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他披了衣,站在书桌之前,雨丝飘入屋内,染在他的手心。
他仿佛又看到了伏在桌上被他惊醒的蓝白衣衫的女子,揉着惺忪睡眼,转而怒斥幼时的他的模样。
那样鲜明的、近在咫尺的身影。
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
他伸出手,幻像却化为光点,飞散开去,了无痕迹。
他静立在原处,如同石像。
“主人?你……怎么了?”
女性剑灵的担忧询问再度响起,他敛了眸,过了良久,方才回答:“无事……只不过,做了一个梦罢了。”
——那是一个,永远无法成为现实的梦。
、雨送黄昏花易落(璃纱)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柳梦璃听见自己的歌声。
是谁拨动着箜篌,是谁在吟唱?
风拂过一池春水,泛起粼粼波光,院落古朴,琉璃瓦片上氲着日光暖意。她循着歌声,穿过廊腰缦回,踱过风亭水榭,她提着裙摆,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深蓝的衣袂在风中旋即飞舞,衣带纷飞。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歌声从她的闺房里传来,柳梦璃站在花梨木门前,以袖掩嘴,两行清泪从她眼角划过,滴落在她的手背,染湿一袖斑驳。
木门敞开。
红衣的少女伏在坐着弹奏的蓝衣少女膝上,她发上的吊坠斜斜缀在一边,闭着眼听着蓝衣少女拨弄箜篌。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她的侧颜平静而柔和,美好的容颜,如同往昔。
柳梦璃轻轻走了上去,像是怕惊扰到里面的人一样。她立在红衣少女身后,蹲□,轻轻抱住了红衣少女的腰。
少女的背,少女的脖颈,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即便被抱住,红衣少女也恍若未闻,只是依恋地将脸贴在梦见樽的双膝之上,听着熟悉的曲调。
她抬起头,轻轻抚着少女三千青丝,手从少女身中穿过,她却置若罔闻,径自地为眼前触碰不到的少女梳着发。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红衣少女静静的不说话,琉璃色的日光照在她的面颊上,似乎让梦璃以为,那个爱笑的少女,重新恢复了生机。
可她明明知道,这个梦境的主人,她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无法再见。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精致疏离的梦见樽唱着歌,她静静地听着,她也静静地听着。
一曲终了,红衣少女抬起脸,她凝视着面前的那个“梦璃”,蓦地眼眸弯弯地绽开了笑:“好梦璃。”
梦璃的心猛地一颤。
“第一次见你,我在想,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看的女孩子?简直啊,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及的上……”
“后来,你说要去寻那些材料,我想着你孤身一人终归不好,便和你一起。我啊……最开始最开始,以为你是逃婚的官家小姐,想带了你回家领赏……结果,你却给了我另一个家……”
“你的眼眸是那么的寂寞,看着人的时候,疏离而漠然,仿佛周遭所有人都是你命中过客。我啊……只想努力让你开心,可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那么好……”
少女话语如梦话般呢喃:“你看着人的眼神,似乎,稍不留神,你就会从我身边离开。我想,若是那个让你终是操心的韩菱纱依旧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很早很早我就知道……好梦璃,我对你,生了痴……那是不该存在的,荒谬的痴念……”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何能离于爱,无忧亦无怖……”
红衣少女将脸重新贴回梦见樽的双膝,像是极倦极倦,她轻声呐呐,言语中带着一丝绝望:“你将弓给了天河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实在奢求太多……”
泪从少女眼角渗了出来,梦璃颤着手为少女擦拭着,却无论如何也拭不尽。
梦见樽依旧在吟唱,反反复复,似乎没有止境。
“你知道吗……我们韩家人一向短命……有着这样宿命的我,却活了很长很长的岁月哦……”
“第一个十九年……第二个十九年……第三个十九年……为什么,我活了那么久那么久……你……却始终没有回来……”
“我的好梦璃……最后的最后……我还是等不到你回来……”
裂帛声起,箜篌的弦,终是断了。
红衣少女站起身来,她看着手中青玉钗,缱绻一笑,而后踏着步子,旋转曼舞,俄顷高歌。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是谁入了谁的梦?是谁在唱着熟悉的曲?
是谁等不到谁归?是谁等不到谁回?
“菱纱……!”
