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结果如何,就在这一箭了。如此重要的任务非他夏乾清莫属。
突然,庸城府衙门口的灯灭了。那里距离他很远,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正在乾清凝神屏息观望之际,却见另一盏灯也灭了。
乾清顿觉得奇怪。灯火的位置在庸城府衙的正门口,灯火灭的诡异,悄无声音,似乎是自然被什么人熄掉的。每一盏灯火都是家丁在提着的,如此熄灭,必有蹊跷。
接着,又一盏灯火灭了,整个庸城府衙的大门到院子那里一片漆黑。
乾清纳闷,出了什么事了?
府衙的院子十分古老,同石灯一样是魏晋时期的。院里石灯的火没灭,一直燃着,一个个小亭子般,乾清视力好,甚至看的清上面的莲花纹饰。此时就在石灯旁边,一个灰色衣衫的家丁提着白灯笼,似乎在做常规巡查,灯火正好照在家丁脸上。
就在那一瞬,乾清赫然发现树上有个黑影,就在家丁身后。他心里一惊,只见那黑影迅速跳下,无声无息的一掌劈在家丁的后脑。
乾清暗暗低声惊呼,那家丁立刻倒下了,黑影迅速用手帕捂住家丁口鼻,一手托住灯笼——动作太快了,真的太快了。片刻之后,那人吹熄了家丁手中的灯笼,随即把人拖到草丛里。
那黑影的手法之快,乾清几乎看不清,却见那黑影隐到树林里去了。
眼看府衙后院还剩最后一个家丁。他提着灯笼慢悠悠的走着,浑然不知自己是庸城府衙唯一一个还在巡视的人。而府衙的四周街道再无他人守卫了。
乾清心里暗道大事不妙,却见那黑影突然冒出,如同鬼魅一般落在了最后一名家丁身后。
瞬间,那名家丁倒地。那黑影手法之快,同刚才如出一辙。这里是距离乾清最近的地方,那灯笼掉到地上的咣当声乾清都听得清楚。
在灯火的照耀下,那黑影不再是黑影。
乾清看的一清二楚。那是一个穿着青黑色衣服的人。
看身高,应该是个男人,他的大半个脸被面巾蒙住,额前碎发挡光导致乾清看不清他的眉眼。未梳发髻,只是拿青黑色的带子略微系上,如此行动倒是方便;他也没有带着弓弩,只带着佩剑,然而剑鞘上没有图腾,此外没有多带别的东西。
此人仿佛是来自黑夜,此时正站在那棵桃花树下,青黑色的衣裳质地柔软,似乎是黑影与落叶交织而成的产物,在秋分吹拂下轻扬,与月光完美的揉合,从而构成了一幅令乾清终身难忘的画面。
敏捷的身手,乌黑的头发,乾清异常吃惊,名扬天下的青衣奇盗居然这么年轻。
他的手微微颤抖,架起了柘木弓。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另一位房客
青衣奇盗蒙面而行,如同鬼魅一般无声的在府衙走动着。
迄今为止看青衣奇盗真容之人,恐怕只有他夏乾清了。乾清紧张之心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他略微探探脑袋,想看真切一些。现在不多看看,以后可看不见了——连当今圣上也难见青衣奇盗真容啊!
整个庸城府衙没有人再点灯笼,高大的树木在月光的照射下投射斑驳树影,此外,唯有院子里的几盏石灯还燃得明亮。青衣奇盗堂而皇之的从正门到走到后门,从阴暗走到光亮,根本无人阻拦。
乾清暗忖,他捂人口鼻的手帕上不知道沾了什么药物,兴许和上次迷晕吹雪的药物一样。
风起云动,天相又变。
风吹的窗户扇动来动去,吱吱响动,空气中略有潮湿的泥土气味。乾清知道天气变化无常,也许又快要下雨。他顺手拎起桌上的葫芦卡在窗户边上,这样窗户就始终敞开而不会突然闭合。箭在弦上,而乾清不敢点灯,借着月光瞄准院子。
他必须选好放箭的瞬间——天空不可有乌云遮月,青衣奇盗必须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下,人箭之间不能有树林遮挡。
乾清屏息看着,等待着时机。却见青衣奇盗跑到了院子角落口水缸那里。
乾清心里一惊,缓缓放下弓弦,这才想起那水缸的问题!
