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辕担心苏淮也染上病,成日吩咐华子煮些预防水痘的药膳和汤药,给苏淮还有家里人服用,搞得苏家成日都是一股子药材味儿。便是如此,陆辕还是不放心,纳格尔教他给苏淮缝衣服没缝成,反是那棉布缝了一个简易的口罩子,让苏淮去瞧病就戴着。
没过几日,苏老爷和老华头回来了,带了一堆家乡特产。接风之余,苏淮交代了一下赞布大哥的事,故事真真假假,总之是告诉苏老爷这是陆辕失散多年的哥哥,过来借住几天。苏老爷毕竟年纪大了,脾气也不那么倔了,一切孙子最大,再加上张家哥哥也替赞布说了一车的好话,也便表示了欢迎,还说如果乐意,大可以多住几日。
苏老爷一回来,酒窖里存着的新酒就开始折腾,陈酒经过大厨房里那个专门用来蒸馏白酒的锅子处理,制成蒸馏酒,开始往各个有订单的小酒肆送。这一两天,苏家忙起来可是热闹极了。而正赶上这春暖花开的日子,羊圈里的奶羊也开始发情了。赞布从商队里又是挑回来几只好羊,一只送给苏家吃,剩下的补贴羊圈。纳格尔便是终日忙着公羊和母羊配种,还招呼华子在一旁观摩,也好等他们走了,养羊和配种都是有人接手。
春天是个忙碌的时节,苏家上下,除了陆辕,每个人都有活计。而陆辕,除了成日睡到自然醒,起来挺着肚子晒晒太阳,吃赞布大哥送来的补品还有苏淮亲手准备的营养饭食,晚上睡前再享受一遍苏氏按摩之外,可以说,完完全全的无所事事。
纳格尔依然没有放弃说服陆辕做针线活儿的信念,确实,陆辕也觉着自己现在这副样子,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腰背和小腿就会发麻,不能走远路,不能负重,连弯腰都费劲……似乎只有针线活儿这种事最适合他了。
陆辕思考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妥协了,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能总这么无聊着……于是,他拿起了苏淮那本翻烂了的古体字医术大全。
针线?算了吧!他宁愿让自己头疼死,也不愿意变成一个绣花的哥儿。
养胎的日子跟养膘差不多,随着孕期渐长,陆辕整个人也因着身子的不方便慵懒起来。基本上一天大多数时间就是窝在苏淮的书房里,翻他的医术。这期间,为了记录西医转化中医的思路和办法,陆辕的书法字倒是有了长足的进步。只不过……
“少么么,你这拿笔的方式真是……”华子送来鱼羹,瞅着陆辕捏笔的动作就是拧眉:“呃,还有吧,你写的这几个字……是不是少了几笔啊?”
陆辕正用现代人标准的握笔姿势拿着毛笔,在宣纸上沙沙写着简笔字,见华子少见多怪,干脆不写了,拿起鱼羹舀着吃:“说起来,华子你书法倒是挺不错的吧!我听华管家说,过年时候,春联都是你写的来着!”
华子听了,难得不好意思地笑了:“那都是小时候替少爷抄书练出来的。要说老爷布置这书房,真是买了不少书,只可惜少爷志不在此……”霏,凡,論,壇
陆辕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书房的时候,本是料想这里荒废已久,应该是满屋尘土,脏乱的很。却不想,被华子日日整理的很干净。华子还时不时的,过来蹭本书回去看。陆辕那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华子,本来是个书童的。
“华子,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大名是什么。”
“华善文。这是我爹求苏老爷给起的,呵呵,从小我爹就念叨我,让我跟着少爷,多念书,多学文化。本来以为少爷以后一定是要考科举的,我也能跟着少爷进京见识见识,可是少爷非得跟老爷怄气,就是死不念书啊……唉……”华子说着,也觉得自己真是悲情。从小跟着少爷上私塾,窝书房,哪里是少年念书啊,分明是他念书。课他替少爷听,作业他替少爷写,练字他替少爷练,应付老爷也是他帮少爷应付。可是他毕竟只是个书童,又不能替少爷去考科举。即便,他其实挺喜欢念书,也挺想去考考的……
“淮之他不是因着不喜欢念书才不念的?只是为了跟老爷子对着干?”陆辕单纯,当然看不出华子那个精豆子心里想什么,只是纠结刚刚他那几句话字面上的意思。心里哂笑,这个苏淮叛逆期来得倒是挺早,怎的就为了跟他爹怄气,毁了自己大好前程?