红衣少女已不在。
※
梅破蕊,柳垂丝,荷香十里,姹紫嫣红。红衣的少女歪了头,狡黠灵动的双眸看了她,直直地向她伸出了手:“好梦璃,我们去湖上泛舟,好不好?”
“好。”
她笑着,回握住了少女的手。
——那是一个梦境。
一个用灵力编织的……梦境。
如此而已。
、嗟余只影系人间(紫英)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十岁。
夙莘师叔下山已有一年,师公病重,他在琼华之上变得越来越沉默,也变得越来越懂事。夙莘的离去让他知道了,即便再不舍,有些人,依旧不会留在你身边。
夙汐师叔出关了,师公告诉他,他不日当逝去,要他以后好好听从夙汐师叔的话。
他心中难过,可他生性寡言,便只能立在一边,默默不语。
“弟子夙汐求见。”
那是一个有些沙哑的话音,那人推开门时,他怀着忐忑的情绪,偷偷看了过去。和他在一起许久许久的师叔与九载后并无太多变化,那时他只是惊讶于大不了他多少的少女竟是他的师叔。
因为宗炼和夙莘,他也听过这个师叔的事,而对于她的到来和接近,他下意识却是抗拒的。
那是对未来的恐惧,以及小小迷茫。
他却看到了她望着师公眼中的那一抹悲伤。
小小的孩童在那一瞬间,不再排斥她的到来。
师公把他的手交给她,她牵着他的手,一直牵着他,叫着小紫花,走在他身前。那时她的手还不像之后一样冰冷,被握在那双温暖的手中,他总觉得,琼华的清冷,已不再那么难熬。
最开心的日子,成了与她相处的每一日。
琼华的空旷,似乎有了她在,就消失了一般。
后来,师公去世,她想尽办法,笨拙地安慰他。后来他想,如果她一直在他身边,不再分离,他一定就不会再那么害怕孤寂,害怕冷清了吧。
如果有些人终是不会停留在自己身边,那就让自己,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样就好了。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以致于在思返谷的时候,毫不犹豫的便说出了他一直会陪伴在她身边的话语。
而她只是笑,摸着他的头让他不要这样轻易的许下诺言。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她的话。直到他真正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真正想留在一个人的身边是什么,她却已经不在自己身边。
她给他买了糖吃;她卧病在床却笑着逗他;她认认真真教导他仙术剑术;她佩着自己所铸的剑叫他的名字;她献宝一样给自己带来铸剑矿石;她戴着自己的所送的簪子对他笑得灿然羞涩。
她偷偷喝酒被他寻到,游移目光说着辩解的话;她偷偷倒药被他训斥,拉着他的袖子目光躲闪地看着他;她寒毒发作,转醒之后,摸着他的头叫他不要担心;她牢牢的记住了他的生辰,在他弱冠之年,亲手为他加冠。
为了为她驱逐寒毒而拼命修习,想要保护她,想让她一直笑,想留在她身边,想一直守在她身边,想不要分离,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
有什么,慢慢的在改变。
他不明白。
直到禁地中的玄霄师叔一言将他点醒,他才惊觉,自己对自己师叔的心思,竟到了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师叔,是如他亲人一样,如姐如师的师叔。
他怎会生了那样大逆不道的龌龊心思!
