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莲愣了愣,放下布袋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走到两人身边,摸了摸陈夏生的头:
“狗蛋,姑昨天说话太重了,你别生气哈。”
陈夏生点了点头,看着尤金莲的脸,松了口气。
陈夏生知道,他姑这意思是不恼火了,自己以后还能跟弟弟一块儿玩。
不过想亲近表弟也要等一段时间,因为现在排在第一位的当然是沈天郁的父亲,沈健。他好不容易请假回来,只能在家待上一个月,马上就要回外面打工了。没什么时间和自己儿子亲近,要把一分钟当成半分钟使。
从父母的对话中,沈天郁得知自己的父亲是在大城市做建筑工人。那份工作很危险,尤其是为了挣钱,父亲每天工作超过十个小时。
尤金莲也是忧心忡忡的,她对沈健说:
“要不回家来吧,辛苦点也行。那钱来的太危险了。前院那个王五挖矿的时候赚好多钱,一塌方,两条腿都压在里面……”
“哎,”沈健说,“能怎么办呢?花芽都两岁了。人家城里娃,四岁就上幼儿班,五六岁就要送去上小学呢,咱总要给儿子攒点钱。”
尤金莲不说话了,半晌,叹了口气。
第二天沈健背着沈天郁去赶集。他手里提着两匡鸡蛋,准备带到集市上卖,卖得了钱可以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尤金勤在家帮忙干活,于是沈健就把陈夏生也带了过来。
陈夏生手里拿着几个饼,这是他们一天的饭。
集市很热闹,因为路不平,前几天还下了雨,坑坑洼洼的都是脏水,还有股奇怪的味道。不过这些并不能阻挡乡下人赶集的热情。打扮的像是要出嫁的小姑娘嬉笑着走,低头很腼腆的小伙子也箭步向前。路上非常嘈杂。
沈天郁低下头,躺在父亲宽阔的后背上。
卖了鸡蛋,沈健先买了两根棒棒糖。其实那只不过是在糖块下插了根细管,可档次都提高了不少,一般五毛钱就可以买一袋的水果糖,到了这里只能买两根棒棒糖。
由于沈健很长时间没见过沈天郁,他对沈天郁还是异常宠溺的,没买水果糖,而是买了棒棒糖,当然没忘给陈夏生一根。
沈健买了不少东西,有送给尤金莲、陈寡妇的围巾,送给大舅二舅的腰带,买的最多的就是小孩儿吃的东西,比如蛋糕、草莓饼、酒心巧克力,还有两块羊毛,那是给沈天郁做袜子的。
沈健捏着松软的蛋糕,放到沈天郁口边,说:
“好吃的,来,张嘴。”
沈天郁吃了,这个强壮的汉子就笑,他对沈天郁说‘叫爸爸’,沈天郁也想说话,可是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一点办法都没有。
回去的时候,沈天郁很困,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流了口水在沈健背上,顿时有些尴尬,挺起身子要自己走。
沈健把沈天郁放到地上,拉住他的手,笑着一起走。陈夏生呢?陈夏生把自己没舍得吃的棒棒糖放到弟弟口袋里,一副大公无私、正义凛然的模样。
沈天郁觉得,这家里人对他的好,无时无刻不在动摇着他走与不走的天平。
、第 6 章
第六章
沈健坐上了返回的火车。沈天郁被尤金莲抱着,来火车站和自己的父亲告别。两年后,沈天郁还是没学会说话,可是却听到了一个让人肝肠寸断的消息。
他健康、强大的父亲,在一次事故中,意外身亡。
尤金莲把沈天郁托付给尤金勤一家,然后连夜赶到北京,却还是没能见到丈夫的最后一眼,沈健的尸体已经冰冷,身上没什么伤痕,可皮肤都是紫色的。
“爬到梁上的时候,梁突然断了。”旁边的一个工人说,“阿健就掉下来,当时就不行了,吐了两口血,一直抽搐,喘不过气。”
尤金莲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半天才走到沈健的身边,颤抖地摸了摸丈夫的手。
那工人也有些难过,说:“你是叫花芽吧?阿健死的时候,一直喊你的名字……”
沈天郁是在晚上看到父亲的尸体的,尽管他曾经经历过自己的死亡,父亲的突然离去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沈天郁睁大眼睛,他有些明白前世尤金莲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别人家里了。
家里的支柱出事,一个寡妇要拉扯孩子长大,实在是不容易。可沈天郁知道,尤金莲是个坚韧的女人,她一个人也能把家里弄得井井有条。
于是沈天郁有了个阴郁的猜测,而且这个猜想很快就被证实了。
尤金莲开始联系她自己以前的小学同学,那是一家没有生育能力的夫妻,两人都是老师,脾气好,喜欢小孩,就想养个儿子。那时候沈健工地的赔偿也送过来了,尤金莲拿着存折,抱住沈天郁亲了又亲,亲着亲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尤金莲知道沈天郁不会说话,尽管她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小孩儿,她还是要承认,沈天郁的智力,可能有些问题。
