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北……”李世民定定地看着他,眸光深邃了几分,“你……此言当真?”
“不敢有半分虚言。”宇文士及顿了顿,迟疑道,“齐王来此,或许果不出殿下所料,当真……”
“罢了,此事我已然知晓。”李世民忽然出言打断,他垂了眼,声音忽然轻缓了几分,隐约间竟似透着几分无力,“你先退下罢,日后多注意齐王动向便是。”
宇文士及抬起头,眼见他又斟满了酒杯,想要说什么,终是只能一礼而去。
方一出帐,便听闻帐内一声脆响,却应是酒杯碎裂的声音。
*****
李建成打马徐徐地走在一眼望无际的原野之上,初春之际,草色浅淡,似有若无。北地的风略显干燥,不似中原那般柔和,一霎间倒让他回想起年少时在太原的诸多时光。
那时他不过是唐国公家的大公子,肩头尚无天下这沉甸甸的重担;李世民李元吉也不过是自己的二弟三弟,而非今日各掌一方的秦王齐王。
即便重活一世,也无法让一切都停留在纯净而美好的当初。实则李世民还是那个李世民,而真正颠覆的……该是自己。
这一点,自己该明白了。
见对方独自在前,半晌不语,咄苾分明知道,他看似一身轻松全无挂碍,实则心头却牵绊着重重挂碍。蒲州、长安、洛阳……每一处,以他之性,又怎能放得下?
默然许久,他打马跟了上去,笑叹道:“难得春光正好,出来散心。只可信建成身在曹营,心却在汉。”
原本以为,哪怕只有最后半载光阴,只要将人留在此处,多少也能重拾几分初见的过往。无论如何,也算是一种留念。
然而渐渐地,他已然明白,二人之间早已回不到当初。纵然李建成仍是那平静无波的一池清水,自己这厢,已早已寻不回当年的心境了。
自打多年前那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之后,便再也寻不回了。
李建成回过神来,并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轻轻笑道:“所以大哥许是愈发好奇,既然如此,我却为何仍要留下?”
“我说过,你若不愿,我不会强求。”咄苾定定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心下竟有几分期盼。
李建成同他对视了片刻,又是一笑,随即却是转头望向前方慢慢道:“此事建成离去之日,定会如实相告。”
咄苾闻言微怔,本欲追问什么,正此时,却见一名突厥士兵打马匆匆赶来。李建成见他似有军务要报,便识趣地打马先行一步,留二人在原地相谈。
半晌之后,咄苾挥鞭赶了上来,道:“建成,洛阳有变。”
李建成闻言一提马缰,打马在原地立住,面上竟有一瞬失神。半晌后,他道:“莫非是……河南窦建德?”
“正是。”咄苾颔首,一字一句道,“窦建德已然率军来援王世充,号称三十万大军,直逼虎牢关。”
“建成,纵然你极力保他别无旁骛,只怕李世民此刻,仍要腹背受敌了。”顿了顿,说不出心中为何竟有几分快意,“你……又当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发现,除了二呆,大家都好苦逼的样子……
不行,二呆太便宜你了,你也要跟着一起苦逼!o(一︿一+)o
48
48、第四十八章 。。。
【第四十八章】
李建成同他对视着,不发一言,神情却徐徐地转为平静,末了竟是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来。
“大哥,建成既许诺以此身为质,六月之前,便绝不会离开。”他收回目光,转眼望向远处道,“此事……大哥不必忧心。”
咄苾微有讶异,道:“那此事……建成当真要袖手旁观了?”
“他若无此担当,又怎配得上大唐秦王之谓?”李建成仍是笑,仿佛当真事不关己。
咄苾定睛看了他许久,终是徐徐笑道:“如此看来,倒当真是我多虑了。”
李建成轻轻提了提马缰,往前走去,不再作答。
——若无此担当,世民你又怎配做我的对手?
——即便……当真葬身于此,到或许替我省去了一番功夫。
念及此,却是慢慢攥紧手中的,摇首无声地笑了出来。
*****
李世民在疾风中策马驱驰,他跟随着三千五百员精骑。
而此行的目的地是虎牢关,他将要面对的是,是夏王窦建德号称三十万人马的夏军。
窦建德大军来援的消息传至军中时,实则于李世民而言,可谓在意料之外,却有是情理之中。
所谓意料之外,是不想窦建德终是放弃了明哲保身,坐山观虎之举,公然竖起了同李唐作对的大旗;而所谓情理之中,便在于窦建德选择了同王世充联手,除去自己,却也不失为一条可选之路。
闻知消息之初,帐中哗然。且不论窦建德号称的这三十万大军实际有多少,无论如何,唐军区区五万人马,背井离乡已近半载。经过一冬的对峙,数月的攻城,军中上下已是疲敝不堪,又如何是那窦建德的对手?