心中涌出不知是恐惧还是愧疚让他想要逃避,以致于让他在禁地之外失控地说出“礼不可废”的话来。他变得更加守礼,可他每一次的守礼,换来的都是她难过和不知所措的眼神。
他没办法,看到她那样的眼神。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难过。
于是他待她,又如以往一般,看着笑容在她面上绽开,他蓦地就安下了心。
所有的逃避,在她的笑容下,溃不成军。
他想,他不会让他的这份心思伤害到她,他会一直陪在那个同样怕寂寞的师叔身边,一直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一直一直,守在她身边。
——直到有一天,她不再需要他。
即墨花灯,他终是忍不住做了河灯给她,看着她笑,看着她慎重地将花灯收了起来。听着她说她舍不得放的时候,他的心里,是喜悦的。
他看着她,眼中再容不下其他。
明明是背德的情感……他却怎么也舍不下了。
放河灯时,他许下了一个愿望。
一个想要长长久久在她身边的愿望。
之后禁地生变,之后她的师兄,她视为兄长的天青师叔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若是喜欢他人,就说出口。可那样的感情,他怎么能说出口?他终是怕的,他怕,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的师叔直接会离开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因为连他,在最初的最初,也是惊惶的。
只要一直守在她身边就好了。
看着她笑,看着她开心,看着她快乐,如此足够。
不能……奢求太多。
不能奢求太多。
琼华射落之后,她寒毒反复发作,到了极限,他所带来的大夫都说她已药石无医。可那一日,她的精神突然变得好了起来,寒毒也消了不少,她遣了他带着天河去太室山,行了半程,他却觉得隐约有地方不对,便让天河先去城镇等他,他急急忙忙御剑回青鸾峰,在半路上却看到天罚劫云。
她的气息……即便是死,他也不会认错。
他像疯了一样御剑向她的地方飞去,他看着她惊愕望着他,不再顾及什么,他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害怕,那样的害怕像潮水一样汹涌袭来,仿佛放手,她就会从他怀里消失。
她却笑着,挣脱了他的手,封闭了他的五感六识,定住了他的身形。
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
没有她,没有她,没有她。
死寂到令人疯狂的黑暗。
冲开术法,冲开一切,光芒重新回到他的眼中,他能听到一切,看到一切,天空不再阴霾,不再劫云重重,他却听到他袖中摇光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悲鸣,而后,剑魂归于死寂。
再无声息。
……
看了她的留书,他的心中还是隐约存了份希望。
——或许……烛龙……救下了师叔……
找了许久许久,他还是去了不周山。
创造了天地的神龙看着他,目光漠然。
“敢问神龙……夙汐师叔……可是在……”
“为汝之同伴逆天改命,天罚降下,她早已魂飞魄散。”
胸口传来的剧烈痛楚席卷了他的全身。剑魂沉寂,卜算失灵,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夙汐已经不在,可他还是留了希冀,留了奢想。冷漠的烛龙看着他,却是慢慢瞪大了眼。
他御剑仓皇逃离时,似乎听到烛龙在他身后,轻轻地叹了声“皆为痴儿”。
血从他唇边溢出,似乎没有止境,他眼中空茫,从剑上跌下,口中大口地吐出鲜血。急急忙忙迎出来的菱纱看到他周身血染,眸中震惊,刚想将他扶起,她的目光移到他的青丝之上,眼眸凝固。
“……小紫英……”
菱纱捂住嘴,大滴泪水从她眼眶滑落,他没有说话,只是顺着菱纱的目光看去,眼角闪过一抹刺眼白色,紫英轻捋长发,发垂胸前,他静静看着,不再言语。
——他竟是,一夕白头!
“也好……”他轻轻笑了:“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到……为你白了头……也好……”
师叔,师叔。
你曾向我立下誓言,你不会死,你不会抛下我一人。
你曾向我许下诺言,你不会再骗我,亦不会再对我说谎。
可你依旧是骗了我,抛了我,留了我一人。
你要我好好活着,我便活着。
我便……如此……活着。
对不起,师叔。
因为你,紫英可以活下去。
可失了你,你叫紫英怎样才能……好好活下去?
终是……朝如青丝,暮成雪。
※
百年之后,青鸾峰上。
风将白发剑仙的蓝白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你来了。”
他没有回头,身后容颜不变的美丽女子凝视他许久,终是开了口:“紫英……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九龙缚丝剑穗蓦地出现在了女子的面前,苍凉的话语同时响起:“……无所谓好或不好,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惟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失去的,怎么寻,也寻不回来了。
“你……他们等你很久了,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先回剑冢……”
白发的剑仙踏上魔剑,御剑而去。
良久,风中传来女子压抑的哭声。
“菱纱……”
※
“师尊……为什么要成仙?”
年幼的小弟子趴在他的膝上,抬了眸,困惑地问他。
擦拭长剑的动作停滞,发须皆白的男子闭了眼,淡声:“……就吾平生之志,记我应念之人。”
“……?师尊要记住的是谁?”
他低眸,看了手中长剑,对自己的小弟子答道:“……这把剑的主人。”
他的弟子不解地看他,他却再也没说话。
※
——“你师公让你发誓,让你修仙积德、捍卫天下为己任,这与七情六欲有何干系?抛弃七情六欲……恐怕是痛到极处……想要遗忘一切,才会成仙成神吧~”
——“紫英不会离开师叔的,紫英……会一直陪在师叔身边。”
、再·始
魂魄在被撕裂。
那是缓慢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意识每每有片刻的清醒,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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