡下去,慢慢化作泥土的肥料。
恐惧像成群结队的小虫子啃噬着我的五脏六腑,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发颤,平稳呼吸。我不想变成花泥,我知道谁都不想,但没人敢说,怕一语成谶。
“你们都没蹲过紧闭吧,禁闭就这样,那可不太好受。”努力让语调显得轻松自然,我干的不错,除了被咬到的舌尖有点痛。
“花雕蹲过。”金大福说了这么一句。
我惊讶:“啊?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没进来呢,”金大福似乎在回忆,过了几秒才说,“足足蹲了一个月吧,差点儿加刑。”
“为的什么?”
“那谁知道,我可没你这待遇,还给写字儿的。”
“……”
腿上忽然传来重量,我下意识伸手去摸,得,毛茸茸一颗脑袋。嫌枕得不够舒服,该生又数次翻身调整角度,终于寻到了满意位置,不动了。
记忆中花花就没撒娇过,忽然来这么一下,我完全扛不住,顷刻便加入了周铖的妇幼保健协会,别说奉献个大腿,就让我……呃,献出四肢外加躯干都成!
小疯子永远都学不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时忽然颤巍巍冒出一句:“救援……会不会不来了?”
明知道不可能,可我还是觉得听见了咯噔一声。那声音很大,分明是几颗心脏共同发出的,不谋而合,整齐划一。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金大福几乎在低吼了。如果不是两眼一抹,我想他真的会跳起来揍容恺。
小疯子没了往日的自信满满抑或恃才高傲,变了调子的声音里除了委屈,更多的还是害怕,那种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去的恐惧,忐忑,惶恐不安:“他们要真来,我说了也会来,他们要是不来,我不说也没用!”
金大福恨恨地骂了句什么,太含糊,听不清。
小疯子又开始掉眼泪了,虽然看不见,可他身边的人知道——
“你水做的啊……”周铖又无奈又好笑地叹息,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莫名温柔。
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周铖该不会在给小疯子擦眼泪吧。这,这画面完全不属于地球啊!
许是安抚告一段落,周铖再度开口:“救援是肯定有的,咱们再不值钱也是人命,起码俞轻舟不会不管,只不过这是山里,可能挖掘机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金大福没什么精神地冷哼:“你就自我安慰吧。”
周铖的声音淡下来:“不然呢,反正都是等,等获救总比等死强。”
金大福不再言语,周铖也不是不饶人的人,话头便在这里止住了。小疯子连哭两回,估计消耗了不少体力,这会儿安静着,花花也很安静,或者说是一直很安静,而且过于安静了。
“喂,没睡着吧?”我忽然起了担心。
腿上的脑袋未动,手却让人握住了。我怀疑这家伙那眼睛是红外线的,不然怎么就准确无误地抓到了我的爪……啊呸,玉手。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进入血液,又随着血液传到心脏,最终化作片片安心扩散开来。
时间又开始流逝,似乎每到安静,等待就会被虚无的黑暗拖得长长,仿佛永无尽头。
周铖说得对,同样是等,等救总比等死强。所以我觉得该说些能让大家开心的,一开心,就把烦恼忘了,即便忘不了,也可以冲散一些。退一步讲,真死了,也别死得太难受……
轻轻嗓子,我一字一句讲出酝酿半天的开场白:“那个,我进来也有三年了,这三年咱大家处得也不错,今儿我就和你们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你也知道你平时一多半儿说的都是废话么。”金大福现在是点着了的鞭炮,噼里啪啦炸起来没完。
“我检讨,行了吧。”咱不和你一般见识,“就我刚进来那会儿,觉得你们是一屋子僵尸,说个话吧,没反应,遇着个事儿吧,还是没反应,我想我六年都跟你们一起挺尸,那我还不提前报销了啊!”
“然后呢。”周铖的话里带上了笑意。
“然后咱就相处了呗,我才发现,哥几个也没那么不是东西哈。”
小疯子没好气地咕哝,闷闷的:“你的表扬真别致。”
我莞尔:“其实我这人浑身毛病,好事儿啊,三八啊,嘴碎啊,一天到晚没个消停的时候,还喜欢招猫逗狗,想那年弄小合唱,我看大金子脸都绿了,还跟我这儿啊啊啊的和音呢……”
“我他妈当时想挠你!”