当即便有人提出撤军,毕竟再于此久留,只能落得腹背受敌的下场。李世民沉吟许久,将此提议否决,却进而做出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断——兵分两路,李元吉继续围攻洛阳,而自己则带精骑三千五百人,于虎牢关拦截窦建德。
此言一出,不出所料底下解释人人大惊。毕竟以三千五百人对阵三十万大军,无论怎么看,都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之举。众人还欲再劝,却被李世民果断地止住。此时他在军中绝对的威信发挥了效用,众人皆知秦王一旦决定的事,便不容更改,于是心中虽忧虑不止,却也只能缄默不语。
次日,李世民便这般带着人马火速出发。实则他心下如何不知自己此举,可谓是在搏命。可是无论如何,他无法坐视自己等待了半载才到手的良机,就这般付诸东流。
彼时攻打刘武周时,他亦曾率军急行,大破宋金刚主力,此番……应亦是能逢凶化吉罢。
再者,若此番撤军,窦建德和王世充必将结为同盟。自己想要再取洛阳,只怕不知何年何月了。
更何况,朝中还有太多人,在瞩目着自己,等着自己凯旋。
那人,亦在其中。
所以便是拼却了自己这条性命,他也要一赌!
大军行至虎牢关东侧暂时驻扎下来,李世民未及休息,便径自带了些护卫,来到一处高地勘探地形。片刻之后,前方探查的小校归返,告知敌军实际人数,大抵十万有余。
李世民闻言慢慢颔首,心里略略放下了几分。只是,三千五对十万,亦是三十倍的差距。
由是此战决不可硬打,只能智取。
念及此,李世民记下地形地势,当即召集秦叔宝、程咬金等大将于帐中商议军情。
次日一早天际露白,帐中众人方才散去。李世民传下军令,回到自己帐中坐下,才觉出些疲惫。然而心系战情,却如何也不能睡去,便拿出沙盘细细端详,思量连夜定下的计策是否有所差池。
确信无误之后,才疲惫地笑了笑,长舒一口气。
*****
窦建德大军绵延二十里,于汜水对岸安营扎寨,与唐军所在不过一河之遥。当日正午,一列唐军突然杀入营中,窦建德大惊,当即吩咐应战。然而当夏军聚集起来反攻之时,对方却又飞速地逃之夭夭。唯恐对方有诈,窦建德下令不得追击。
然而一连数月,前来骚扰的人马源源不绝,皆是惊扰一番,便打马回撤。窦建德按捺不住下令追击,却终是无功而返。时日长了,营中一片风声鹤唳,不得安寝,生怕一时不慎,唐军再度来扰。
窦建德自恃大军在握,本就不将李世民几千人马放在眼中,此时见对方用此等小计骚扰,心中更是恼火非常,只盼着寻个时机,将对方杀得片甲不留。
而与此同时,李世民负手里在营中,面前是整装待发的一千人马。这些士兵整容整齐肃穆,皆是玄衣玄甲,一眼望去,便如同黑云压城般气势凌人。
这是由他一手招募并栽培,是专属自己且绝对亲信的一支人马,谓之玄甲军。围洛阳战王世充时,他们跟随自己第一次出战,战果颇丰。如今逢此危急存亡关头,也将是他们虽自己出生入死。
沉吟许久,他终于开了口,却并未说任何鼓舞的话语。
“今日之战,败,则马革裹尸,胜,则名垂千古。所欲何者,诸位应是不许本王多说。”顿了顿,他翻身上了马,道,“如此……便随本王出发罢!”
玄甲军未有多言,只是整齐划一地翻身上了马,紧紧地跟随在他身后,浩荡出发。
一路行至预定地点,李世民示意所有人按兵不动,自己下了马,走出几步,拨开遮掩的灌木,望向远处的平地。
平地上,唐军数百人马正在水岸边喂马,姿态悠闲,时时更有嬉笑打闹之举。李世民静静地看着,面上神色肃穆异常。
他同此时埋伏在别处的人马一样,都在等待着什么。成败的关键,兴许便在于此。
时间一时一刻地流过,李世民一言不发,甚至连俯身的动作都不曾变过分毫。
忽然,他眸光亮了亮。因为他分明地感到远处的大地,正在微微的震颤。在确定这种震颤已变得明显之后,他迅速回头,示意所有人做好准备。
果然,片刻之后,夏军已然出现在地平线之中。眼见对方杀过水岸,将牧马的唐军湮没在其中,李世民屏住呼吸,却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藏着一头猛虎,已然按捺不住,几乎呼之欲出。
这一刻,他仿佛便看到了自己的胜利。
终于,他一把抽出腰间长剑,高举在空中,道:“杀!”