但是她不知道,沈天郁并不是智商有问题,他只不过是嗓子有问题,所以才说不出话来。
于是尤金莲对沈天郁说:“宝贝儿,妈妈对不起你。”
“……”
“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在何叔叔家要好好的。他们家条件好,就快要到城里了。妈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有好出路,他们答应供你读大学……”尤金莲让沈天郁的头埋在自己的脖子里,用手拍他的后背,“你二舅,这辈子也就在农村里待着了。陈寡妇带着个累赘,以后她还得给金勤生个儿子。你大舅又是那副吊样,妈不会把你交给他们的。”
“……”
“妈把钱都给你。”尤金莲亲吻着沈天郁的耳朵,眼泪都流在他的脖子上,“有这些钱,就能买个大学文凭,就算笨点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了。”
他这个精明的母亲,把一切路障都给儿子清理干净,想干什么?沈天郁惶恐地看着尤金莲,直到她把他的眼睛捂住,沈天郁开始‘啊啊’的叫,他只能偶尔发出声音,而且嗓子就像是要被劈开一样,非常疼痛,似乎在阻止他说话。
尤金莲把沈天郁的衣服都装在箱子里,又买了毛线,没日没夜地给沈天郁打毛衣。这个乡下的女人知道自己儿子将跟着何家夫妇去更北方的城市,北方在她的概念里就是‘寒冷’,她希望能给沈天郁织几件毛衣,这样他就能多少抵御一些寒冷。
这毛衣在前世的时候几乎没用过,因为何家夫妇很快就给沈天郁买了更多的衣服,它们更加保暖,更加名贵。沈天郁没有感受过气候的寒冷。可是寂寞、孤独、病痛,却时时刻刻缠在他的身边。
织好毛衣的那一天,尤金莲抱住沈天郁往村外走。一大早起来她就开始打扮,在脸上抹盖子上都有了灰尘的雪花膏,甚至在唇上涂了淡淡一层口红。
她看起来又高兴又悲伤,日后沈天郁猜想,尤金莲高兴的是自己终于可以迈向丈夫在的那个世界,悲伤的是儿子却要成长在别人的屋檐下。这两种矛盾的感情在女人的脸上奇异的交织,让人觉得非常诡异。
陈夏生今年已经十岁了,他七岁开始读小学一年级,八岁的时候升入二年级,可是因为总是逃课,留了两次级,现在还是二年级。
陈寡妇总是打趣地说:“你留级这么多次,是不是要磨蹭着和花芽一起上学啊?丢不丢人。”
陈夏生笑了,那时候沈天郁奇怪地想,自己的表哥似乎并不觉得丢人,他看起来像是非常愿意和沈天郁一起读书。
陈夏生的长相没有他的成绩那么寒碜,他的下颔轮廓还没有完全撑开,却有了些许的强硬感,高挺的鼻梁和健康的肤色,使得好多高年级的学生都想和他交朋友。
不过陈夏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放学就往家跑,不做作业,就帮家里干农活。他知道只有干完了活,才有可能牵着弟弟的手,去外面玩。
换句话说,尽管和高年级的学生玩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陈夏生却不愿意这么干,他只喜欢和自家弟弟待着,就想和他一块玩。
沈天郁对陈夏生的黏人表示无奈。这个高个子的小男孩本身很独立,唯独对沈天郁抱有超出一般的好奇心。
这天陈夏生正在喂鸭子,就看到尤金莲打扮的光鲜亮丽,抱着沈天郁往外走。沈天郁还在睡觉,没醒,软软地靠在了尤金莲的肩膀上。
“姑姑,”陈夏生轻声唤,“干什么去啊?”
尤金莲没有说话,匆匆向前走。
自从沈健死后,尤金莲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外面都能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大晚上总是往沈健的坟头跑。家里人都说尤金莲快疯了,平时不敢招惹她。
可是陈夏生忍不住了,这才早上五点,沈天郁还没醒呢,抱他去哪儿?他曾偷听到父母的对话,其中隐晦的提到,尤金莲大概是想把花芽送到别人家去。
这怎么行?
陈夏生站了起来,犹豫却坚定地握了握尤金莲的手臂,说:“姑,我今天休息,想带着花儿到村西买冰棍吃。那个……你要不要吃个荷包蛋啊?”
尤金莲被这个已经长高了的小男孩拉住了。她回头看着这个腿又长又细的侄子,愣了一愣,然后甩了甩手,把陈夏生落在身后。
陈夏生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他焦急而且慌张地说:“姑姑,你干什么去啊?”
尤金莲急匆匆地向外走,高跟鞋急促地敲在地上。陈夏生拽住尤金莲的手臂,跌跌撞撞地一直跟到村外。
陈夏生急得脖子都红了,他喊道:
“姑!你把我弟还给我!”
尤金莲被他拽的衣服都乱了,她气急败坏地推搡着陈夏生,吼:“滚你妈的蛋,这是我儿子,干什么给你?”
陈夏生眼睛红了:“你要卖我弟?你那么缺钱?我把我的钱都给你,都给你!!”