“少爷聪明,平时不见他念书,私塾先生提问题他也鲜有答不上来的时候。少爷要是真用心学,肯定有一番作为的。可偏偏,老爷想让少爷做啥,少爷就非得不做啥,而老爷最讨厌少爷做啥,少爷啊,他还就非去做啥……从前是这样,现在少爷都回来了,还是一点也没变。这些日子老爷一回来,少爷出诊的时间明显就拖长了,不到天擦黑,绝对不回来。回来了,也是匆匆吃饭,闷头回屋……少么么,少爷向来最听你的话,你便劝劝少爷吧!老爷今年也是六十五了,我总听我爹念叨,老爷晚上一个人坐的屋里就是叹气。”
陆辕听得皱眉,自从苏老爷回来后,只要这父子俩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绝对气压骤减,迟钝如他,都明显感觉到了。苏淮这些日子不着家地往石河村跑,一半是哪里水痘真的严重,还有一半就是家里忙着酒这摊子事儿,苏淮不想管。
陆辕虽说不知道苏淮喜不喜欢念书,但是他喜欢酒,这肯定没错了。当初,为了跟苏老爷斗气,他书都不念了,现在,难道也要因着这点隔阂,连家业也不管,连酒也不酿吗?
“少么么,鱼羹再不吃就凉了。”华子在一边提醒。
陆辕拖着碗愣神,视线从鱼羹移到肚腹,然后滞住。至少,在生孩子这个问题上,苏淮倒是没跟苏老爷对着干……眼神,有一瞬的凝固,陆辕心底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或者,苏淮需要的,只是一个和解的契机;或者,该有一个人,来当当这个台阶。
晚饭的时候,因着赞布一家和大哥儿一家的入伙,吃得很是热闹。今天赞布大哥把拿回来的肉羊杀了,片了很多羊肉片,一家人便是又吃了一次暖锅。老华头和华子说是下人,但一直都守在苏家,亲的跟一家人似的,也没那么多规矩,都是招呼到一张桌吃饭。不过一顿饭下来,忙活着下肉捞肉的,也倒还是这父子俩。
陆辕挨着苏淮坐着,苏淮旁边是老华头,再那边就是苏老爷。苏老爷有些时日没见着陆辕了,一回来就是宠的紧,每次吃饭最照顾的就是他。这次也是,一直招呼着老苏头给陆辕夹这个,夹那个。陆辕吃着,戳戳苏淮,朝着苏老爷那里瞅瞅:“淮之,帮我给爹夹一筷子肉。”
苏淮愣了一下,轻描淡写着:“华子就在你旁边,招呼他。”
“我旁边是赞布大哥,华子离我远着呢!你不夹,我自己夹了。”陆辕这么说着,就要站起来。苏淮自然是一皱眉,按住陆辕的手,然后转头跟老华头低语:“替小圆给老头子夹肉。”
老华头转脸看陆辕,陆辕冲他眨眨眼,然后他便是夹了一大筷子羊肉,添给苏老爷,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苏老爷有点愣怔,然后咳了一声。
结果,老华头转身就是给苏淮也夹了一筷子肉,说一句:“这是老爷给小少爷的,他让你别老出诊了,在家里好好歇歇。”
“老华!怎么说话呢!我是让那个兔崽子少出去疯,他家哥儿眼瞅着就生了,也不知道着家!哼——”
苏淮不语,直接一筷子把刚才老华头夹给他的肉全给了陆辕,自己几口把烧饼吃了,扔下一句“我吃饱了。”起身就走。
“兔崽子!客人和你大哥儿都在呢,你这算什么样子!懂点规矩吗?我苏家怎的养了你这个混账东西,这都是跟谁学的!”
