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鬟慌得连忙说:“回老太太,大厨房那边说如今就这点供应,都拿来给老太太和几位姑娘紧着用了,就连老爷太太都是吃的这种白粳米饭了。再者,不是故意慢待大奶奶,实在是现在厨房都是‘可着人头做帽子’,一点多余的也没有,早上料定的是老太太和两位姑娘的饭,没想到大奶奶突然来了,就没准备下。”
贾老太君一听偏又在尤氏面前露了短,羞恼得一张老脸都红了,迁怒到那回话的丫鬟身上,骂道:“看你平时跟个闷葫芦似地,偏生此时又这么多嘴!”
尤氏也不好意思,便忙说:“我如今上火呢,正想吃点清爽的,这个白粳米饭倒是正好。要说胭脂米,我们那边还有呢,都不见得爱吃。老太太要是吃得惯,等会儿我将我们那边的给您送几石来。”
贾老太君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着实气恼,认为在东府的人面前落了面子。
等尤氏走了,两位姑娘窥探着祖母气色不佳,心里也知道缘由,不敢久待,便借口退出了,任贾老太君一个人生闷气。
又一会儿,王夫人来了。
贾老太君本来正想和小儿子媳妇唠叨一下这许多的烦心事,谁知道王氏一开口又是一桩大烦心事。
王氏说:“现今家里这状况,是暂时讲不起排场了,媳妇虽然不愿意委屈老太太,可是,实在是力不从心,少不得要叫老太太体谅一二儿媳的难处了。”
贾老太君心里知道现在二房手里确实没有什么了,为了买大宅子掏空了家底,现在手上虽然有几个田庄,却还要指着那里的供应吃饭,老二现在没有官俸,就是有,他一个七品官的俸禄也是杯水车薪。可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叫享惯了福的贾老太君抠手抠脚地去过省俭日子,那是她不乐意的,话说她一个七老八十的人还有几年活头啊,不趁着这会子享享清福,说不得一会子就蹬腿死了。
贾老太君沉着脸说:“你就直说你要怎样吧。”
王氏说:“家里的丫鬟小子们实在太多,每日的嚼用大,还事儿多。依着媳妇看,不如裁去一半,一来省些费用,二来裁去那些腿脚不勤快或是不听使唤的,也好叫剩下的人警醒着,更好地服侍主子。”
贾老太君冷着脸说:“要裁裁你们自己的去!我一个一品诰命,身边只有十来个小鬼似的丫鬟,有什么体面,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文人小说下载
王夫人对婆婆的霸道是腻烦透顶,只是现在还不是争执的时候,只得低眉顺眼地说:“那媳妇便将自己的嫁妆折卖一些,少不得要供应着老太太,不叫老太太委屈了才是。”
贾老太君骂道:“少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自己的嫁妆家私还用不了呢,本想着往后留给宝玉娶媳妇生孙子,既然你们一个个地都不孝顺,我就折卖了自己供应自己,不指望你们这些没孝心的了。”
王夫人灰头土脸地退了下去。
贾老太君将对老大不孝顺的火气撒到老二媳妇头上之后总算是出了一口闷气,舒舒服服歪在榻上,叫丫鬟琥珀帮着捶腿,歇息了好一阵子,甚至打了个盹。醒来后又有了胃口,便叫丫鬟过来端碗杏仁茶来喝,刚刚喝了一半,贾老太君却见那王夫人又屁股上生火一般赶了捡来,一来就慌慌张张地说:“薛家姨妈来了。”
贾老太君慢腾腾地说:“来了又怎样?是来催账的吗?随便说个什么敷衍了去就作数,这个你都不会了?亏你还当了十来年的当家太太!”
王夫人掐着手掌心,免得自己暴怒起来,和这老虔婆彻底吵起来,平息了一下,才说:“薛家姨妈不光是来催账的,还为着——求娶咱家三姑娘。”
“什么!”贾老太君拿着小勺子往口中送杏仁茶的手一顿。
王夫人又说:“是真的。薛家姨妈说他家薛蟠本来是等着这笔钱说媳妇的,现在这一拖下来,薛蟠就犯了急,天天在家里闹,最后说是要么马上还钱,要么将三姑娘嫁过去,准折了利钱,他才许我们到年底还钱。”
贾老太君气得骂:“这什么人啊?还你的亲妹妹亲外甥呢,可有一点人心没有!”
王夫人嘴上一声不敢吭,心里腹诽着说:那时候还不是你鼓动我去管他们借钱的?还有,若不是因为宝钗的事情和薛家几乎撕破脸,也不能这么不留情面吧?说来说去,都是老婆子不好,现在倒好,全是我的不是了!
