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了。
想必这皇帝估摸着一早便知道了林大人的这份本事,这才将这林大人调到翰林院来担任此届春闱的主考官来了,倒也是存着几分的先见之明。
这一届春闱考生的才气倒是不错,便是中旬出了论政这一蛋疼的题,答得出彩的考生倒也不是没有,泛泛而谈或者夸夸其谈,只余一副宽大的骨架子而全无血肉,甚至于枯燥无味的文章看多了,偶尔见到几篇辞藻华美洋溢,逻辑框架尽皆似是娓娓道来的好文章,不免让人感觉眼前倏忽一亮,心情舒畅之下,红笔再一点上,便是一个甲等。
考官虽然对于文章各有偏好,有重辞藻,也有属意框架,心好立意之徒,然而,仅在分属等第一面上,若非实在太过模棱两可的文章,一般到底还是不会存在多少太过争议的,至于等第之上再加细分,那便主要当真要视主考官而定了。
历来负责考生考卷的考官都是翰林院里最累人不过的差事,要在这翰林院里被关上整整三四个日头才会被放出来,待到第三日午时过后,手中的卷子基本栋已经定下了,六七千份考卷,最终却不过择其一二百之数,想来确实有些太过严苛了些,然而朝廷选拔人才,若是人收多了,如何安排这些闲置的人手反而成了麻烦了,不如索性往精的少的来拣,也是方便。
身形缩于身后的一翰林偶尔抬眼去望着座上仍在翻阅考卷的林大人,随后又很快的撇开眼来,相较于其余考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小声讨论的场景此人未免实在多有些格格不入了。
待见到座上的主考官自然地翻着手中的考卷的动作忽然顿上一顿,那翰林面上心下一时之间都不由咯噔一下。
只见得座上之人将手上这一份放于乙榜之后,随后又将乙榜中的考卷翻了一遍,从底下抽出一张考卷顶了先前那张的名额,那翰林瞄过眼,正是那皆由一字破题的一考生的考卷。
此份考卷本确实没什么出彩之处,但能入乙榜还是稳妥的,但若说能位列甲榜,这中间的差距明眼人还是能一眼分辨出来的。至于如何混入那甲榜之中的,林子清伸手摸着几下自己腰间那把折扇的扇骨,心下却是不由哂笑几分,多半还是瞧着那傅中丞的脸面吧。
至于那斜眼瞟来的翰林心下也不由叹道,不说这傅中丞如今是个如何得势的朝中重臣,私下为人更是跋扈得很,便是那林子清林将军林大人都是皇帝面前难得一红人,官位也是不低,与那户部尚书穆子俞更有几分的关系。这两人两边都不好得罪,心下已经后悔应下了这份折腾的厉害的差事,夹在两人之间,也实在不怎么好做人。然而,事到如今,他怕是也只能打落牙齿自个儿往肚里吞了,此事若是真捅了出去,莫说自己顶上乌纱不保,便是这条老命也有些难保了。
心里叹着,这世上太过贪心的事终究还是要不得,面上此时倒是不动声响的安分了下来。
这瞧着面皮子白净,一脸病态的青年,也端是一个不好惹上的主。那双眼珠子就这么直直地看过来,瞧着似乎一脸病态的模样,盯得人背后便不由渗出一阵汗毛都起来了的寒气,又叹着,毕竟是个上过疆场的将军。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上榜的名单待到这个时辰便是基本都已经定下了,待到林子清翻罢手中甲榜的卷宗,首肯以后,才算是真正定下,林子清择出一纸卷宗,示意其余的考官都来看,几个考官便很快围了过来,林子清遂朗声道:“便点了此人为甲榜第一,为此届会元,你等可有异议?”
几个考官看罢,尽皆颔首,这个举子的文确实作得不错,一眼瞧上去,便是叫人不由眼前一亮,再缓缓读来,胸中自然腾起一股酣畅淋漓的痛快之感,最是爽快不过,实属难得。
见已都全无异议了,林子清点着手中的红笔随手便提了一个一甲等,随后再就着此卷竟就当真一下撕下了那糊上的封条来。春闱的会元的名号在这些官员之中本就是当天就要揭晓了,在翰林院里也算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围坐一团的几个考官最终也不得不啧啧叹了几声,只见那卷旁分明印着几个俊秀的小字,抬眼看去,却正是……
——顾惜朝。
第72章
城外的皇榜终于张了;千百数的举子几近将整个街道都围堵的水泄不通,人群中时而爆出一阵状若疯癫的痴狂之声;此届春闱的录取人数总计三百一十七人,七八千数的考生,最终提名的十不存一,可谓是惨烈;也难怪此次上榜的举子一副欣喜若狂之态了。
人群之中更有一官员顺着张上的皇榜大声宣读着榜上的名单,从乙榜逐后往前宣读名单;随后再念到甲榜上的名单“甲榜三十二山西名苑县人氏丁方川……甲榜一十七江南凤平县人氏孙得地……”一直念到甲榜第一的时候,那官员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最后方才朗声言道,“甲榜第一,江南清河县人氏……顾惜朝!”