苏淮脚步一滞,忽而冷笑一声:“我只记得生我的是我阿么,养我的?有过么?”
啪!一个酒杯砸在地上,苏老爷脸上冻了一层霜,而苏淮早就进了屋。
“淮之……”晚上躺在床上,苏淮一如既往地给陆辕揉腰,陆辕忍不住道。
“要说那老头子的事,就别开口了。”
“没,我就想跟你说,这个死崽子又开始折腾我了,你摸摸。”陆辕笑笑,语气有点无奈,有气无处撒的感觉,苏淮依言伸手过去,轻轻抚在陆辕肚皮上。
手下一顶一顶的,那个生命就跟自己隔着一层肚皮交流着,苏淮微微发愣,陆辕又开口:“真是个孽障,一天到晚的,没个老实!我真是欠他的,任劳任怨让他折腾十个月!都说这娃子是来讨债的,一点都不假啊!”说着,陆辕就抓住苏淮的手,覆过去:“淮之,你这债讨了二十多年了,差不多吧?我听华子说,苏老爷再做寿,就六十六,是高寿了。”
“说个话拐八道湾,还真难为你了?”苏淮皱眉,语气不怎么好。
“这就嫌我多管闲事了?”
“有点。”
“这孩子生出来真要管你叫爹?我怎么觉着你这人还没长开呢?跟孩子差不多。”
“咱俩谁像孩子?”
“在这件事上,我还真没法跟你抢。你刚才故意搓火那样儿,跟十岁孩子没什么区别。”
“小圆,你够了啊。”苏淮抓过陆辕的手,从他身后搂住他,然后伸手去揉他的头:“别逼我堵你嘴。”
陆辕笑笑,却没当真:“苏淮,你阿么的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别跟自己过不去了。”苏淮身子一僵,不说话,一口吮住陆辕的耳朵,然后看着它变红。
“你……”陆辕皱眉,抓住苏淮不老实的手,就听见他低沉的声音绕在耳边:“别给我机会欺负你。”
“……”陆辕躲过苏淮的纠缠,却没放弃,轻轻缓缓道:“苏淮,你喜欢行医吗?你也有想做的事吧?我猜……你喜欢念书,更喜欢酿酒,就为了一口气,全放弃了,值吗?”
随着话语,苏淮的吻就没断过,但最后一个字吐出的时候,苏淮停了,怀抱稍微紧了紧,他的下巴蹭着陆辕的肩头,良久,开口:“他年轻的时候,吟诗不离酒,饮酒不忘诗。华叔说过,我跟他很像……”
“现在……还真没看出来,你也就是个酒鬼大夫。”陆辕笑笑:“不过我信,他可是你爹啊。”
“……”
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陆辕靠着,闭目养神:“淮之,有话别憋着。今儿小爷心情好,全听你说。”
那夜,苏淮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零零散散,琐琐碎碎,从小时候从华叔口中打听阿么的各种细碎的事儿,讲到和苏老爷之间种种冲突,似乎把混乱的记忆就这么全部展开在陆辕眼前。陆辕觉得,自从他跟苏淮认识以来,这个面瘫就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最后,也不知是苏淮先一步说着说着睡着了,还是陆辕早一些听着听着睡着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陆辕再次回想起这一晚,才发觉这似乎是第一次,他们彼此的心靠得这么近。
47、传染
