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亦杰恨透了大哥身上这种不远不近,忽明忽暗的感觉。
有的人如同吸进肺里的烟雾,苦涩又提神,能看见,却摸不着,不知不觉间上了瘾,想戒也戒不掉……偏偏它还是有毒的。
就像有某种心电感应一般,原本低着头的大哥突然毫无征兆向蒋亦杰站立的位置望过来,蒋亦杰下意识一闪身躲进了拐角处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住了墙壁。
在他的上下左右,镜面反射出无数诡异的重影,视野中全都是裁切成各种形状的自己,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烟头燃尽,烫到了手指,他疼得打了个哆嗦,终于从无名结界里挣脱出来,收拾心情,认真思考起了眼前的处境。
借此机会点明身份也好,省得再兜圈子。拖得越久,就越显刻意。
自己留给龙准的印象应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外表精明,实则愚蠢,不需要花费多少心机就可以轻易摆布。这样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想追随龙准,他应该会当面满口答应,随后就丢在一旁懒得理会了吧。
可如果……这个人是蒋庭辉的弟弟呢?
古展手底下有名有姓的不少,能挑大梁的不多,算来算去蒋庭辉绝对是数一数二的。上辈子龙准早早看出大哥是可造之材,也曾经私底下招揽过数次,却没成功。
“神兵利器”既然不能为我所用,当然是要尽早毁掉,就算不能毁掉,也要想办法牵制住。
堂口与堂口之间的纠葛,不能像对外人那样壁垒分明,再怎么你争我夺,也要挂上友善的面具,一边称兄道弟,一边脚底下使绊子。谁蠢到第一个亮出刀枪,谁就成了“同门相残”的元凶,人人得而诛之。
这种情形下,要是能把对手的弟弟扣在身边,岂不是上策之中的上策?
龙准老奸巨猾,脑子转起来飞快无比,自己能想得到的,他一定都会更早想到。装成个被他愚弄利用的傻子,将计就计,再好不过。
蒋庭辉一走进Solas,手下立刻向他报告了龙准不请自来的消息。
不管出于待客之道,还是社团里小辈对大哥该有的尊重,都非他亲自过来招呼不可。蒋庭辉带着珍藏的好酒和几个打扮妖冶的女侍者走进包厢,客气问候道:“龙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捧场?真是荣幸。”
龙准笑出满脸细小纹路:“还不是听说古展哥场子搞得旺,来取取经。所以我常常跟他们说,还是古展好福气啊,有个像你这么能干的帮手。我身边要是有几个蒋庭辉,也不用到处跑,还不天天清闲地坐在家里数钱喽。”
他故意拖出长长调子,表明自己是弦外有音的。
“龙哥这是抬举我还是损我?谁不知道小和兴里头数龙准哥的和义社最是人才济济。”蒋庭辉听得真切,却只能装傻充愣,耐着性子敷衍地笑了笑,“为大哥卖命,为社团赚钱,这都是我分内事。龙哥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包厢门一开,蒋亦杰拖着东倒西歪的王大关走了进来。蒋庭辉应声回头,笑容当即僵在脸上,眼底神色瞬息万变。
“小妹?”他脱口而出,声音异常地抬高了几度,有些失态,“你怎么在这?”
6大哥的心
因为蒋妈妈一句“行行好吧,千万别带坏了小妹”,蒋庭辉永远地离开了庙口街,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出生的地方。
那不是在置气,而是没有底气。
他害怕继母的话有朝一日成了真,害怕拖累着弟弟被人嚼舌根说:“看,蒋小妹有个祸害街坊的流氓大哥,兄弟俩是一路货色……”
迫不得已离家远行的那一天,蒋庭辉哭了。虽然在兄弟们面前流泪很丢脸,但是看到年幼的弟弟膝盖上磕得都是血,一瘸一拐追着车子跑,眼泪就像崩了闸的自来水一样,捂都捂不住。
大哥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没有放弃这个家,只是放弃了他自己。
原装蒋太太死于车祸,礼拜天搭邻居的便车进城喝喜酒,半路冲进了迎面开来的货车底下,被铁皮削掉了半边脑袋,死状惨烈。临出门前,夫妻俩还因为儿子哭闹没人理的问题大吵过一架,想不到就再也没有了和好的机会。
那时候蒋庭辉九个月,刚学会叫妈妈,每天口齿不清地依依呀呀叫唤着,对家里一下子来了好多哭哭啼啼的三姑六婆感到新奇又有趣。夜深人静蒋爸爸独自喝闷酒,他还爬过去把沾着酒水的瓶盖往嘴吧里塞。
大哥从来不知道亲妈长什么样,也故意不去翻藏在箱底的旧照片。就当那个人从没存在过,正好不用去想念了。
老爸一辈子窝在方寸大的小五金店里,老妈又死得早,别人家孩子唱儿歌垒积木的年纪,蒋庭辉都是被丢在一堆油漆、砂纸、PVC管中间,从早到晚摆弄着脏兮兮的螺丝帽,更不要说什么启蒙和识字了。
八岁那年,妈妈带着杨明礼嫁进了蒋家。梳着分头的小四眼杨明礼比蒋庭辉小一岁,却是同级,只要有测验,总是拿第一名,家里四面墙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爸妈在外人面前一提起老二,脸上都放着红光。