陈夏生突然伸出手握住沈天郁的小脚腕。虽然已经到秋天了,但是天气还不是很冷,中午的时候甚至有三十多度,所以沈天郁穿的衣服少,被握住的一瞬间,沈天郁就醒了,他从尤金莲的胸口爬起来,然后看到了自己泪流满面的表哥。
沈天郁握住尤金莲的肩膀,愣愣地转了转头,就看到尤金莲温柔地弯下腰,搂住了陈夏生。
尤金莲说:
“狗蛋,姑知道你疼弟弟,姑姑是要带花芽去学习。你知道的,花芽总是说不出话,可能是有点问题,姑要带他去城里瞧瞧(病)。”
陈夏生黝黑的脸经过一个夏天的洗礼,有些泛红,他拼命揉自己的眼睛,问: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没有。”尤金莲耐心地回答,眼睛里都是温柔。
陈夏生吸了吸气,说:“骗人是小狗。”
从沈天郁这个方向看过去,能够清楚地看到尤金莲的眼底涌出一丝水迹,不过陈夏生没看见,他只听到了自己姑姑说得那句‘嗯,骗人是小狗’。
那一年,陈夏生如此天真、单纯,他全心全意地信着尤金莲。
于是陈夏生放开沈天郁,站起来,看着他们走远的方向,半天都没有动弹。
沈天郁像是袋鼠一样趴在尤金莲地胸前,下巴就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看到陈夏生呆呆地站在村口,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个。沈天郁凝固的记忆被打破了,他感觉自己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孩子,那样看着自己,浓浓的不舍、依恋。
沈天郁想,尤金莲就是要把他送给前世的父母吧?
这样想着,沈天郁突然开始挣扎,冲着陈夏生那个方向,大大得张开手臂,做出渴望被拥抱的姿势。
就在这时,尤金莲迈下台阶,高跟鞋一声一声踩在沈天郁的心里,他再也看不到陈夏生了。
沈天郁觉得自己亏欠了这里很多很多。
他想起沈健,那个憨厚谦和的青年,对待自己的儿子温柔得像是对待女孩一样,每次回家都会带来许多玩具,自己却舍不得买一双新袜子。
他想起陈夏生,那么喜欢自己的表哥,总是把吃的塞在自己的兜口里。挎着书包或者篮子,跑在苍茫的大地上,笑盈盈地喊‘花儿,花儿’。
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前世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孤单死去的场景。沈天郁觉得,如果自己留在这里,肯定不会再像前世那么寂寞。
他那么渴望温暖,渴望亲情。沈天郁觉得,这两种东西,比舒适优越的物质生活,更要吸引他。
沈天郁挣扎了一下,张了张口。
、第 7 章
第七章
但是沈天郁努力了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无法描述出来,可就是没办法说话,沈天郁猜除了哑巴,别人不会理解。
就像是一个人怎么都不会骑自行车,会骑车的人一定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会。
一路上尤金莲都显得很轻松。沈天郁今年已经四岁,长的像是两个酱油瓶那么高,一个女人抱着他这么长时间理应很累,可尤金莲不,她甚至欢快地哼歌,是那种奇怪的腔调,沈天郁觉得陌生又熟悉。
尤金莲抱着沈天郁,来到一条河旁边,隔着河指了指,说:
“花芽,你看到了吗?那就是我和你爸爸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好读书,读到高中呢,说回来帮家里干活,老不乐意,中午就去那儿看书。”
尤金莲露出甜蜜的笑容:“我早知道他在那儿看书了,故意从那边走,洗衣服。然后……然后就有了你。”
尤金莲摸着沈天郁柔软的头发,说:“对不起,我太爱他了。花芽,别怪妈狠心,我也想养着你。可是你这样,一句话都不能说,以后找媳妇都困难,妈能养你一辈子吗?还不如跟着何阿姨他们走,以后有学历,是城里人……”
沈天郁用手捏住尤金莲的手指,被尤金莲带到陌生的地方,手指死死地攥着她,拼命张嘴,沈天郁觉得喉咙一阵灼热,像是随时能喷出一口血。可那只是幻觉。尤金莲没发现自己儿子的异状。她那么急切而兴奋的奔向死亡,奔向那个有自己丈夫的地方。
等尤金莲敲门的时候,沈天郁见到了自己前世的父母。他们脸上的表情温和而疏离,这表情他再熟悉不过,以至于有些恐惧。
尤金莲把沈天郁放下来,让他自己走,示意何家夫妇自己儿子身体没有问题。
可是沈天郁一下来就紧紧抱住尤金莲的小腿,并且把脸藏到了尤金莲的身后。
何家夫妇的脸有些僵。他们听说尤金莲的儿子是个傻子,还没记事,长的倒是干净,好看。这才答应要收养。想着虽然傻,可也能帮家里干点事,两人没儿没女,好生养他,也算收来个能抬棺材板的人。
这就是前世何家夫妇不亲沈天郁的原因。本来以为是个傻子,后来才发现比谁都聪明,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养不熟。
更让何家膈应的是,何妈妈老来得子,一口气生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