北方的春天很是短暂,柳棉翻飞的季节之后,天气便是一日胜过一日的煦暖。在赞布和华子共同努力下,羊圈里的五只母羊都已经成功配种。华子把羊圈拦截开,公羊母羊分开圈养,又是弄来肥厚的草料饲养怀孕的母羊。赞布大哥说,母羊的孕期是五个月,等到秋天的时候,差不多就可以产崽产奶了。苏淮和苏老爷的关系依旧僵持着没有进展,但是母羊的喜讯着实让陆辕欣慰不少。
这日,陆辕正撑着腰在院子里慢慢踱步,垂头看过去,滚圆的肚腹已经遮盖住双脚。陆辕喘口气,笨拙地蹭着步子,心里狠狠埋怨了一下这冤家给自己带来的折磨。这会儿,忽听一阵脚步身,陆辕抬头就看见苏淮提前回来了。
“淮之,今天怎么这么早?你该不是忘了拿药箱了吧……”陆辕皱皱眉,正准备迎上去,谁料苏淮抬眼就是一个生人勿近的表情。
“华子,把西边的客房收拾出来,准备一套新床褥,我晚上就过去住。”喊了一声,苏淮依旧跟陆辕保持一段距离,然后开口:“小圆,你离我远一点,我染上水痘了。”
苏淮果然还是被传染了。
他把自己隔离在西屋里头,成日由华子负责送三餐还有汤药,其他人一律不许进去看望。陆辕也是大夫,自然理解苏淮的做法。这水痘是通过飞沫传染,这里的成年人又是不曾患过水痘没有抗体,虽说不是什么不治之症,但是染上了也很麻烦。特别是自己这个怀了身孕的人,若是感染水痘很可能造成胎儿畸形或者患上先天性水痘疾病的。因此对于苏淮的特别交代——绝对不让自己靠近西屋,陆辕也是很配合。
不过一天两天还好,这时间一长,陆辕就开始觉着浑身不自在了。先是每晚上帮自己洗脚揉腿捻腰一条龙服务的对象换了个人,纳格尔虽说是个哥儿,可这力气可真是一点也不输爷们。第一天捻揉,就是疼得陆辕呲牙咧嘴,结果第二天,腰上细腻的肌肤竟然出现了一块青紫的小印子……再者晚上睡觉偌大的床上就一个人滚,被窝里凉飕飕的,夜半惊醒身边没个人心里头又是空落落的……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这苏淮一消失,苏家的伙食水准,立刻下降了一大截。当然,陆辕是绝对不会承认,实际上这个才是他别扭的最主要原因。
终是在苏淮把自己隔离的第五天,陆辕捱不住了。而这件事的导火索是苏淮开始发热,而且高热不退。
晚饭过后,轻手轻脚地摸到西屋外头,屋里烛火很暗,估计苏淮已经睡下了。陆辕慢慢把门推开一道缝,他实际上仅仅是想看一看苏淮,结果正往屋里探头呢,身后就被谁推了一把,身子往前一闯,木门吱呀一声,陆辕吓得一哆嗦,一扭头,迎面就是一棒子。
咚——
木头棒子被陆辕惊险避过,敲击在门框上,陆辕瞪大眼睛。
“爹?”
“小圆?”
一声惊呼,俩人都傻了。
“呃……爹,您这是……”
“咳……这个华子,晚饭做得油腻死了,我走走,消食!”
“那……您手里这个大茶壶是?”
“哪,哪来的大茶壶,这是煲粥的砂锅!”
“喔,粥啊……可您不是消食呢么,还煲粥?”凑过去,抽抽鼻子,陆辕乐了:“这是薏仁红豆粥吧,清热去火,治疗发热的……爹,难不成这是您亲自煮的?”
“我,我没事煮它做什么!这……这是老华煮给那孽障的!”苏老爷脸一绷,转头环视一圈,正看见华子路过,招呼一声:“华子,过来!把这个给那孽障端进去!”
华子应声,看了看砂锅,满脸恍悟:“啊!老爷您刚刚一直在后厨原来是忙活这个啊……哎呦,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