每逢那张榜的官员念到一个上榜的举子的名字的时候;人群之中便会引起一阵的骚动,间或几声欣喜若狂之声来,然而,一直到这一个名字念出口,周围聚集的举子面面相觑之下,竟无人前来应和,面上更大多都是一片茫然之色,只余一阵似是窃窃私语之声。那张榜的官员面上尴尬,便只好继续大声说道:“顾惜朝何在?”
底下的人群又沉默片刻后,随后便见其下一个天然居的伙计大着胆子小声说道:“顾爷先前正说着要去将军府上走上一遭。”
说来,那林将军不仅是早年一届科举的新科状元,而今更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翰林院中更有传闻,这届会元的名头正是林将军亲自点下的,本就是这届春闱上榜的举子,这林将军说来便就是这届考生的座师,若是那会元的试卷当真是这林将军钦点下来的,那顾惜朝只怕也算是林将军的半个门生了,这个时候去府上拜上一拜倒也尚在情理之中。
顾惜朝这时候确实去了林将军的府上,不过倒不是他起了兴致要去这将军府上走上一遭,而是一早便有人将他从客栈请到了将军府上,留了上座,备上了一壶好茶。顾惜朝倒是还未曾自大到认为是这林将军在拉拢,或在于自己示好,因为本就全然没有必要,莫说如今的自己不过只是一叶无根浮萍,得了一个会员的名头,在这些大官的眼中只怕也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便是待到殿试一过,真正得个进士的名号,成了个真正的官场中人,于这些大官的眼中,也难得几分的分量。
如此说来,这将军府的大将军将他请去喝茶的意义倒是有些意味不明。
顾惜朝在将军府中等了整整一个半时辰,宫中忽然传来消息,圣上急招林将军入宫,不得有误。如此,顾惜朝不觉便已登上了一个半时辰,然而他看上去却是一点都不急的,府中的丫鬟小厮伺候得周到,还有好茶可以喝,他又为何要着急?
外面的天色看上去不是极好,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日头被云层遮挡住,整个天空都开始变得暗沉沉的,零星的细雨此时也已经弥散开,夹着几阵不大不小的冷风,是这季节最常见也最是恼人的梅雨天气。
林子清从府外归来的时候,观其天色,已过未时,随行的张合笨手笨脚的想着要将自己手上的裘皮大衣往林子清的身上过去,想法倒是简单,将军向来体弱,这阴雨绵绵的恼人的天气若是让将军淋雨受寒了,只怕更是要麻烦,团吧团吧的算计着净想着要将自家将军最好非得裹成一个粽子才好。
林将军正待下马车,兜头便被张合这么一折腾,顿时便有些恼了,然而回头一看张合那厮一张半是嬉皮笑脸,半是期期艾艾的脸色,立时又心软了下来。
余晃手上的油纸伞一把撑开,撑在那林将军的头下,便是速来僵冷的面皮子上此时也是一闪而过几分关切之意,默默不语。
林子清的眼角不由便是一抽,心下却是叹道,
——他于旁人的眼中看来莫非便当真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一般的形象?
他若当真问出了口,张合指不定便会嘻嘻的说道一句,“将军志在天下,自当以江山社稷为重,如此,多苛待了几分自己的身体,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的。”言下之意,便是将军便是再忙于朝堂之事,偶尔也该好生养下自己的身子骨了。
心里再细想几下,便也就明了了,自己的身子骨本就不佳,一个人若是在三年间大多数的时候在床上挨过,终日未进斗米,只靠着体内循环的药力吊着性命,三年过去,本就不甚健康的身子骨愈发清瘦下去,脸上更显几分的病态,也确实不是什么稀奇事。
而近来原本就不多的五点的体质近来又落了一点,比之寻常人还要不及的身子骨,若是拖着这病累的身子骨,只怕再撑过一个十年都是难说了,心下不由苦笑,伸手掩在嘴边又不觉的轻咳了几声。
从皇宫回府后,林子清便直接去了前厅,到底还是记得那前厅之中尚有一人已候着他多时。一个半时辰后,顾惜朝方才终于在这厅中见到了这府中主人,见到主人家露面,下意识的便起身,挥罢两手的袖摆后,随后便拱手朗声说道:“顾惜朝见过将军。”
只见那顾惜朝眉目间看似温文柔和,那双狭长的凤目之中却偶现几分凌厉之色来,言谈举止之间,倒是一派洒脱自在的气度,又随着几分的江湖之气,倒也是一番不由让人侧目的姿态。
见着顾惜朝之后,林子清的眼中似是起了几分波澜,半晌,方才比了个入座的手势,于顾惜朝言道:“坐。”
待到顾惜朝几近入座之后,林子清却忽然说了一句让顾惜朝近乎从位子上惊得跳起来的话,“你月前于我门下投卷的那本我已瞧过。”
顾惜朝确实惊得已经从位子上跳了出来,眼中倏忽似乎闪过几分极为复杂的神色,尚存着几分激动之色,然而,顾惜朝眼中复杂的神色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消融于这人看来好似一贯温和俊雅的笑意之中,只是这笑意一瞬之间瞧着却似乎已经比之方才要更温暖更真实一些了。
对于遇见一个难得能对你的才学识得几分的知音人,对于一个人来说,总是值得让人高兴的。
顾惜朝见那林将军落座之后,径自沏上了一杯茶,竟就缄默不语起来,他倒也不甚着急,眯起眼似也是极为享受起这难得片刻的静默来。
倒是张合听着将军说道,眼前这也穿着一身的青衣的书生便就是著作那兵书之人,眼珠子一时之间竟似快要瞪了出来,伸着胳膊肘向着一旁的余晃顶了一下,小声的嘀咕了一声,“这年头的书生怎生都这般厉害了?”
