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他朝着发出咕噜声的地方靠近,脚下挪动得小心翼翼,因为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视线被这些雾气遮住,他什么都看不见。
“师傅……”他越往里走,身上的湿气和热气更甚,原本平静的心中也渐渐起了恐惧之心。因为他根本不确定这是哪里,既不像灵隐寺后山的瀑布,也不像荣光寺后面的温泉,往里走,似乎还有好长一段路。
“师……楚渊……”他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微颤,身上越加湿热,却让他心底越是寒冷。
咚!
他踉跄了一下,脚下似乎踢到什么,然后整个身子往前一扑,哗啦一声,耳边传来水声,就那一瞬间,浑身上下突然无比滚烫,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救……救命……救命,楚渊,楚渊……”
他十分恐惧,挥动着双手要爬上岸,但只能感觉到自己在逐渐往下沉,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楚渊,我快要死了……
岸上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是谁,快救救我,救我!”好烫,他觉得自己被扔在了一个正在煮沸水的铁锅里。
“妖孽,你仍旧死性不改么。”
岸上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他听出来,与刚才发出叹息的源于同一个人。
“你们一个是上仙,一个是山羊精,天庭怎能容许你们这般胡闹!上仙,小老儿只问你一句,为了这只妖精,即便是入轮回道,你也甘愿?”
他在滚烫的沸水里听见岸上那人的问话,突然心口一揪,矛盾地既期待又害怕听见那“上仙”的回答。
“好、好!”岸上那人怒极反笑,“你们若执意要在一起,那我便遵从玉帝的旨意将你二人打入轮回道,是否能在一起,就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好烫,淹住自己的水温度在升高,烫得他全身都要缩在一起了,全身无力地爬不上岸去。
他好像,就要被这沸水融化了。
……
咚咚咚!
躺在木床上的宇文秧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垂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一汪汗水,背后也湿漉漉的一片,他喘着粗气,显然对梦里的一切心有余悸。
还好,那是梦,都是梦。
咚咚咚……外面不断有敲击声和重物碰撞的声音传来。宇文秧下得床来开了茅屋的门走出去,看见宇文府的仆人们接二连三地往旁边的院子里搬东西,因为要经过这栋小茅屋,所以吵醒了被梦魇缠绕的宇文秧。宇文秧却不禁有些感谢这些粗鲁地搬动物件的仆人。
“三少爷。”一个丫鬟看见他站在茅屋门口,便停了下来打招呼。
自听见宇文府与黄府联姻的消息以来,宇文秧在府中所受的待遇高出以往许多,地位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也是他厌恶这个地方的原因。
“你们在做什么?”他问。
“听说夫人即将回府,所以覃管家命我们把东厢里的东西都搬到这废弃的院子,好把东厢的宅院腾出来给夫人诵经念佛。”丫鬟见三少爷问话,自然不敢像以前一样怠慢,恭恭敬敬地站在宇文秧身前回答,却见三少爷久久不曾回答,便道,“三少爷,奴婢先去做事了。”
宇文秧的脸有些发白,再加上前一晚睡眠受扰的原因,眼睛下方盖了一层青黑色。
宇文府的当家主母原本便是大禹王朝前丞相唯一的女儿,那位前丞相宇文秧是没见过,却听过关于他无比多的传言,三朝元老,手握重权。他虽也曾像很多人一样疑惑那位前丞相为何不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宫,而是许配给了那时籍籍无名的宇文承前,但关于那位已故老丞相的事情,他却是不敢多问,他只知道,自己与母亲颠沛流离、狼狈逃窜,直至最后生死相离,大多是出于这位当家主母之手。
虽然宇文倩蓉曾信誓旦旦地说,她的母亲不是这样的人。
宇文秧心里,对宇文夫人始终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情感,恐惧,憎恨……但是,还有一些事情,他至今也尚未想明白。
……
宇文家三个儿女,就属宇文怀坤的性子与宇文夫人最像,清冷得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有时候甚至近乎冷酷无情。在宇文府,宇文秧最不愿接近的便是这两人,但偏偏事不遂愿。
宇文秧忐忑不安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宇文怀坤。
“二……二哥,你找我?”他是在出府的途中被宇文怀坤的贴身仆人截断带到这里来的,宇文秧坐在这布置华贵的雅间里,却感觉不到一丝优越感,反而越来越觉得那双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睛里透露出的冰冷眼神让他无所适从。
“你最近胆子不小。”宇文怀坤一开口便丢下这么一句。
宇文秧愣了愣,不禁在心里苦笑,昨晚宇文承前也说他“胆大妄为”,看来最近自己的胆子却是大了不少。既然如此,索性,就让他胆大妄为到底吧,于是他硬着头皮抬眸来正视宇文怀坤的目光,“不知道二哥因何事找我?”
