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兴,很不高兴。这林姐姐往日在贾府里住着的时候就一副不可一世、看不起人的样子,偏生就能将宝二哥哥指挥得团团转,她走了之后,宝二哥哥一直都是魂不守舍的,现在好了,当着这么多亲戚家人的面,就做出这么丢人的样子来,叫她的脸面都没处搁去!
贾母知道林猷乃是黛玉在贾府中居住时的那几年林如海有的庶子,本来就不待见他,现在见他牙尖嘴利,还专门针对贾宝玉挑事,越发嫌恶,索性连初次见晚辈都要拿出手的见面表礼都省了,木着脸儿不搭理林猷。林猷才不在乎这死老太婆呢,只是做了个揖,算是小辈见过长辈的礼,就拉着黛玉坐一旁去了,虎视眈眈地不许贾宝玉靠近,恨不能以黛玉为中心,画个圆圈,好将渣渣拒之一丈之外。
薛宝钗穿着一身殷红色仙鹤瑞草五蝠捧云的褙子和月白青葱色云天水漾留仙裙,头上戴着累丝金凤,脖子上挂着金项圈,项圈上一把亮闪闪的赤金锁儿,难得的华丽装束,倒是很衬她今日小寿星的身份。
此时,薛宝钗见了这情态便抿着嘴儿笑,斜过身子来,悄向黛玉说:“你这小弟弟还真有意思。”
史湘云坐在另一侧,穿着大红色撒虞美人花亮缎粉紫镶边偏襟长褙子,下着烟霞色洒丝月蓝合欢花弹绡纱裙,头上亦是装饰一新,插满了镶珠嵌宝的金钗玉簪,比宝钗尤甚,倒像她是这次的小寿星似地。
见薛宝钗和林黛玉悄悄地咬耳朵,十分亲密的样子,史湘云轻藐地昂了昂头,心想:她们两个往日争得乌眼鸡一般,现在倒是做出一副好姐妹的模样来,看来——她们倒是都有自知之明,知道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便握手言和了!
午宴十分丰盛,设在一侧水畔的大院落里,一时吃了饭,众人品茶,贾母自得地将新宅院一一指给黛玉看,介绍说:“……那边的大院落有一个专门的戏台子,还有给咱们修的看戏用的戏楼,一边看戏一边吃果品,饮茶,说话儿,别提多惬意了。赶明儿娘娘回来省亲,也在那里看戏呢!说起来,下下个月那省亲别墅就盖好了,娘娘就能回来省亲了,到时候你也来,一起乐和乐和。”
黛玉只是笑笑,心想我来干什么,现在越发觉得这外祖母一家子是别人家了,也不是真心疼爱我什么,或为我考虑什么,不然能来了几日都不过问?能来了就搀和到宝钗的生日里面看人家得意?罢了罢了,外祖母的心思我也知道,她原是想将我与二表哥凑做一对的,现在看不行了,自然还是把我当作外人一般,亲外孙女儿,倒不如外八路的湘云宝钗来得亲热了!罢了罢了,也不争这一口闲气,以后少来往就是了。与其看别人家的虚热闹,不如回家去安安静静地陪着哥哥和弟弟,给他们做双鞋子也比在这里被贾宝玉骚扰的好。
到看戏的时候,贾母便令众人点戏,因为是薛宝钗的生日,贾母便命她先点,薛宝钗推辞了一番,便琢磨着贾母年迈之人,该是喜欢看热闹的戏文,便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贾母很高兴,又让黛玉是客,黛玉便点了一出《文姬归汉》,贾母这才自己点了一处更加热闹的《西游记》,又让着湘云宝玉并贾府三春等人点戏,随后才是邢王两位夫人和王熙凤等人。
一时,戏子们便妆扮好了演起来,一个个舞有天魔之态,歌有裂帛之声,看得诸人如痴如醉,唯有从来不喜欢京戏的林猷甚觉无聊。
看了几出戏之后,大家都评说那个演正旦的演得好,王熙凤便笑着说:“那孩子才十四岁,竟然唱得比许多练了许多年的大人都好,看来这世上真有‘天赋’二字!现在红遍了整个京城呢,若不是我早早地就定下了,哪里请得来!”
贾母听了便命那正旦过来一见,只说有赏。果然一会儿王熙凤便带了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过来,她卸了妆,像是个清清秀秀的普通女孩儿的模样,不似台上那般艳光四射,颠倒众生。
贾母见了赞叹说:“好个齐整的模样!怪可怜见儿的,却入了这个营生!便赏她二两银子吧。”
小戏子忙跪下谢了赏。
那小戏子正要退出去,却被史湘云喊停了脚步。
史湘云走到小戏子身边,上下打量了一番,将那小戏子往中间一推,故作神秘地笑着对众人说:“她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都没看出来吗?”
众人闻言都盯着那小戏子看,看得她垂了头,两只手不自在地扭着。
黛玉也细瞧了瞧,猛然悟出,便很不满地盯了史湘云一眼,心想,云儿惯是疯疯癫癫的,但是也不至于糊涂到这地步,今儿这是怎么了?先是一个宝玉不正常,现在一个云儿又发起癫来,难道她竟然还想直说我长得像这个小戏子吗?