贾老太君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王夫人心想:什么叫我打算怎么办?我这不是专门跑来问你的主意吗?平时你就一副老封君的态势,老要干预我管家,现在麻烦事儿来了,该你拿主意了,你却又狡猾地推脱给我这个当家人了。
王夫人说:“没别的法子了,我琢磨着薛家那儿子倒是有些配不上咱们三姑娘,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宁可咱们自己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也别委屈了孩子。”
王夫人此话是违心的,说老实话,她是巴不得将探春嫁与薛家,正好平息上薛姨妈等人次因为宝钗的婚事的怒气,再说,探春不过是一个庶女而已,嫁哪个不是嫁?与其嫁与外面不知道底细的人,还不如嫁与薛蟠。薛蟠品行是孬了点,好歹家大业大,总算是有一头可以图的。
贾老太君脸色好看了些,说:“你有这个想法就好了,到底是探丫头的母亲一场,算是为她着想。”
王夫人只得硬着头皮说:“不过,那可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啊老太太!要挣这一口硬气,不将探丫头嫁与薛蟠,就只得还钱给薛家了。可是,我的嫁妆折卖完了顶多值五万两银子,再咬牙折卖两个庄子,各是五万两,也还差十五万两,只得求老太太帮着出点主意了。”
贾老太君脸色全阴了,问:“少跟我玩阴的!你这意思,还要绕上我也折卖了嫁妆家私不成?”
王夫人说:“媳妇也是实在没法子才求到老太太这里,就请老太太发个话吧,看是索性将探丫头就发嫁给薛家那儿子算了呢,还是大家一起设法渡过难关。”
贾老太君冷笑着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什么共渡难关?这钱是你们借的,自当该由你们还上。我当初还拿了不少体己出来帮着买这大宅子的,几乎掏空了一半,剩下的,我要留着自己用,这家里的变故一出,谁知道往后会怎么样呢?手里不捏着点钱,光是听你们摆弄啊?哼!”
王夫人厚着脸皮说:“这园子当初也是为着娘娘省亲的事情借的款子,也不全是因为元丫头是我闺女的,还是为着大家的将来好,谁知道会出了那等事,这钱本来该大家公摊承担的,大哥那边不闻不问,看来就只得我们自己咬牙扛下来了。据媳妇的一点子小见识,咱家目前这个势头,薛家的钱就是年下也未必还得上,倒是不如先将咱们手头上有的、暂时用不着的金银家伙折卖了去,先将薛家的事对付了过去,也不叫探丫头受委屈。”
贾老太君冷声说:“你先头的话对了一半。要说省亲欠下的账,都是为着你家元丫头,所以该你们背起来,这点没错的。我老太婆的钱不自己捏紧了,要是就这样被你们巧立名目骗了去,只怕以后连一副好的棺材板子都落不着!还有,探丫头委屈不委屈,端看你们做父母的拿主意了,我一个做祖母的,就算疼惜她,也拗不过你们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夫人顿时呆了,老虔婆这意思,是允许她将探春嫁与薛蟠了?老虔婆端的是心思冷酷又狡猾,若是此时探春嫁得好,老虔婆一准儿要跳出来说她来操办,这时候看着嫁不好了,便推说儿女的婚事该由父母做主,将这等得罪人又没体面的事情推给儿子儿媳去做恶人了!
王夫人心一横,咬着牙想道:好嘛,你老虔婆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十五!反正探丫头又不是我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何苦饶上我的嫁妆家私?家业败落到如此地步,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恶人不恶人的,就和老虔婆一般,各自把自己的钱搂紧了是真的,往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呢!
王夫人便说:“既然如此,我便去和老爷说说这事,唉,家道如此,大家都没法子。探丫头往后也未必就遇得上好的,就是薛家那儿子不好,好歹家业是好的。”
贾老太君疲惫地说:“你们父母做主就是了,我老了,不中用了,管不了许多,将来只管宝玉一个吧。”
☆、第 93 章
探春正在房内;两个丫鬟在对她说这些日子府里的最新出炉的事情。
“宝二爷房里那个叫晴雯的姐姐听说被撵了,是为什么啊?侍书姐姐,快说与姑娘和我听嘛。”一个娃娃脸,扎着双环髻的丫鬟叫碧溪的眨巴着眼睛撒娇一般地催促着。
大丫鬟侍书本来不想多嘴;见姑娘也感兴趣地盯着自己看,才说:“哦,就是宝二爷房里那个最娇纵的丫鬟叫晴雯的吗?据说是那一日她挑拣送来的饭菜,说是每日肥鸡大鸭子吃腻了肠子;不想吃,叫厨房另外弄个什么素炒枸杞芽儿来吃;第二天又是该她自己的份例菜不吃;翻着花样要什么蒸鸡蛋羹之类的,厨房那边嫌她麻烦,告诉太太知道了,结果被太太叫去好一顿斥责。”
碧溪不解地说:“宝二爷房里的姐姐们都一贯是尊贵得很的,挑吃拣穿的也是常有的事,太太一向不理会的,怎么这一次就为了这一点子小事就撵了去呢?再说,晴雯姐姐一贯是宝二爷捧着的,除了袭人姐姐就属她最大了。怎么出了事,宝二爷也不去太太跟前帮着说话讨饶,就生生叫太太撵了去呢?这么一弄,宝二爷也没面子不是?”
