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声音,李建成抬起眼来,看见对方手中的汤药,才笑了笑道:“叫下人送来便是,先生何必亲力亲为。”
魏征不答,只是走到他面前,道:“殿下快些服下罢,待久了恐要凉了。”
李建成颔首,接过他手中的汤药,仰头一口口饮尽。
魏征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待他放下了碗,才叹道:“殿下病症尚未痊愈,本不应来此餐风露宿。”
“先生多虑了,毒既已解,便已无妨。”李建成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再者,这并州幽州二处均是边防关键之所,万不可有失。而元吉不善对战突厥,故此战我自无推辞之理。”
魏征看了看他,思及来并州的这数日里,战事未起,然而李建成却是日日记挂着战局,不是召集众将商议,便是独自对着沙盘地图沉吟,几乎未有一刻安宁。
纵然面上是一贯的沉静如水,然而魏征却隐约地感到了对方心内那一丝焦躁。只是这焦懆因何而起,从何而来,他却是不得而知。而这种无法确定的感觉,却是让他心头一阵阵落空。
故昨日,魏征再度唤了大夫替李建成诊治,纵然大夫已道并无毒症迹象,魏征却坚持让他添了几幅安神的药,将那过去的方子又续了几日,唯恐留下什么症结。
李建成看在眼中,便也只是从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魏征垂眼朝沙盘里望了望,道:“听闻秦王到达幽州之后,不日便同突厥小可汗在城下厮杀了一场,双方虽各有损伤,但到底是秦王占了上风。”
“论及未战之事,世民身经百战,而那小可汗尚只是初出茅庐,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李建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沙盘,话头微微一顿,道,“只是这咄苾……”
魏征接口道:“这咄苾上次吃了秦王袭营的亏,一时退却,此番卷土重来,定是做好了完全准备。”
李建成轻笑了一声,道:“咄苾不比那小可汗沉不住气,他若志在此战,定是能忍能耐,以求万全。”顿了顿,却道,“而我等……却要极力诱他出战。”
魏征微微挑了眉,抬眼看向他道:“城中粮草充足,殿下为何不同他耗上一耗?”
李建成没有抬眼,闻言只是笑了一声,道:“并非我不愿等待,只怕……时机已不容许。”
魏征听得他说得含糊其辞,便叹道:“殿下是放不下京中之事罢。”
李建成不置可否,只道:“拖久了,必将顾此失彼……此战,宜当速战速决。”
魏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拱手告辞。
待到房中只余下自己一人时,李建成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举着烛台返身走到墙边,抬眼望上悬挂着的地图。
地图上幽州并州二处被做了明显的标记,在烛火的跳动之下,显得有些暗淡模糊。李建成凝神看了片刻,忽然伸出手去,掌心按在幽州处,然后徐徐用力握紧。
忽然他整个人一抖,瞬间便弓起了背脊。
艰难地转过身子,李建成将手伸入怀中,胡乱摸索出了小瓷瓶,将瓶中最后一颗药丸倒进掌心,颤抖着吞下。
然后他扶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面,蜷缩着身子,在冷汗淋漓间感受着胸口锐痛的逐渐消弭。
忍得久了,紧绷的意识恍然地松懈了几分。手不自觉地松开,掌心里空空如也的瓷瓶便摔落在地,伴着清脆的声响,打着滚儿顿在脚边。
一个瓷瓶里有三枚药丸,每日服用一粒,可缓心痛之急症。倘若突然发病,亦可及时止住痛楚。这么多年来,对于李建成而言已成习惯。
只是脚边的这一瓶,清晨还是满的,到了这夜里,却已然一空。
这病症,一日内竟犯了三次。
自打自己饮下那杯毒酒,经历了生死一劫之后,便是如此。
偶尔一两日不犯病,但倘若犯了,便是一日数次的心如刀绞。
仿佛心口里暗藏了一条蛇,安安分分地蛰伏了许多年,却在近日骤然苏醒过来,变得无法捉摸。
那日饮下的毒酒并未夺取自己的性命,却阴错阳差地唤醒了自己心口的那条蛇。
思及此处的时候,李建成并未觉出后悔,反而只是对着自己一柜子的瓷瓶无声地笑了笑。
也许这便是一种代价罢,为自己盘算着的,和意料之中将要发生的;或许也是一种催促,为自己想过千次万次的,却始终不曾下过决定的。
疼痛的感觉已然一点一点地变钝,李建成平复了几分,伸出衣袖拭去了满脸的汗水。慢慢吐出一口气,他仍是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来。
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便已然不可回头。一切,终将有个了结。
然而世事变幻无常,待到李建成意欲计诱突厥出战时,前方却传来消息,道颉利可汗染病在身,突厥仓皇退兵。
在城中又待了一个月,李建成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城头,望着早已撤尽营帐的茫茫平野,沉凝许久,返身下了城楼。
“将我此行携带的草药全数送去突厥营中,什么也不必说。”对小校吩咐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传令下去,三日后,撤兵。”
咄苾染病,小可汗自然也不会再并州多做停留,孤军奋战。李世民,只怕此时也在清点人马,准备还朝了罢。
念及此,李建成忽然轻笑了一声。
纵然明知这一日终将会来,不知为何,却仍觉得来得有些突然。
*****
武德八年四月,李建成李世民班师还朝。
李建成方一回京,便被李渊召入太极宫。午前入宫,回府时已是黄昏时分。
魏征待在东宫的后园里,听闻声响,抬眼望见夕阳之下多了一抹斜长的影子,立马站起身来。
李建成面色里透着些许疲惫,见了他微微颔了颔首,道:“先生进来说话罢。”说罢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魏征立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只觉得那人似又清瘦了几分。
屋内檀香萦绕,二人默然对坐片刻,魏征终是开口道:“陛下之意如何?”