似乎没料到宇文秧真的会抖着胆子这样问自己,宇文怀坤沉默了半晌,慢吞吞地喝着上好的铁观音,周身的寒气也随着时间的关系聚集得越来越多,他不知道宇文秧已经是满满一手心的汗。
“你可知为何你来到宇文府两年,他都没找过一个先生教你识字念书么?”宇文怀坤终于放下手中的杯子,冷冷地看着宇文秧,又道,“识了字,懂得了道理,人就会变聪明,聪明的人是不容易受人摆布的,而他需要的,正是一枚真正能让他随意掌控、顺遂他心意的棋子,而我、怀广、倩蓉,我们都并非最好的人选,倩蓉虽然被送进了宫,可那也建立在她喜欢国主的份儿上,若非如此……”宇文怀坤冷冷地笑了一声,这是第一次见他露出类似于笑的表情。
宇文秧听得心里发冷,脸色惨白。
“所以,你明白了你在宇文府的位置了?”宇文怀坤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正控制自己全身正瑟瑟发抖的宇文秧,很满意他的反应。宇文怀坤站起身来,冷淡地瞥了眼宇文秧,“既然清楚了自己的位置,就安安分分地做那颗棋子,安安分分地过完你棋子的一生,别想着从棋子的身份里跳脱出来,更别想着,给不相关的人找麻烦。”说罢,宇文怀坤径自带着自己的贴身仆人离开了雅间。
宇文秧从雅间出来,脑中还一片混乱,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也许,他往后的人生,都会像如今这样,被那人掌控在手中。
……
“咦,那不是小师弟么?他怎么……”
菩屠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吾卿,正好将宇文秧一脸惨淡失魂落魄的模样尽收眼底。
宇文秧正从二楼雅间走下来。
“师叔……”吾卿哀求似的低喊了一声,他担心小师弟那模样随时有可能会从楼梯上摔下来。
菩屠仍旧一言不发的冷淡模样,手中的茶杯却被他捏得几乎变了形。
宇文秧双眼呆滞,脚下未停,没发现自己脚下突然一滑——
“小师弟——”
在吾卿惊呼的瞬间,已经有一个人影眨眼前站在了楼梯口,在宇文秧滚下楼梯的前一刻把人捞进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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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我欲与君相知(4)
此时还处于清晨时分,好在福来客栈人并不多。
“小师弟……”吾卿的惊呼声被菩屠冷冷地一瞥,讪讪地收回了口中。宇文秧被菩屠接住,惨白着脸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眼前,鼻尖触碰到的温暖是熟悉的温度,还有让他揪心的淡淡檀香味。
待他再次回过神来时,又回到了二楼的雅间,那人面无表情地把他放在雅间里的软榻上,然后转身离去。
你就这般,不愿意见到我么?
眼中的热气涌上来,他从软榻上坐起来,看着纸糊的窗子上印出那人挺拔的背影,似突然下定了决心,他揪着自己的衣角追出去,心口碰碰乱跳。
我只要二十天,楚渊,我也只有二十天了,在这二十天里,请别让我离开你的身边。楚渊,就算你从未喜欢过我,也别把我赶得远远地,二十天后,就算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我也会离开你的。
“小师弟……”
吾卿只能眼睁睁看着宇文秧擦着自己的肩膀冲出雅间,根本来不及阻拦。吾卿很郁闷地看着自己端在手中的盆,盆里的清水倒映出他疑惑且郁闷的表情。他转身,看见宇文秧跟着师叔的背影追出去。
虽是清晨,然而大街上的氛围自然与客栈里不同,已经有很多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占据了街道两边,不过,要在这些普通百姓里找出那人犹如莲花一般清幽的身影,却没有那么难。而且,他深受百姓爱戴。
“法师……”一个妇人牵着自己的小女儿在他面前跪下,他伸出手,抚摸在那女童的发顶,那妇人露出一脸感激的表情。
还有那些即便是擦身而过的路人,都会停下脚步来恭恭敬敬地朝他弯腰作揖,口中同时呼着一声“法师”。宇文秧一路跟在他身后,就一路看见这样的情景,才知他在大禹王朝百姓的心中,是这般神圣。
菩屠一直走近了城门,并未回过身来看跟在他身后的少年一眼,宇文秧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近了城门,那守城的士兵放行的时候,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出了城,菩屠的步伐依旧未停,宇文秧却跟得有些吃力,城郊与城内不同,尤其菩屠走的这条路上,长满了到达脚踝这么高的野草,宇文秧又与菩屠不能相比,因此走了不到几步路就开始喘起来,菩屠的脚步却越发飞快。
两个人仿佛是在较劲,谁也不让谁,宇文秧硬是让自己加快了步子跟在那人身后。
菩屠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冷。
为了不让那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宇文秧几乎是小跑起来,额头布满了汗珠,这是他第一次忤逆他的意思。
“啊……”