“哈哈,这个可不适合临时起意,你得先把指甲留起来。”
“……”
“然后就是小疯子,你绝对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上到养老院,下到幼儿园,没人比得过你。”
“嗯,这表扬听着舒坦多了……”
“就是没用在正地方。”
“……”
“周铖就不说了,坏毛病基本没有,对人彬彬有礼春风化雨,我要稀罕男的我也找你,哈哈!”
“谢谢。”
“哑巴呢?”小疯子问。
我愣了下,随即咧开嘴,知道没人看得见,于是肆无忌惮地呼噜一把花花微卷的短发:“这就不用说了,他都明白。”
“冯一路你怎么跟他俩似的越来越恶心了……”
“喂,人家刚刚给你擦完眼泪你就说人恶心还有没有点儿良心了……”
“啊,你看得见?”
“……”晕,这他妈也能猜中?!
不知是不是说话太多,我渐渐感觉胸口发闷,偶尔,还会一阵阵的天旋地转。手心出了一层层的汗,花花也感觉到了,在我手心一笔一划地开始写字,我努力识别了好久,才分辨出来他写的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想让他安心,可话一出口,就觉出了底气发虚。
花花忽然爬起来摸我额头,自然,他蹭到了一手的汗。
花花着急起来,挣扎着就要往外走,我一把拉住他:“你干嘛!”
花花不理,用力想甩开我的胳膊。
其他人也被惊动,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这种时刻,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我们这些惊弓之鸟崩溃。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觉得有点儿闷。”我用力把花花扯回来,真生气了,“你乱跑什么,万一哪个地方又垮了呢!”
花花不管,就跟我来拉锯战。
我要疯了,恨不能抽他俩耳刮子,却听见小疯子说:“感觉闷正常,这地方空气本来就不多,也不通风。”
“听见没,”我死死攥着他的胳膊,“别发疯了,除非你想早点儿见阎王。”
金大福忽然问:“咱们在这儿有多久了?”
“不知道,”周铖低语,“好几个小时了吧。”
金大福苦笑:“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屁话?”
“没。”
“我想也是,我说的话通常都不作数。”
小疯子不甘心地出声,涩涩的:“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倒霉呢!我不想死……”
我深吸口气,觉得不管怎么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儿,孩子可以哭,咱不能:“倒霉?你想想那些当场就被石头砸着的人,咱们已经偷了好几个小时了。”
“那我能再偷点儿么……”
“能,你就想着再偷一点儿,再偷一点儿,然后就偷到挖掘机来挖我们了。”
“那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万一一铲子没挖好把我挖死了呢?”
“……”
不得不说,小疯子担心的问题,很有水平。
当你把生死都毫不避讳的谈过,接下来的时间也便没那么难熬了,我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减少能量的消耗,或许对于漫长的等待,这只是杯水车薪,但我想这杯水有总比没有好,起码还可以……
轰隆隆——
远处突如其来的沉闷声响打破幽暗的静谧,我明显地感觉到四周开始微微震动。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
金大福紧张地问:“又滑坡了?”
小疯子哀号:“不是吧,还来?!
我忽然又被袋鼠弟弟抱住,还没来得及抗议,声音已经由远及近震耳欲聋,几乎要把我的耳膜冲破!
第36章
这一次的滑坡并没有持续很久,却比之前还要猛烈,后面声音过去了,震动却迟迟不退,顺着脚底板的神经传到四肢百骸,颤得人恶心想吐。
忽然脸颊掠过一丝凉意。
是风?
怎么可能!