众人都只是看,谁也没说话,史湘云便又笑了起来,心一横,说:“像不像林姐姐的模样?”
黛玉的脸上迥然变色,愤然立起。
宝钗忙去拉,说:“云儿休要胡说,看林丫头急了。”
贾老太君便瞅了一眼史湘云,转而对黛玉说:“云儿这张嘴啊,惯是不带把关的,你当姐姐的,要宽待着些。”
黛玉一听这话肺都快气炸了,这是什么话?我招她惹她了,把我比戏子!亏你个当外祖母的,不说向着自己的外孙女儿,倒是偏袒一个娘家的侄孙女。不说向着谁的话,最起码也出来说句公道话啊。
黛玉一贯也是不饶人的嘴,可是面对外祖母漠然的眼神,偏袒的态度,却是一时伤心之极,想说点什么,却像是哽住了似地,一句话在喉咙上滚来滚去,就是说不出来。
这边,林猷倒是不明白把说黛玉的模样长得像小戏子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他看来,小戏子等于小明星,说姐姐长得像小戏子,是不是就等于夸她长得漂亮,但是看姐姐的神情好像很生气很恼怒,脸色惨白惨白的,加上林猷早就不想呆在这憋气的地方,陪着一群不认识的女人听这咿咿呀呀的国粹,便站起来,故意捧着头,说:“姐姐,我头好疼啊,要不,咱们早点回家吧。”
黛玉一把揽过林猷,低下头看着他凄然一笑,说:“好,咱们回咱们——自己的家。”
☆、第 85 章
黛玉向贾母告别;贾母自是要挽留的,正说话间;林猷却窜到史湘云面前,一双黑如墨玉一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才长得像戏子,你们全家都戏子!”
史湘云便炸开了;又哭又闹。
黛玉见贾家的人;包括外祖母都面目狰狞地指责林猷,本来还柔弱不欲与人争执的她瞬时爆发,三步两步冲过去;将林猷揽在怀里护着,愤怒地质问道:“我弟弟无非就是为我打抱个不平。怎么她挑起头来说我就使得,偏是我弟弟帮我说一句话就使不得!难道她是主子姑娘,我是平民丫头,就任由别人踩踏不成!”
宝玉忙在一旁说:“林妹妹,你别多心……”
黛玉才不理他,他是个没用的,虽然在贾府里地位尊贵,可是从来不知道立威和辖治人,说话如放屁一般,别说这里都是主子,就是丫鬟,也不听他的。
黛玉只向着贾母问话,声泪俱下地说“老太太,难道您往日的疼爱,就是这样看着玉儿被人家踩踏?”
贾母是觉得史湘云先挑事不对,可是,湘云是自己择定的宝玉的媳妇,这会子也受了气,
总不好当众给她没脸,那等于是给自己没脸,黛玉虽然是亲外孙女,到底是人家的人,往后没多大干系了,再者,那林猷多可恶啊,跑到贾家的地盘,居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想骂谁就骂谁,怎么可能这时候还向着他们说话?少不得还要帮着湘云弹压这场风波下去。
贾母木着脸说:“玉儿你是我的亲外孙女,我满心里疼你,本来是连你的将来都打算好了的,这一截子话就不提了,都是你父亲的主意,枉费了我一片心。如今没想到你也和他们一样,倒是问出这种话来了!真是天地良心,还怨我不疼爱你!云儿是你从小一起玩大的姐妹,一句玩笑话,你便当真恼起她来,那不过是一个庶出的弟弟而已,你倒是放在手心里护着,可把我们这些人置于何地了!”
黛玉以前都觉得外祖母慈祥,直到贾琏那回干出那事儿来,贾琏虽然没说,她心里也暗暗揣测应该是外祖母指使,心里很不舒服,但是还是念着外祖母素日的疼爱之意,只说是为自己打算才做出没王法的事来。如今见着这情景,黛玉才知道外祖母竟然糊涂如此,而且,偏执如此!想来往日的疼爱都是假的,无非是看着她林黛玉家世好,又可以带着林家的家产嫁入贾府的份上。现在看着这一层大好处没了,就完全丢过头去了,连个往日瞧不上的云儿的冷嘲热讽都要她忍着,呵呵呵,外祖母就是这样真心疼爱的!
就是贾府如今捧高踩低的风气,恐怕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拜这位表面慈爱的外祖母所赐!还有母亲,也许就是被这外祖母教导得歪心魔道,当年才会下手去害哥哥的吧,她却自误了,还怨恨了父亲和哥哥许多年,现在才知道实情!
林黛玉想明白了,便收了眼泪,也不说多余的废话,先是站直了身子,又笔直地跪下给贾母磕了个头,说:“外祖母以后多自珍重,玉儿这便走了,以后再不会来。”
贾母见她一脸决绝的表情,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说得过了,缓和了脸色,本想说点什么挽回一下,正要开口,却见黛玉已经牵着林猷的手快步往门外走去。
贾宝玉连忙要追出去,王夫人一个凌厉的眼刀生生止住了贾宝玉的脚步,说:“回去坐着!”