只一个字,便拉开了一切的序幕。
玄甲军犹如黑色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冲下平地,极快地化作一把利刃,直插入夏军阵中。李世民长剑在握,冲在最前,自己便是那最锋利的刀锋。刀锋过去,尸横遍野,片甲不留。
便与此同时,夏军大营中,秦叔宝并程咬金二人,得到信号,也已各帅一只骑兵,杀入营中。窦建德始料未及,尚在帐中同诸将商议军情。忽闻惊变,匆忙组织人马,又怎是唐军虎狼之师的对手。
一时间,喊杀震天,有如雷动;刀枪轰鸣,地动山摇。
三路大军自三面冲杀,将夏军人马冲得落花流水,布阵不暇。半晌之后,只得匆忙集结,全军撤退。李世民哪里肯放他离去?当即三路人马合二为一,一气追出三十多里,斩杀三千多人,生俘五万多人,直至末了,将负伤的窦建德生擒于帐下。
这一仗干净利落,毫不凝滞,竟当真以区区三千五百人,大败了十万余人。
而与此同时,洛阳亦传来捷报,李元吉设伏击败王世充,斩首八百余人,并生擒数员大将。
李世民闻言心中振奋,全然忘了自己已数日未曾安眠之事。心知没了窦建德相援,弹尽粮绝的洛阳,便知是孤城一座,唾手可得。他当即整军返还洛阳,只欲趁着这大胜之际,一鼓作气取下洛阳。
*****
咄苾掀帐而入,见了屋内的人,不觉微微一怔。
李建成斜斜地靠在桌边,正举着个酒壶,给自己慢慢地倒着酒。
留于营中已然将近五个月,咄苾眼见他每日或阅书或下棋,或跑马或闲步,纵然心内放不开各处的战事,然而却从未如今日一般独自饮酒。
他稍稍一顿,终是举步走了进去,在他面前坐下。
“大哥来了。”李建成头也不抬,举起面前的酒杯仰头饮了进去。酒液顺着唇边徐徐滑落,也不管不顾。
咄苾收回目光,虽然心知对方大抵已然知晓,却仍是徐徐道:“建成,王世充已然献城投降了。”顿了顿,笑得苦涩,“你所料不错,李世民亲战虎牢关,大破窦建德,果然担得起这秦王的名讳。”
李建成仍是径自斟着酒,闻言唇角微微上勾,似是在笑,但神情里却没有半分愉悦。
虽不明所以,但对方的异样让咄苾心内隐约有些抽痛。他走到李建成身边蹲下身子,按住他肩头道:“建成,你这是……”
兴许是感到了肩头的力道,李建成徐徐转头看了看咄苾的手,又极慢地抬起眼同他对视。他看似平静的眼光里,不知何时,已然闪动着朦胧的醉意。
极慢地笑了笑,他收回目光,复又开始给自己斟酒。
咄苾一把按住,道:“建成,究竟为了何事?”
李建成仍是握着酒壶,垂眼低声道:“大哥……今夜便由着我罢……”
咄苾一怔,手不觉松了开来,顿了顿,道:“李世民此战胜得如此漂亮,建成,你却为何这般……郁郁寡欢之态?”
“李世民连克劲敌,至此河南一带再无忧患,此于国于家俱是幸事,我又怎会郁郁寡欢?”顿了顿,低头看着杯中的酒轻轻地笑了一声,“自然是……欢喜非常的。”
咄苾目不转睛地同他对视,只能摇摇头,叹息一声。
李建成不再看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一杯一杯地斟酒,仰头,饮尽,直到酒壶已然一空。
咄苾便只是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喝得越多,整个人反而越是平静。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却足以在旁人心底,掀起万丈波澜。
把空荡荡的酒壶放在一旁,李建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举手投足间这才露出了几分醉态。
咄苾本能地站起身,扶住他的肩头,李建成垂着头,表情模糊。他慢慢地伸出一手扣住咄苾的臂膀,起初只是轻轻搭上,渐而愈发用力,末了,近似使出全身气力一般,连带着整个人都簌簌地颤抖着。
然而比起这来,咄苾只感到心上隐隐作痛。在他眼中,李建成从来冷静自持,却是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失态。他迟疑着开了口,想要问什么,却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便正在此时,他却听闻李建成低声地开了口。
“大哥你可知,是他逼我至此。我……已然没有退路了……”
咄苾闻言,忽然用力将人拥入怀中。
“果然,还是因为李世民么?”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之中,他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建成,他在你心中……究竟占了怎样的位置呢?”
而回答他的,只有一阵沉默。
*****
李建成一夜大醉之后,接着便病了一场。咄苾时时去他帐中探望,他举止已与平常无异,那夜之事,也无人再提及。
看着对方略嫌苍白,却平静自若的面色,咄苾心下微有不安。只觉这种平静之下,似是隐藏着暗涌的波澜,教人心生不安。然而几番犹豫之下,却也无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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