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忽远忽近的传来各种声音,嗡嗡嗡的听不真切。他努力捕捉了好多次,总算分辩出了一些,但具体在说什么还是听不清楚。
医院病房,唐妈妈和舅妈一左一右握着唐塘的手,眼圈通红。
舅舅揉着眉心在狭窄的病房内踱来踱去,想到脑子发疼忍不住自己敲了两下,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病床上的唐塘,双手撑着床尾一脸坚决道:“不行!我不管这事儿有多邪乎!还是先去找老中医给看看。总要相信科学!”
看床边两人欲言又止的模样,眼睛一横,加重语气道:“你们就是妇人之见,这是封建迷信。现在那些茅山道士和尚尼姑,都是一群骗饭吃的,可别瞎搞把塘塘给害了!”
“那两种办法都试试吧,总要试一试。”唐妈妈声音透着虚弱,“不试也是坐在这儿白白等着。看着他整天躺着,心里难过……”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哽咽道,“那么久了就给我留了一封信,后来就再没什么消息了。他要是真的在那边,真怕出了什么事……”
唐妈妈正说着,突然声音卡住。
握在手里的手指刚才轻微的动了一下。
“哎呀!动了动了!”唐妈妈大喜过望,连忙擦了眼泪凑过去摸摸儿子的脸,急切的看着他:“刚才塘塘手指动了,是不是要醒了?!塘塘,看看妈妈!塘塘!塘塘!”
“真的?”舅舅眼睛一亮,连忙凑过去看。
“别看了,快去叫医生!”舅妈急忙催促。
“哦,好,好。”
“师……父……”唐塘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嘴里吐出含糊不清地声音。
舅舅脚步一顿。三人还没来得及惊喜,突然愣住。师父?那封信,是真的?
“塘塘,我是妈妈!塘塘!塘塘!”唐妈妈很想把人摇醒,又不敢太过用力,急得眼泪又出来了。
“师……父……疼……”
这一声呓语仿佛晴天霹雳,唐妈妈脑子瞬间炸开,说话开始舌头打结,拼命摇着他哭:“哪里疼?啊?哪里疼啊?塘塘!你醒醒!哪里疼快告诉妈妈!”
“妈……”
“妈妈在!在这儿呢!”
“不……疼……”
“混蛋小子!你快醒过来啊!哥你快去喊医生!”
“哦!”舅舅终于回神,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没多久,医生带着助手大步走了进来,将人上上下下一番检查。
唐塘还在无意识的喃喃着:“妈……不……疼……不……疼……”却始终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
医生怎么都查不出来究竟是哪儿疼,眉毛都快纠结到一块儿去了,回头看到家属一脸殷切的盯着自己,老脸一红:“这……”
唐塘舅舅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是不是想说没办法?让我们等着?嗯?”
医生吓一大跳,慌忙摆手:“别激动,别激动!我们正在想办法!”
一旁姓叶的助手连忙拉住唐塘的舅舅:“请您冷静一下,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只是这种情况确实从未见过,一时没有一个具体的方法。不过我们正在联系国外的专家,相信很快会有答复。请你们耐心等待。”
“好了好了,别跟医生乱发脾气。”舅妈把舅舅按到椅子上坐着,“医生都是这样的,没治过就不会治,不能怪人家。我们再想办法。”
这番话一出口,医生和助手的脸色全部黑得跟焦炭似的,又是委屈又是恼怒。这年头医患纠纷频发,他们更是不敢乱说话,只好把郁闷吞进肚子里。
“一群庸医!等你们什么狗屁答复!我外甥疼死了你们偿命啊!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查不出哪儿疼,我们转院!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去法院告你们!”舅舅忍不住暴跳如雷,深吸口气跑到外面去给朋友打电话。
唐妈妈根本不管那边的吵闹,只一个劲摸着儿子的脸:“塘塘,你醒醒……告诉妈妈哪里疼……”
舅妈还算冷静,对医生问道:“能止疼吗?”