蒋庭辉搞不懂,杨明礼和自己都是早晚一起上学,中午吃同样的饭盒,两条胳膊架着颗脑袋,为什么人家是金脑壳他是木脑壳,不管如何瞪着眼听讲,拼命背书,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在眼睛里都像蚂蚁爬,一年到头吊车尾。
有杨明礼的优秀作为对比,自己越努力,就越显得蠢笨。
唯一值得炫耀的,是有副好身板,有双硬拳头,在庙口街上打架称王,身边聚拢着一群脾气相投的小弟。因为这些是杨明礼没有的,所以他要把这些做得更好,还要顺便摆出一副“老子不屑于读书,老子就是有本钱可以出来混”的架势。说白了,自卑而已。
蒋妈妈是个勤快又节俭的女人,对蒋庭辉谈不上什么母爱,倒也不至于刻薄虐待。穷人家搭伙讨生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去算计一个孩子。
日子宽松的时候,她也努力想要一碗水端平。可是遇到年底收不回账、只能白水煮青菜的窘境,难免有些私心。给孩子们熬粥的时候,看看橱柜里只剩了两个鸡蛋,不禁要掂量掂量。老二读书费脑子,营养一定要跟上,小妹是幺仔,吃得太差会生病,至于老大……每天和肥林、火女那些人混在一起,应该缺不了这一口半口。
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到底差些。蒋妈妈一时昏了头,害怕蒋庭辉多心,极其愚蠢地将荷包蛋埋在了白粥底下。孩子们养得粗糙,早餐都是站在厨房灶台边端着碗几口喝光,一抹嘴就算完了。坏就坏在蒋亦杰贪玩儿,捧着粥碗乱搅和,给他发现有藏着一整颗白白嫩嫩的荷包蛋,自己不舍得吃,献宝似地送到了蒋庭辉嘴边:“哥哥吃!”
蒋庭辉抬头看了眼继母,什么话也没说。他虽然只有十几岁,已经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了。是男人当然不会为了少吃了几口饭菜而耿耿于怀,如果蒋妈妈摆在明面上说,他一定全不在意地全都让给弟弟。可惜,就是一个小心眼的举动,将连接在这对非亲母子间最后的一扇门给彻底堵死了。
蒋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讪讪地没活找活忙碌着。杨明礼看看大哥的神情,又看看自己碗里埋在粥底下的鸡蛋,瞬间明白过来,原封不定撂下碗筷出了门。他为妈妈的行为感到羞耻。
只有年幼的蒋亦杰什么都不懂,一心要把好东西都分给大哥。哼哼唧唧非得要大哥先咬上一口,他才在大哥咬过的地方接着咬了同样大的一口,只有大哥吃了多少,他才肯吃多少。
蒋庭辉没有老妈,老爸再婚之后又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那对母子身上。看着黏在自己身边的蒋亦杰,大哥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有小妹一个亲人。
只有这个驮在肩膀上长大的小肉球,才是真正属于他的,才会一心一意对他好,永远永远……
蒋爸爸去世之后的几年间,兄弟分离,每次赚到钱寄回老家,又辗转从朋友口中得知弟弟的近况,蒋庭辉都无比满足。
在他心里,蒋亦杰是粉嫩嫩的肉圆子,扎着冲天辫,晃荡着小鸡鸡在庙口街头大方展览,蒋亦杰也是天真又顽皮的捣蛋鬼,到处抓鼻涕虫,看谁不顺眼就丢进人家衣领,蒋亦杰还是笑容灿烂、无忧无虑的臭小孩,晃荡着两条小短腿,坐在树杈上看他和伙伴们盯着大太阳兴致勃勃踢汽水罐……
他希望他的“小妹”永远都是那样,不会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不会受到污染,更不会遭遇危险。
一朝投身江湖,蒋庭辉就成了亡命徒,他要守护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甚至早早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在此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兄弟重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从意外见到弟弟走进包厢门口那一刻起,他引以为傲的从容应对就顷刻土崩瓦解了。委屈,失望,愤怒,不解,各种情绪在胸腔里激烈碰撞着。
这算什么?当年忍痛离开家,把唯一的亲人拱手让给了他的妈妈和二哥,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小妹?你怎么在这?”蒋庭辉压抑着心头不断翻滚的疾风暴雨,声音怪异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蒋亦杰暗暗握紧拳头,稳住阵脚,满不在乎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年满十八周岁进出夜店是法律许可的。”
大哥的脸上看不到明显怒意,周身却逐渐散发出暴戾之气:“你妈妈呢?杨明礼呢?他们到底是怎么管的你!”