一时不查,那条仿佛从天而降的藤蔓将宇文秧套住,他脚下猛地踉跄,身子往前一扑,连带着脸一起扑在了地上,锋利的茅草叶子在他右脸颊上割了一个细小的口子。听见叫声的菩屠身体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宇文秧爬起来,手掌被泥土搓得通红,眼中更是闪着委屈的泪光。即便委屈,但是他更不想因此而放弃,这一放弃,也许他今生就再也和他没有交集。
想到此,他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咬牙跟在那人身后。
随着越往里走,眼界渐渐开阔起来,不远处出现了一块宽敞的平地,平地四周被树木包围,中央却搭建了一些破旧的草棚。在草棚前面玩耍的三五个孩子看见来人,都朝他们跑来,嘴里还喊着“法师”,那一张张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
宇文秧不禁有些愣住。那些孩子,穿得破旧但很干净,那一张张溢满笑意的脸上,表情天真而烂漫。
许是听到孩子们的喊声,大人们从草棚和周围的树林里纷纷朝菩屠围上来,眼神同样尊崇向往,却比先前在大街上那些人多了很多亲切。
“法师!”最前面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被他身旁的两个年轻人扶着,“法师你怎么来啦,早知道你要来,我就让大毛二毛去接你。”
老者说话倒是平易近人,仿佛菩屠不过是他熟识的人一般闲话家常。
“贫僧不过临时起意来看望一下,你不必这般客气。”菩屠说着,被老者带进了草屋中,人们紧紧地跟了进去,不过顷刻之间,小小的茅屋里顿时塞满了人,宇文秧被挤在人群的最角落里。
他观察了一下,这些人身着成旧,有的穿着的短衫长裤上甚至打了一层又一层补丁,言语克制但表情真诚亲切,令他惊讶的是,这些人里有七八个身有残疾走路不便,由身边的人扶着或牵着。再朝那些孩子看去,也有几个或多或少都在身体上有些欠缺。
他心中不免更加震惊,对这些人的身份十分好奇,但又不敢徒然开口询问。
菩屠被包围在中间,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口询问,菩屠丝毫没有不耐烦地回答,神色如常,与对待别人并无什么不同之处,但宇文秧站在人群外呆呆地看着,突然就觉得此刻这样的菩屠竟是让自己十分欢喜的。
他痴痴地看着,不知觉自己的眼神里透露出满满的情谊。
衣角突然被轻轻扯了一下,宇文秧低下头,看见一个小小的孩子明明眼神羞怯但还是带着满脸害羞的微笑站在自己脚边,个子只到自己的大腿根部,大约两三岁的模样。宇文秧弯下腰,又往角落里退了两步,才让自己有空地蹲下来,未免吓到孩子,他特意放柔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怎么了弟弟?”
“小哥哥,你是法师的朋友么?”两三岁的孩子一脸怯生生的模样,奶着嗓音脆生生地问他。
宇文秧愣了一下,苦笑,“不是。”
当然,这么大点的孩子是看不懂他的笑容里的苦涩的,他只觉得这位小哥哥明明长得好看,但笑起来却不好看。小孩子的心情是最直观地表现在脸上的,于是小脸有点不高兴了,“那你为什么跟着法师大人来我们村子?”
宇文秧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见小孩子脸上的笑容被满脸小皱纹取而代之,担心这孩子会突然哭出来,一急之下道,“我不是法师的朋友,但我是法师的弟子,弟子,你知道么,就是,就是……法师是哥哥的师傅。”
“真的?”站在他面前的小孩眼睛一亮,一把抓住宇文秧的袖子,“法师大人真的是你的师傅?那哥哥你是不是也很厉害,像法师大人那样厉害?小哥哥,那你能不能让法师大人也收我做弟子?我想像法师大人和哥哥这样厉害!”
小小的孩子挺着胸脯,洋溢在小脸上的笑容像天上的阳光一样,十分灿烂,灿烂到那一瞬间,宇文秧心里竟是隐隐的羡慕着的,同时也被这孩子的表情惹得忍俊不禁,柔声道,“你为何要像法师这般厉害?”
“因为娘不会死!”小孩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他能像法师那样厉害,就什么都难不倒他。宇文秧一僵,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满眼痛意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听着胸脯的孩子,娘亲死的那年,他仿佛也是这么大,浑身湿淋淋的被黄老爷从一个大花瓶里捞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哑着声音问道。
小孩骄傲地仰起头,脆生生地回答,“小宁。”
……
跟着菩屠走出这个隐藏在山林中的小村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月亮从天边慢慢爬上来。同来时一样,宇文秧亦步亦趋地跟在菩屠的身后。
菩屠走路的步伐比来时慢了很多,不过低着头满腹心事的宇文秧没有看见。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慢,月光下菩屠光洁俊美的脸上露出微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