但明知道看不见,我还是习惯性的睁开眼,却在尚未分清东南西北之际听见小疯子兴奋的疾呼:“有光——”
我的心脏霎时狂跳起来,用力眨着眼睛希望它能快些争点气。
果不其然,一丁点儿微光从几米外的地方透进来,那光很弱,并未抵达我们这,所以周遭仍一片漆黑,可是足够了。我们就像广告里那群早起无力的纸片人,喝了一大口饮料,瞬间充盈起来,仿佛全身各处细胞都满状态复活,拎出去就能来个铁人三项。
挣开花花的胳膊,我一个箭步就想窜过去,却被周铖制止:“你在这呆着,我过去看看。”
我皱眉:“为啥?”
周铖瞟了我一眼,虽然看不见,可我就是知道他瞟了!
“因为你不靠谱。”回答的是大金子。
“容易把大好形势给毁了。”小疯子还补充。
彼时周铖已缓步上前——踏着我受伤的自尊,飘摇的光慢慢将他的身影勾勒出隐约的轮廓。我们站在后方,屏住呼吸,生怕喘个粗气便将那希望之光吹跑了。
“不只是光,还有风!”前方传来捷报。
我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狂喜,故作镇定地问:“是救援队来了?”
周铖安静了一会儿,像在侧耳听,半晌才说:“不像,没机器的声音,外面好像在下雨。”
下雨?
我们几个后方人员终是没按捺住,小心翼翼地向那光聚拢。
只见密不透风的大石块间,鬼使神差就出了这么道一指宽的缝隙,两寸多长,我试着一捅,手指头就出去了。
“瞎鼓捣什么!”小疯子厉声训斥。
我吓的想连忙收手,哪知上山容易下山难,指关节偏那么寸卡在缝隙上,被我用力一带,秃噜掉一层皮。
哥是纯爷们儿,铁血真汉子,不能……我勒个去是真疼啊!
性命攸关之际,便没人管我手指头折没折了,纷纷围着那缝隙端详,相面似的。就花花还算有良心,对着创面呼呼吹了两口气。
很快,容恺就把形势研究透彻了。按照他的推断,先前埋住我们的石块受到二次滑落石块的撞击,鬼使神差就出了这么个缝隙,因为石头不比泥浆,没办法做到严丝合缝,先前密不透风想来应该是滑落到这周围的石块太多太厚,层层叠叠便堵了个满满当当,现下被一通乱撞,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意,也可能真是我们命不该绝,突破口出现了。
小缝隙自然爬不出人,但它的出现代表这地方石块薄弱,或许只有一层,如果我们能巧妙的将某块大石推开,不,不用推开,哪怕只推出个把人能出入的空隙,我们就得救了!
论开山劈石,金大福自然是当仁不让的急先锋。
小疯子还在那嘱咐什么别着急慢慢来呢,那厢金大福一掌已经推出去了。昏天黑地也看不大清他推的是哪块石头,不过石块间错动的摩擦声倒是真真切切。我心说不愧是鲁智深转世,这他妈倒拔垂杨柳的绝技是世袭的啊。
小疯子无奈,只好跳过中间补充一句重点的:“尽量拣小的往出推,以防上面的再塌下来。”
金大福猛地收回胳膊,难得憨厚地抓抓头:“你该早说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隆一声,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扑倒在地,接着就是一些小石块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有几个还滚到了我的脸边。
大约过了半分钟,尘埃落定,淅沥沥的雨声悠悠传来,愈发清晰。
我胆战心惊地扭头去看,原本的缝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两处孔洞,一个瓶盖大小,一个拳头大小,被光映着,珠圆玉润。
花花从我身边爬起来,不去看新的生路,而是走到金大福身边照着男人屁股就是一脚!
小疯子第二个爬起来,有样学样,还左右脚都上去给一下。
金大福一脸委屈,看着第三个走过来的周铖,可怜巴巴地问:“你这脚能留着出去了再踹么……”
周铖哭笑不得,伸手把人拉了起来,无奈道:“这幸亏是没事儿,要真塌下来你就是想挨踹都找不到人了。”
对于周铖的温柔批评,金大福虚心接受,但对于小疯子,此君还颇有微词:“谁让他受力分析加速度摩擦力的半天说不到重点……”
“你他妈还敢怪我?!”
“淡定淡定,”我连忙薅住小疯子,以防他四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