按照两位大人的说法,水缸是易厢泉用来装水防火的。厢泉早上亲自让人送来一缸水,下午送来三缸水——而这下午三缸无疑是青衣奇盗送来的。三缸中的两缸装满了蚂蚁,已经破掉了;那么,还剩下一只水缸。
那是一缸盐水啊!乾清亲自打开过的。
乾清眼看着青衣奇盗掀开水缸盖子,把不远处的犀骨集中,一捧捧的扔到了水缸里。
乾清心里一凉,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一种古老的辨识物品的方法。
同样大小的铁块与木头扔到水中,一个下沉一个上浮。换做犀骨,也是同样的道理。厢泉在做仿冒品的时候并没有细细称重,只是用差不多的材质骨头仿照了大小形态,密度自然就有差异。
使用密度来辨别真伪,青衣奇盗的方法就这么简单。用石头和鸡蛋比喻,人们将同样大小的石头与鸡蛋放入水中,二者都会下沉;但如果放入一定浓度的盐水中,鸡蛋就会上浮,而石头依然下沉。这与犀骨的道理相仿,真品赝品沉浮情况有异,方能辨别真伪。
乾清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在昨夜问过厢泉,若把真品赝品投入水中,会不会一个上浮一个下沉?厢泉的回答是,他试过,全部下沉。
乾清就此知道,这关于密度的一点,厢泉绝对已经想过。只是犀骨的质量极小,体积相似,材质相仿,所以密度根本就不会差别太大。正是因为这种差别过于微小,厢泉才只用清水来简单排除密度辨识的可能。
清水不可辨,而盐水可辨。乾清觉得奇怪的正是这一点,盐水的密度鉴别,有个致命的弊端。
若一缸水放入一勺盐,真品赝品都无法浮起来;如果一缸水加入一缸盐,真品赝品就都会浮起来——盐、水的比例决定着盐水浓度。真假犀骨的密度相差无几,要想辨别,必须让盐水的浓度极度精确,才会造成万根下沉,两根上浮的现象。
所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青衣奇盗根本就无法事先预知能筛选犀骨的盐水的比例。多加几勺,会出问题的。乾清用脑袋担保他绝对不可能成功。
乾清冷笑一声,抬起弓箭。他还以为青衣奇盗有多高明。
青衣奇盗每次把一捧筷子扔进水缸之后,会看一会,有没有真品浮上来,再去抱下一捧。忽然,他停滞一下,似乎已经“鉴别”出了一根,从水缸里捞起揣在了怀里。
乾清有点惶恐了,这怎么可能呢?
乾清不知真假,也不管真假。他只是等待放箭的机会。水缸在角落,而角落幽暗难以放箭。犀骨是堆满整个院子的,水缸在东边角落里,乾清看着,等到青衣奇盗把犀骨收到最后几捧时再放箭。那里在西边的角落,除了一棵银杏之外没有什么遮挡,而且光线也好。
就在此时,风突然吹动,窗户嘎吱一声吹开了。这一晃动,葫芦翻滚了一下,塞子掉了下来,葫芦里的茶水滴到了窗檐,顺着外头的墙哗啦啦的流了下去。
这一下声音可不小,若有人在这几丈之内绝对听得一清二楚。乾清慌忙把葫芦扶起来,塞上塞子,拉回窗户,再拿起桌上的油灯别在窗户下面。乾清下意识的望了青衣奇盗一眼,还好距离远,风声大,青衣奇盗不可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默念老天保佑,又架起弓箭。青衣奇盗已经把庸城府衙院子里的大半部分犀骨收进了水缸。乾清拉紧了弓弦,心里一阵兴奋,他快要走到那棵银杏树那里了。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可是青衣奇盗却慢下来了。这一次,他在水缸那里看了许久,终于捞起一根犀骨放到怀里。乾清愣住了,暗叫不好——两根犀骨已全都找出,或者说,青衣奇盗自己认为全部找出了。不论青衣奇盗拿到的是否是真品,他都会立刻打道回府。一切就完了!
青衣奇盗的速度快,拿到东西绝不久留!
不能再等了,就是现在!管它光线好不好!
乾清高度紧张,平定气息,弓箭回拉,两指猛然松开,“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
这一下太快了,乾清从头皮到手臂都感到一阵发麻,只见箭从青衣奇盗的左腿上擦了过去,乾清暗自懊恼——今日有风,他本来是想射穿过他的腿,这样便无法行动,再向右偏离一点就好了!
青衣奇盗立刻闪去,说是迟那时快,乾清当机立断再发一箭!又是“咻”的一声,箭已离弦,弓弦还在颤抖,箭却一下射入了青衣奇盗的左腿!
乾清大喜,这第二箭不能说正中,却也达到了目的。青衣奇盗发出不大的□□声,迅速躬下身子,拖着腿退到阴影里,留下一小摊血迹。乾清脑袋嗡嗡作响,青衣奇盗跑不了!他太激动,以致没有听到走廊上传来了轻微的嘎吱声。
那是人走过的声音。
乾清背着弓箭,迅速向外跑去,他欣喜若狂,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青衣奇盗要落网了!真的要落网了!夏乾清终于扬眉吐气了!