医生叹了口气,想说“试试看”,又怕这种不确定的口气遭来痛骂,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可以注射止痛剂。小叶你去拿一支过来。”
唐塘的小竹楼里,柴火早已熄灭,窗外微微发白的天色宣告着新的一天已经来临。东来嗓子都哭哑了,发不出声音,只好瞪大眼睛,死死守在木桶旁边不愿挪窝,只有换水的时候才肯动一动。
唐塘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心口处扎着数十根粗细不一长短不等的银针,呼吸和心跳已经恢复,但是都很微弱。
云大和云二虽然被吩咐出去办事,但都没有离开。唐塘昏迷不醒,与此相比,那些阴谋阳谋的根本不值一提。人手少了总归不太方便,他们都坚持要留下来,一切等唐塘恢复再说。
流云也没有异议,点点头便答应了。
元宝端着盘子走进来:“公子、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先吃早饭吧。”
流云挥挥手:“你们去吧。”
“公子,身体要紧。”元宝劝道,“您在外面都没好好吃饭,回来又一直饿着,多少吃点吧,别把身体累坏了,四公子还等着您治病呢。”
元宝向来会说话,知道掐着重点来。流云一听他提四公子,下意识地看了唐塘一眼,点点头道:“好,放着吧。”
“给四公子备的药粥也快熬好了,一会儿就端过来。”
“嗯。”流云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唐塘。
东来一听四公子的药粥,连忙蹦起来,腿一麻差点摔倒,火急火燎地指指自己鼻子,无声说了句“我去端”,又揉着腿急匆匆跑了出去。
云大喊住正要出门的元宝:“去药房领两颗润喉丹拿给东来。”
“是。”元宝应一声走了出去。
云大又转头看向流云:“师父,先吃点东西吧。”
流云愣了一下,点点头:“嗯。”
云大平时在医谷就有点类似总管的意思,师父不怎么管事,里里外外很多事情都是他在一手操持。如今再一看师父对于吃早饭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顿时悲催的发现,自己这大总管的位置真的是坐定了,心里忍不住哀叹一声:劳碌命啊!
四人围着桌子将早饭草草吃完,云大总管招呼着小厮把桌上的东西撤掉。对于师父竟如此自然地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三人都同时心有戚戚焉。
东来端了药粥进来。流云替唐塘把了把脉,见脉相已经稳定下来,暗暗松了口气,将人从木桶中抱出放到床上,又把胸口的银针一一取出,再次探了探脉,确定没有问题了,这才拿被子将人裹好烘干。
东来端着粥走到床边准备喂唐塘,被流云一手接了过去:“我来。”
东来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带着一脸委屈和不甘默默退到床尾,睁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守着。
流云让唐塘靠在他身上,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微微掐着唐塘的嘴巴灌进去,刚入口就从唇边滑了出来,连忙拿着帕子在嘴角擦了。
看着这一系列动作,云大也像东来那样眨巴眨巴眼。其实他更想揉揉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没睡醒,只是没敢动手。
云二、云三也是一脸见鬼的神情默默看着。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竟然会看到师父如此温情的一面。冷面冷心的师父竟然会这么有耐心的照顾人?眼前这个不会是别人易容的吧?于是,见鬼的表情瞬间化作揣摩的神色,满屋子开始萦绕疑神疑鬼的气氛。
流云灌了两勺都不成功,眉头皱起,看向东来。
东来瞬间领会精神,连忙狗腿的跑过去,接过革命的火把。试了两次,照样喂不进去,革命火把熄灭,东来一边替唐塘擦着嘴角,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瞄流云脸色。
流云看看东来,又扫视立在旁边的三根呆木桩,拿过东来手中的碗,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淡淡开口:“你们都出去。”
几个人微微一愣,然后非常听话的将自己关在了门外。
、26胡话被审
流云将视线落在唐塘的脸上,一直没有抬头,直到关门声响起,才稍微动了动,侧过身子让唐塘靠的更舒服,又舀了一勺药粥慢慢吹凉,托着他微微仰起的脑袋,将粥慢慢灌进他嘴里,同时轻揉喉咙,希望能咽下去。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倒是仔细,可惜唐塘意识全无,根本不会主动吞咽,结果依旧是颗粒未进,又从嘴角淌了出来,只好再次拿帕子擦了。
流云指尖无意识地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碰了碰,舀出一勺含在自己口中,俯身低头,怕再从嘴角溢出,双唇紧紧贴上去不留一丝缝隙。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低垂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顿了顿,随后伸出舌尖将粥顶进喉咙深处,又拿手指捏了捏,这才勉强灌了进去。
接着又如法炮制,一口接着一口的喂着,一碗粥很快见底。把人放平拿被子盖好,将守在门外的东来喊了进去。
东来粗着公鸭嗓子应了一声,火急火燎地推门进屋,很快又端着空碗跑了出来。
云大瞟了眼干干净净的碗底,摸着下巴疑惑地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明白。
流云医谷经过一整夜的折腾,恢复了平日里各自或忙碌或悠闲的状态。几个师兄突然很不习惯吃饭时少了点什么的怪异感觉,没有唐塘在一边插科打诨,顿时像缺了一碟下酒菜,没滋没味的。
唐塘一直昏迷不醒,每日三餐都只能熬药粥下肚。每到进餐时,流云总是命令东来到外面去候着,对于这点,东来又是不解又是委屈。四公子一直是我照顾的么,现在他中了什么劳什子的毒,我这都担心死了,恨不得寸步不离,现在怎么连吃个饭都不让我看着呢?