侍书说:“嗐,宝二爷那人,你还不知道?再说,对他一个大少爷来说,晴雯再好,也不过是一个丫鬟,撵了她去自然还有好的丫鬟来服侍,哪里会为了一个丫鬟和太太置气吵闹的?岂不被太太责怪失了大家公子的分寸?再者,太太也不是为着晴雯娇滴滴的性子就认真恼怒而撵了她去,说到底,还不是拿这事儿做筏子?如今府里的情况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太太肯定是嫌着人多费用大想要多裁去几个人,又腻烦着宝二爷那边的丫鬟不光是挑吃拣穿爱作耗,还挑唆着宝二爷成日玩儿不读书,所以才先拿那边的丫鬟开刀。”
探春冷声说:“若是如此,这股子风波很快就要到咱们这边来,大家都谨慎小心勤勉着点,别叫太太挑拣出什么小错就被随意撵了出去,”
果然,当天晚上就出了事情,王夫人说是什么家里掉了一件要紧的宝贝,大张旗鼓地阖府抄检,美其名曰“正好大家都去去疑儿”。
因为是王夫人亲自带队来的,探春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看着罢了。话说,王夫人打的名义是搜寻失踪不见的要紧宝贝,最后却是没有找到那个东西。但是,一旦翻起丫鬟下人们的箱笼来了,就有意外的发现。在有的丫鬟的箱子里发现了积攒的银钱,或是为家里的哥哥弟弟做的鞋子袍子之类的衣物,或是和家里的表兄弟私通的信件信物之流,乃至于守夜的婆子们偷偷积攒的蜡烛灯油之类的东西统统都成了赃物,成了罪证,凡有类似的东西找到的,一概将人带走,集体锁到柴房里,次日便喊了人牙子来发卖。一时间,府里哀鸿遍野。
即便是探春素日精明,知道好生约束下人丫鬟,遇上此次的突然袭击,也是许多人中招,竟然被带走了一半的人!
最惨的是赵姨娘,本来就只有两三个粗使丫鬟的,现在居然全被带走了,叫她成了个光杆儿,偏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还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什么“自己就是奴儿,也配使两三个丫鬟?好容易太太开恩,有了两个丫鬟使唤着,也不会调、教”之类的如何如何,赵姨娘本身嘴笨,只会大口唾骂,像这样的口齿却不会,只是在一旁踹粗气。事后探春听了都代赵姨娘生气,姨娘到底是半个主子,还为贾家生儿育女的,现在被裁了丫鬟不说,还被个狗奴才如此践踏,便咬着牙想着什么时候要设个法儿狠狠地落一回周瑞家的面子不可。
当夜,探春心里波浪滔天,在床上翻来覆去,整晚没有入眠。不光是为家业凋零,更为王夫人的行事风格叫人寒心。都到这关头了,其实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缘由?若是探春来做这一件事情,就是将府内的困难实情向阖府上下和盘托出,然后争取大家的谅解,和平遣散一半的人口,再和剩下的人一起咬牙共渡难关。而她们呢,却还要继续撑着往日的面子,不肯说出实情,反而是捏造说辞来精简府内人口,搞得现在这样人心惶惶的!哼,果然大家子里面必须要从内部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想到这一层,探春不禁悲从中来,怔怔地落下了几滴泪。
这边,王夫人正在和贾政提及薛家子求配探春的事情,贾政自是不赞同,说:“薛家那儿子算个什么东西?就是我家的丫鬟配他我都嫌糟蹋了,更别说我自己的女儿了!庶出的女儿就比人家低一头吗?不说嫁好的,起码也不能嫁个杀过人的,出门被外面的人指指戳戳,咱们做父母又有什么脸面?再者,你纵然没有生她,到底她也叫了你十多年的母亲,你忍心叫她跳入火坑去吗?”
王夫人说:“老爷,话不是这样说的。薛家儿子年幼时是性子跳脱,行事无状,喜好斗狠尚气,犯下许多错事,名声是不甚好。可是,那一日,他来求我娶探丫头的时候说了,养成那个脾气,一来是薛家姨妈宠溺得,二来身边也确实没个人管束他才会如此。他而今也是二十岁的人了,到底知道了一些世道艰辛,想要好好改过自新,只求一位贤妻好帮衬着,规劝着。若是探丫头嫁过去,帮着他一起理家,薛家本来家业大,底子好,探丫头是个精明的,若是两口子齐了心去打拼,将来没准儿比咱们府里还兴旺呢。再说,咱们府里如今这倒霉的,外面的高门大户都避着走,探丫头又是个庶女,哪里去寻好亲事去?倒是薛家那儿子,和旁的人比起来还算好的呢,只要他真心改过的话。”
贾政长声叹息,说:“有一句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薛家儿子荒唐了十多年了,岂是那么容易就改了的?”
王夫人说:“那也顾不得许多了,端看探丫头的本事了。且说咱们这边,若是探丫头不肯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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