“父皇将那道未及发出的旨意给我看过了,”李建成低头啜了一口茶,慢慢道,“‘秦王李世民谋害太子再三,令徙往洛阳思过,’”顿了顿,极慢地将剩下半句说得清晰可闻,“‘……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宫甲均留在长安,不得相随。’”
魏征闻言一惊,只因他着实不曾想过,李渊竟会决断如此。倘若只是“徙往洛阳思过”尚不足以言说,然而后面“……秦王府、天策府人及其宫甲均留在长安,不得相随”的旨意,字字句句却是下定了决心要,斩断李世民的左膀右臂,盘根错节。
李世民若当真孤身去往洛阳,也许便再无翻身之日了。
如若这便是李建成饮下那毒酒时所预想到的结果,那么这以退为进的示弱之策,虽冒险之至,却也着实顷刻扭转了时局。
李建成见他半晌不语,又道:“三日后,这道旨意便会送至秦王府中。”
魏征闻言,抬眼看了看他,忽然道:“殿下……可会任秦王这般安然离京?”
李建成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神情里却并无半分讶异,反而低不可闻地笑了笑,道:“自然……是不会的。”
魏征追问道:“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此事我自有定夺。”李建成将茶碗放至一旁,却似是并无相告之意。
魏征心头讶异,却也不再作声。
二人沉默了片刻,又听李建成道:“常何之事,可曾办妥?”
魏征回道:“臣已派人探查清楚,常何此人乃是武德七年由秦王调任回京。其人在地方为官时行为不甚检点,寻个过失不是难事。”
“如此甚好,一旦寻得过失,便将此人贬职外放,不得归返。”李建成面色微微缓和了几分,终是露出了几分笑意,颔首道,“此事劳烦先生务必在三日内办妥。”
魏征拱手领命,却并不立即离去,只道:“臣有一事不解。”
李建成挑了挑眉,道:“何事不解?”
魏征抬眼看着他,慢慢道:“臣不解……殿下为何如此急迫?”
李建成微怔,随即笑了一声,道:“不知先生此话怎讲?”
“秦王一事……殿下之前似一直游移不定,然而近日来却急迫得仿佛一刻也不能多待,”魏征定定地看进他的双眼,道,“这其中缘由,不知殿下可否告知一二?”
他隐约可以感到,李建成心底已然盘算好了什么,只是他将这盘算藏在心底太深的地方,不愿让旁人窥探出分毫。
这是怎样的盘算?又是为何,不愿吐露一字?