“蒋庭辉,我是个大活人,有手有脚,不是谁家里的摆设,不需要什么你管、我管的,这个推给那个!”蒋亦杰把玩着盛满琥珀色液体的水晶酒杯,前一刻还在轻佻地浅笑着,忽而眼眉一凛,杀气腾腾。
从多年前开始,他就固执地直呼大哥姓名。没有赌气和轻视的意思,只是自欺欺人地希望,抹去了“大哥”这个称谓,和大哥之间八年的差距就会一同消失不见,自己不再是个小破孩,而是个可以站在大哥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真正的男人了。
兄弟俩僵持在原地,目光交锋各不相让,一个尖锐凌厉,一个厚重强硬,碰撞之下火花四溅,隐隐弥漫起硝烟与硫磺的粗暴气息。
蒋庭辉身后唯一知道两人关系、也了解前因后果的金毛飞按耐不住,出言训斥道:“丢你老母,全家贱格!蒋小妹你够了吧?当初是谁恨不得跪在地上哀求我们兄弟不要带坏她个宝贝仔?现在搞什么,反咬一口?这些年辉哥没管过你?你花谁的用谁的,良心喂狗吃啦!”
见自家老大被劈头盖脸一通乱骂,王大关生气了,也分不清眼前影影憧憧哪个是哪个,只管伸出手指乱点一气,直着舌头嚷道:“谁、谁是……是狗!哪有狗?谁敢在、在我庙……庙口街关、关大王面前撒撒撒野!”
龙准似乎听出了一点头绪,略显惊讶地问道:“怎么,庭辉,你们两个是……”
蒋庭辉眼神里闪耀着熊熊火光,几乎就要引爆,他狠狠闭了闭眼,沉默片刻,再开口已经平静如常:“龙哥,亦杰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蒋亦杰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声补充:“是啊,还是许多年不见面的那种。”
“蒋小妹!”金毛飞已经捏起了拳头,“果然是惯坏的,再阴阳怪气,你大哥不教训你我金毛飞替他教训你!”
蒋庭辉沉声喝道:“阿飞,出去!”
金毛飞鼻孔扩得老大,喘了一阵粗气,转身摔门走了出去。门框“嘭”一声巨响,震得房间一颤,王大关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咕噜”打了个酒嗝,谄媚笑道:“原、原来是大……大哥大啊……”
蒋庭辉脸孔僵硬地对着龙准点点头:“龙哥,让你见笑了。”
“这可真是太有缘了,庭辉,我和你弟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龙准倒适时充起了和事佬,“诶呀,这兄弟俩哪有什么深仇大恨,来来来,全都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把话说开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有龙准在,蒋庭辉无论如何不会发作,可这杯酒是断然喝不下去的,他挂上个程式化的笑容,委婉拒绝道:“龙哥,实在对不住,等下还要做事,不方便喝酒。不然下次,下次我陪您喝个痛快。今晚是龙哥赏脸,喝多少都记我账上。”又滴水不漏地指着楼下舞池边一排衣着清凉的辣妹介绍说,“昨天刚来的一批好货色,龙哥有中意的只管招呼一声,保证干净。”
龙准打着哈哈:“好说好说,庭辉你放心,我和你弟弟很是投缘,我来帮你劝劝。”
出门之前,蒋庭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到了蒋亦杰身上,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像是珍藏多年的宝贝被人抢走了一般,眼神里充满了惋惜与失意。
蒋亦杰心里猛地一揪,急忙用玩世不恭的嘴脸加以掩饰,又装作全无所察地,自顾自和龙准身边的手下笑闹着拼酒。
大哥,对不起,我既不配当宝贝,也不值得被你像宝贝一样地去守护。
看看蒋亦杰喝到了兴头上,龙准眯起细小的灰褐色眼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笑道:“蒋……哦对,蒋亦杰是吧,既然有缘叫我一声龙哥,我也就不见外称呼你阿杰了。和新、和义都是一家人,庭辉是古展的左右手,你是庭辉的弟弟,就和我亲弟弟没两样。呐,龙哥问问你,你两兄弟是不是刚刚闹出了什么矛盾?”
蒋亦杰很不以为然地哼了哼:“龙哥,不怕你笑话,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闹矛盾的地步。”
“噢?”龙准眉头挑起,摆出一副慈爱长者的派头,“阿杰,我呢就托大说几句,出来混的,最重要是人面广吃得开。看得出来,你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够胆识、够机灵,有本钱吃江湖饭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打算?如今你哥哥也是渐渐出头了,要是兄弟携手同心,将来肯定是前途无量啊……”
蒋亦杰心里冷笑,老东西,这是在拿话撺掇我?我若不中招,岂不白费了你一番苦心!
他傲慢地昂起头颈,尽量表演得不可一世:“抱歉龙哥,我这人脾气臭,管不了什么同父还是同母,合得来,是兄弟,合不来,就是仇人!为什么要去沾他蒋庭辉的光?我蒋亦杰自己难道闯不出一番名堂?”
“够气魄!直来直去、爱恨分明,我欣赏你!”龙准很豪爽地与蒋亦杰对干了一杯,“今天你我兄弟喝了这杯酒,今后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龙哥罩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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