那本于张合这个斗大个字都不识的粗人而言,自然是半分也看不懂的,但他张合看不懂,军中也自然会有能看懂的人的,比如那早年间永安侯大军降将,如今正隶属于弓枢帐下第二偏将温良。
总的来说,这是一部兵书,一部让温良这个诡将都赞不绝口的兵书。
单是这一点,便足以让张合对这个书生不由高看几分了。
便是余晃听闻此言,眼皮子也是不由的掀上一掀,然而似乎不经意的瞧上那书生几眼,观其气息绵长不似常人,脚步更是踏得又稳又轻,“在武艺上,我胜不了他。”言下之意,这并不是个简单的书生。
好家伙,竟还是个内力高深,习武的书生。
因而心下不由又是高看了几分。
……
约莫酉时时分,
这几日踏足这将军府上的人当真是不少,顾惜朝辞别府上之后,又有下人来报,府上又来客了,竟是回朝之后少有来往的神捕司的诸葛正我诸葛神侯造访,尚还是同他那向来于他为老不尊的老师穆子俞穆老先生一道来的。
待听到穆子俞的名字,林子清的脸上此时竟是下意识的一抽,想着抬腿便要往内堂去赶,然而,未及离开那前厅,这两人竟已经径自踏入了这前厅之中。
本因着揽着一个不错的人才而腾起的几分欣喜之意立时便已微妙了起来。
见了穆子俞,林子清也只好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老师。”本该见到这这穆小老儿的喜悦之情至如今也似仅余下几分浓浓的无奈之意。身后随着的张合小子咧嘴便想笑开,最后却似乎终于强忍着涌上喉间的笑意。
近来穆子俞穆小老儿来府上造访定然不出一事,说亲。先前他在翰林院中担着主考官一职,忙得脱不开身,这小老儿找不到空当,如今春闱一过,这小老儿的兴致起来了,想必往他的府上又要跑得勤快些了。
这穆老头的顽童心性也是不改,一方面想着林子清也确实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另一方面,他向来觉得这面上总是一副波澜不兴的门生总是端着一副言笑不苟的面孔又实在太无趣了些,因而最近他便觉得见着林子清变脸于他而言竟成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来。
林子清又向着诸葛神侯行了一礼,说道:“不知何事竟劳烦诸葛小花……神侯于我这府上走上一遭?”
——噗!
听得“诸葛小花”这实在好玩得不得了的名讳,张合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来,便是余晃脸皮子和嘴角也忍不住一抽。
诸葛正我的脾气看上去倒是极好,仍然笑眯眯的捋着几下自己花白的胡子,笑眯眯的瞧过了三人一眼。
穆老头笑眯眯的与林子清说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子说话也莫要与人夹枪带棒了,我今儿个来你府上倒不是要与你说媒来的。”
林子清脸上的神色一收,似是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穆老头见着几日不见脸上又已不见了几两肉的林子清,长叹一口气后,方才忍不住说道:“你这小子近来也不知是怎生回事?这脸色一日两日尚还好说,半月来都未见几分起色。”堵上片刻,又道,“正巧,神侯对于医药一道上也颇有些心得,便托着最好与你诊上一诊才好。”
林子清听罢,面上虽仍是一副声色不动的模样,心下却是涌过几分暖意。
林子清张口正待要说话,却又听得那穆老头继续眯着眼笑眯眯的说道:“当然,听闻神侯府上还尚有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正待字闺中,你若是能见上一见,那便是更好了。”
林子清:“……”
林子清憋了半晌,脸皮子一抽,终于忍不住呐呐地唤了一声,“老师。”
……
诸葛神侯在医术上却有一番独到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