一到晚上,东来心里更是沸反盈天的闹腾。四公子睡觉前我都要去给他盖盖被子吹吹蜡烛什么的,要伺候好了才睡的么,现在不把人伺候周全了就让我去歇着,我哪里睡得着啊……
当然,心里活动虽然丰富,东来外表看着绝对是说一不二、说东不西的听话乖顺,让他出去就出去,让他进来就进来,让他端水就端水,让他睡觉去,他自然也不敢自作主张的留下来。就公子那张冰山脸,稍微使点颜色他就能吓得腿软,这可不是四公子,不能乱说话,只有点头应是的份儿。
流云每隔一个时辰替唐塘检查一次,晚上也不回自己院子,就在他身侧躺下来休息。云大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的脸色,心知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于是送了宁神香过去,让他好好休息,说可以由自己和云二、云三轮流守夜。结果师父只扔下“不用”两个字,硬生生将他赶了出来。
院子里撒着明月的清辉,几片新飘下来的落叶也染上了淡淡的光晕。云大仰头看看天上缺了口子的月亮,发现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天气都这么凉了。手指在脸侧挠了挠,不由一声叹息:“秋天都快过了,四儿你赶紧醒过来吧!”
屋内的烛火并未熄灭,昏黄的光晕映在窗纸上,摇摇曳曳,云大回头看了一眼,挥挥衣袖离开了。
流云手指扣着唐塘的手腕,侧躺在床上闭目休息,迷迷糊糊间猛然心头一跳,眼睛倏地睁开,赫然清明。探了探脉,连忙撑起身子看过去。唐塘眉头皱起,嘴唇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停了半天没有动静,眼珠子动了两下,眉头又舒展开来,嘴唇也重新抿紧。
“四儿……”流云轻轻唤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甚至下意识的将呼吸放得很轻。
唐塘眉头又皱了几次,突然逸出一丝痛苦的□,嘴唇轻启,发出微弱的声音:“妈……”
流云愣住,思索了一会儿,确定没听懂他在喊什么。
“妈……”同样的音节再次逸出。
流云坐起来,曲起一条腿撑着膝盖看他,眉头轻蹙,眼中映出的烛火跳动着,晦暗不明。
“妈……”
流云脸色顿时焦黑,睡眠不足让他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喉咙里磨着一颗石子:“四儿!”
唐塘的两扇睫毛开始颤抖,眼皮下的珠子混乱的转动起来,似乎在努力睁开眼睛,嘴巴动了几下,过了好久才重新发出声音:“师……父……”
流云胸口一窒,呼吸霎时变得几不可闻,握住他的手腕,藏不住紧张之色的眸子紧紧锁住他:“四儿,睁眼!”
唐塘意识模糊了很久,身体痛得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脑中混沌一片,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四周雾煞煞的一片灰蒙。
“四儿。”一道熟悉中又带着点陌生的声音冲破浓雾传入耳中。
谁在说话?四儿?四儿好像就是我吧?
师父!是师父在喊我!
四周的灰雾开始渐渐稀薄,唐塘努力睁眼,很疲惫,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挣扎。也不知过了多久,全身早已麻木的疼痛爬上四肢百骸,痛感越来越明显,渐渐地,眼前出现了一丝亮光。仿佛开了一道门缝,缝里有橘黄色的温暖光源。
唐塘慢慢睁开眼,光斑晃动凌乱,光斑里包围着的影子有点熟悉,可是怎么都看不清,像是失焦的相机。过了很久,相机慢慢调好了焦距,一对漆黑的眸子赫然撞入镜头的视野中,眸中的关切清晰可见。
“师父……”没花一秒钟就认出了人,本能的,嘴角翘起,好像身上也不那么疼了,“我没死?”
“嗯,要喝水么?”流云低声问道。
“嗯……”唐塘眼珠子吃力地朝旁边转,“老妈呢……”
流云端着杯子的手一顿,回头看他:“什么?”
唐塘眼睛还没怎么适应光线,被边上的蜡烛一刺激,瞬间迸出了泪花,痛苦地眯了眯眼:“老妈来过了?”
“谁?”流云视线落在他亮晶晶的眼角,瞬间阴沉了脸色。
周遭的气温陡然下降。
惊!!!
唐塘浆糊般的脑子瞬间惊醒,倏地瞪圆眼珠子,惊恐地看着流云半明半暗的脸。
我说了什么……
我靠啊!老子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混帐胡话?!老妈怎么可能来这里?!
一瞬间,唐塘全身血液迅速褪去,一个非常煞风景的念头冒了出来:所谓“脑海中有一万只草泥马奔腾”的感觉就是我现在这样吗?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各自揣摩着心思僵持了数分钟。
唐塘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惊恐之下痛感全部消散。
流云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念着他现在体质虚弱,稍稍缓和了脸色,端过杯子把僵硬挺尸状的人扶了起来:“喝水。”
“哦……”唐塘吁了口气,想伸手拿杯子,胳膊抬了都不到一厘米,剧痛再次袭来,只好颓然放下,见师父已经拿着杯子凑到唇边,只好乖乖张嘴。
“你希望谁来过?”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耳侧响起。
“噗……”茶水喷出,胸前的棉被瞬间湿了一大滩,唐塘瞪着眼痛苦的咳嗽起来。
“好好喝水。”流云不悦的替他拍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