原以为自打知晓李建成的隐疾之后,对方便已不再对自己隐瞒什么。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不知自何时起,对方同自己之间,已然再次隔起了一道纱。
李建成同他对视了片刻,却只是默然收回了目光,转头再度端起桌上的茶,低头轻啜。
魏征耐心地待了片刻,垂下眼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杯茶,慢慢道:“殿下心中若有苦衷,魏征愿洗耳恭听。”
话音落了,只听对面茶碗“碰”的一声,被重重地放回桌案。
魏征抬起眼来,却见李建成一手死死按在桌面,一手紧扣住衣襟,弓身不住地低咳着。
而桌上的茶碗内,一半的是青碧的茶水,另一半不断晕染开的,却是红得刺目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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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魏征大惊,几步过去扶住对方肩头,颤声道:“殿下这是……”
李建成掩嘴又低咳了几回,终是放开了手在他面前无力地摆了摆,随即又颤抖着伸入怀中,摸索出那个小瓷瓶来。
魏征见状,赶紧起身重新倒了一碗茶,回身却见李建成将瓷瓶里的三枚药丸尽数倒入掌心,随即仓皇地送入口中。
李建成平日用药的情形魏征已然司空见惯,故对于剂量自然是分外清晰,此时见他竟一气服下一瓶,整个人猛然一震,连带着手里的茶水也不由得晃荡起来。
李建成仿佛不知,只是垂着眼,伸出簌簌颤抖的手接过茶水,啜饮了一口,又吃力地放在桌案上。然后手边顺势搭在桌案边沿,无声地扣着,而整个人却仍是抖得厉害。
魏征走到他面前,慢慢地跪下身子。仰头看李建成,但见对方眉间微锁,一滴汗水顺着面颊划过,剔透晶莹地挂在下颚,却迟迟滴落不下来。而那神情,分明是隐忍已极的模样。而雪白的衣衫上,殷红的血迹更是斑斑点点,望之触目惊心。
徐徐伸出衣袖,在那尖削的下颚上轻轻拂拭而过,衣袖上便顷刻多了一点深色的痕迹。
魏征低头看了片刻,心头微微收紧。直到对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想是症候已过时,他才开了口。
“殿下,这病……”他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声音,低声道,“这病……如何会加重至此?”
李建成保持着原本的姿势,闻言默然许久,想要开口,却先是止不住一阵低咳。
平复之后,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气若游丝。
“莫非是因了那毒酒之故?”魏征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双目不由微微睁大,“只是臣分明已教大夫看过,那毒确是已然去净,却为何……”
李建成轻声笑了笑,道:“是因何而起,已然不重要了。”
“为何不请大夫?为何不让我知晓?”魏征伸手覆上对方搭在膝上的手,徐徐用力握住,道,“为何……只是自己忍着?”
“这病本就随我许多年,请大夫也罢,用药也罢,如何不曾试过,若当真有法子,又岂会挨到此时?”李建成垂眼看着二人相叠的手,反而只是平静地笑了笑,“这病……怕是时候到了罢。”
魏征心中一痛,忽然欺身而上将人拥住。
李建成任他拥着,顺着这力道垂下头去,无力地将前额抵在对方胸口。
“殿下……”魏征方欲开口说什么,却被他低声打断。
“明日清晨,召东宫众人聚于议事厅,”李建成脸埋在他前胸,声音有些模糊,“有要事相商……”
魏征微微一怔,很快却也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他收回了原本意欲出口的话,只低低低道了一声“是”。他知道自己从来无法改变李建成的心意,默然片刻后只道:“事济之后,臣定当为殿下便请天下名医。”
这话听来分外熟悉,曾几何时似也有人对自己提及。而今那眉眼之中的真挚已然不复寻得,而这病,却仍旧是无药可医。
李建成心神恍惚地怔了片刻,终是轻轻笑了笑,低声道:“好。”
伸手慢慢地扣上了衣襟,用力地抵住胸口的位置。那里撕裂一般的疼痛已然缓缓平复了下去,却迟早会迎来另一波歇斯底里的反复。
若有人知道这隐疾的来历,也许便不会奇怪,它为何会这般变本加厉,无可救药了罢。于自己而言,这是无止无尽的痛楚,撕心裂肺的折磨,却也仿若此生此世命途的源泉。时刻提醒着自己,鞭策着自己记得那曾经血染的一幕。相忘也忘不掉,想放也放不下。
只是生命有终,也许这源泉也有竭止的一日罢。
倘若当真如此,在这之前他却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做。
——为何这般及急切?
——只怕自己……已然没有时间了。
*****
次日清晨,东宫众人聚集于议事厅内。
进入屋内的每一个人,眼见前日因杨文干一事被外放的王珪、韦挺等人竟亦被暗中召回,再看堂中众人除却齐王李元吉,皆是太子府中的亲信之人,便知今日所议之事,定是非同小可。
李建成一袭金仙云纹长衫,愈发衬得身形挺拔颀长。他一直背身立在堂前,负手看着堂中挂着的图幅,不发一言。直到人尽数到齐,堂下沉默下来时,他才徐徐转过身子,目光徐徐扫视过众人。
然而出乎旁人意料的是,他目光之中的神色竟不似往日那般,如千尺沉潭,平静深邃,却是锐利如刀,仿佛一眼便能刺入心底。
收回目光,李建成笑了笑,道:“实不相瞒,今日召各位前来,为的便是一件天大的事。此事想必各位听了,也大都在意料之中,我便不再卖关子。”他徐徐走下堂来,一字一句道,“三日后一道圣旨将发往秦王府,令其去往洛阳思过,且秦王府人不得相随,天策府人亦将自洛阳徙往长安。”
他话音落了,底下哗然。
韦挺闻言,当即站起身道:“殿下,若当真如此,末将以为……切不可将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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