乾清脑袋一热,踏出房门。
就在这一刹那,角落窜出个黑影来。
乾清什么也没看清,还不知所以的往前狂奔!瞬间,他脑后被什么东西猛打了一下。乾清眼前一片漆黑,霎时间便没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西街
与此同时,赵大人一行仍然在西街。
与之前庸城府衙的安静诡异形成对比,西街一派热闹之景。青楼女子皆是一袭长裙,颜色艳丽,身着抹胸配以罗纱,也有穿着窄袖短衣,都镶着金边,有的穿着刺绣褙子。江南女子多是娇小玲珑,声音也轻柔,并不似汴京的青楼女子一般热烈,而是燕语呢喃,如春雨过后润如酥,让人心神安宁。一群群女子飘过,整个街道似有神仙过市,嬉笑声令人心神荡漾,丝竹管弦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江南多才子,也多名妓。江南女子温润有礼,能歌善舞。烟花之地倒能令人感觉身心愉悦,不再为白日琐事而烦心,享受江南夜晚带来的安宁。
赵大人很少下江南,这青楼之地更是没来过。原来以为不过实是一群俗脂庸粉,或是一群无视王法的泼妇,在街道上肆意撒泼,却不曾料到这种安宁景象。
若不是大家都看见青衣奇盗往这边跑来,谁也不相信这种地方竟然藏这个大盗。
守卫一路追来,只见那青黑色的影子一闪,就躲进了这灯火通明的街道了。所有守卫都觉得,青衣奇盗跑到了这条街道,藏匿在某个阁子里。
西街的青楼、酒肆、赌坊倒是不少,个个修的富丽堂皇,也有这个时代特有的彩楼欢门,其上大多是花鸟图案。满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装饰着丝绸缎子。
方千是追在前头的,他一脸紧张,快速的追赶,谁知刚踏进西街,却被一名身穿鹅黄色罗裙的女子用手中小扇拦下了。女子看见方千一身武者打扮,倒是不惧,盈盈一笑招来几名小厮。
“敢问官爷到此地何事?”黄衣女子声音如同三月黄鹂,罗扇掩面,微微行礼。
守卫本来紧张的心情却一下子被这抹鹅黄冲淡了。他们武艺高强,却碰见突然冒出的青楼女子,竟不知如何是好。方千在首,一时不知如何答话,而此后的守卫也跟了来。女子见状,与旁边的小厮摆摆手,小厮就跑开了,进了阁子里。
方千定了定心神,知道时间不可耽误,遂上前问道:“敢问姑娘,可有穿青黑衣服的人跑来这里?”
鹅黄女子咯咯的笑了,轻启红唇:“不知官爷说的哪位青黑衣服的人?这里向来客人多,奴家哪里都记得。更何况——”
赵大人过来,一下拦住方千,双眸闪亮,威严道:“麻烦你让开,我们要进去搜,官家办事,你胆敢阻拦?”
鹅黄先是轻轻扫了赵大人一眼——她的目光是那样淡,那样不经意,也缺了青楼女子应有的柔媚。女子调笑着,却又不失礼节道:“大人您可是折煞奴家了,这小小的西街做的本分生意,今儿因为城禁的缘故,客人本就不多,哪里会有什么可疑人来?奴家可是什么都没看见。”
赵大人刚要发火,方千赶紧说道:“姑娘行个方便,我们这是朝廷大案,拖久了怕是姑娘担待不起。”
鹅黄衣服姑娘黑水银般的眼睛一转,看着赵大人道:“不知这位大人是何身份地位?今日这场子被另一位大人包下来了,不是奴家不让搜,实在是怕扫了那位大人的雅兴。”
见守卫按捺不住,鹅黄女子也安抚道:“各位不要急,我先派人报上一声,街里是归水娘管的,稍安勿躁。”她轻语慢言,是京城口音。
赵大人脸色越发难看,眼神示意方千,不要废话,直接搜!
方千意会,杨府尹见机慌忙冲上来:“使不得,使不得!大家好好商量……”
“哟!听着音儿,这不是杨府尹么?今儿得空,来我们这小地方,也不怕折了您飞黄腾达的官气儿!”
这声音从不远的楼上传来,婉转圆润,虽略带嘲讽却又如此顺耳,如同丝线一般从楼上抛下,轻轻的抚在别人的脸上。
众人皆往楼上望去,却见不见人,隐隐可见一袭水红色纱衣,原来一直在楼上的琉璃珠帘后头望着,只是一闪,飘到楼下来了。
不知为何,赵大人心里一凉。
鹅黄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到底是水娘撑得起场面,众位官家还是跟她说吧,奴家不打扰各位雅兴。”说罢,她笑着退到楼里去了。
赵大人眉头一皱:“怎么回事?谁如此无礼?”
杨府尹低声道:“听这声,就是水娘了,西街都归她管。这女子当真不好惹,大人您还是……”
“哟,杨府尹平日里不是官架子不小么,今儿这是怎么了?”只见一女子袅袅婷婷的走来。杨府尹立刻闭了嘴。
水红罗纱,配以深水红色百褶长裙,金丝绣边缀着不大的珍珠,细小却有光泽,无珠光宝气之势,颇具赏心悦目之感。腰间有一玉环,甚是通透,而玉环下面又缀着一块极好的翡翠。头上并无太多金银头饰,倒是簪着一朵黄花,傍边衬着几朵细碎的花瓣。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曹植的形容此时竟然变得如此贴切。此女与其它的青楼女子相比,年龄不小,却又多出一些风韵之态,成熟干练。眉眼略上挑,见其外貌必是精于世故。纤手一起,握住玉柄小扇,那指甲被凤仙花和千层红染过,多了几分妖艳之色。
女子笑了,笑的成熟妩媚,却又隐隐透露出凉意。她摇着手中的青白扇子,指节发白,动作看似轻柔,实则却有力度,一下一下扇着,仿佛把一切都抓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