贾宝玉便不敢动了。
史湘云见如此,才恍觉自己一时嫉恨,是不是做得过了,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来,不知道如何收场,此时倒是有些悔意,暗思是不是索性哭一场,混过去算了,便拿着帕子遮住脸,哭了起来。
众人都是木然看着这一幕,且看贾母如何处置。
贾母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心想已经走了一个了,不能叫这一个也走了,便一时昏了头,对贾宝玉说:“宝玉,你倒是哄哄你云妹妹啊,往日你不是惯会做小伏低讨女孩儿好的吗?去把那一日打醮时张道士孝敬的那个金麒麟拿与你妹妹玩儿。”
宝玉便忙回身去取了来,递给史湘云。湘云止了泪水,伸手接过,擎在掌上细看,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宝钗脖子上挂着的那一个金锁是又大又有文彩。
贾老太君慈爱地笑着,说:“云儿戴这一个金麒麟倒是好的,来,我来给你佩上。”
史湘云依言走了过去,便由着贾母找了一个金项圈将金麒麟挂在上面,仔仔细细地给佩戴好了。
这下子众人面上又是神情各异,齐齐没了声响,反衬出戏台子上的锣鼓分外响亮。
一旁的邢夫人看着一脸不以为然之色的王夫人,忽然福至心灵,冒出来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要说‘金玉良缘’,可不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贾母先是故作一愣,随后便笑道:“是哦,要说宝玉的玉要有配金的姐儿才配得上,那云丫头也是佩金的了!”
宝钗听了这话,面上虽然依旧带着一丝雍容的笑意,放在膝盖上的玉手却将一方绢帕攥得紧紧地:贾家真是欺人太甚!
当夜,薛宝钗便随着薛姨妈回了自己家里,跪在母亲的面前说:“娘,论理我一个女孩儿家不该说这些,可是,今儿的事情您也见到了,女儿哪一点做错了,偏生叫人家瞧不上!我的生日,反而给那云丫头送金麒麟,还说什么‘金玉良缘’该是应在云儿身上的话出来,分明就是当众打我们娘儿俩的脸,好叫我们不要痴心妄想攀爬他家宝玉的意思!要说往日林丫头也罢了,确实是个人尖儿,可是,云儿哪一点强过我了?这口气叫我怎么咽得下?”
薛姨妈软弱,只是宽慰女儿说:“罢了,都是贾家那个老太婆在作怪,你姨妈还是向着你的,你没看你姨妈当时的脸色难看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薛宝钗抱着薛姨妈的腿,哭了起来,说:“娘这话糊涂,姨妈就算为我不平,奈何她是强不过老太太的。就是勉强做成了,老太太往后刁难着,也没什么趣儿。倒不如,‘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不做这一门亲事就是了。她们瞧不上女儿,女儿还瞧不上她们呢。那贾宝玉又是什么好的了?你看他今儿那个没出息的样子,叫一个三岁的孩子嬉笑辱骂,还回上不一句话来,任由人家磋磨,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这时,恰好薛蟠回来,听见一向老成持重的妹妹居然哭了,还哭的如此伤心,便问清楚了缘故,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说:“王八羔子!那贾老太不是个东西!打着结姻亲的旗号,借了我家那么多钱去,却这般辱我妹妹。瞧不上我们家,他们就别开那个口啊,当我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这不是骗是什么?妹妹放心,哥哥我这便去将那笔钱讨要回来,再打贾宝玉一顿,给你出气!”
薛姨妈忙拉住薛蟠,说:“别混闹,这事儿还没一定呢,干嘛撕破脸,你妹妹也不过是说的气头上的话!”
薛宝钗说:“我不是出于一时义愤才说的这话,实在是看不上那贾家,更看不上贾宝玉,宁可找个门第低一些的,也比他一个绣花枕头的好。”
薛蟠忙忙地说:“妹妹说得正是呢。娘,你以为贾宝玉是个什么好的了,你往日总是埋怨我,你才不知道那贾宝玉才是烂污呢,他成日在内帷混就不说了,咱们也看不到,在外面则是荤素不忌,先是和东府里那个小蓉大奶奶的弟弟裹作一团,后来又勾搭上一个叫琪官的小戏子和柳湘莲之类的人……”
薛姨妈连忙打断他说:“作死了!当着你妹妹的面且说这些!”
薛蟠说:“总之,他不是个好东西,妹妹的想法是对的,嫁给贾宝玉,只能是‘表面光鲜里面苦’。”
薛姨妈也没了声音,半响才说:“这可难办了,我就没作他想,一心只打算叫你妹妹嫁贾宝玉呢。可是,而今你妹妹十五岁了,可是耽误不起了。这一下子叫我往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家呢。”
薛蟠也攒起两道浓眉,使劲想着什么,忽然拍手说道,“我想起来了,那礼部左侍郎王大人家的老二丧妻已满一年,正说要挑个好人家的女儿做续弦呢。”
薛姨妈忙说:“前妻可有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