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青气得踱步,半晌道:「郑七,褚十一,把这叛奴捆了,回去发落。」
二人听了肖冬青的命令,也没犹豫,上来便反剪卫十二双臂。只是这一弄,倒让卫十二挂于腰间的那块玉佩突显了出来。
肖冬青脸色一变,上前就要瞧个仔细,没想到卫十二竟然躲了过去。再一挣扎,十二已脱离二人之手,站于旁地。
「卫十二,你要反了不成?」肖冬青问。「把那玉佩拿来。」
卫十二后退一步,躬身道:「肖阁主,这是主人赏与属下的腰牌。不可随意把玩。」
肖冬青明显不信,冷笑道:「卫十二,你真是会说谎话。这乃是芮家堡堡主贴身腰牌,可调动芮家堡上下一半财力。芮铭会将它赏你?许是堡主昏迷之后,你偷来的吧?」
卫十二浑身一震,他万万没有想到,芮铭竟然将如此重要之物交付与他。
「速速拿来。」肖冬青见他不答,以为心虚,欲要上前去夺。
卫十二却已经跪了下去:「阁主!属下之言无一丝虚假。未能保护好主人,卫十二甘愿受罚。但这腰牌确是主人亲手赠予,如无主人之令,属下决不会交于他人之手。」
他说的斩钉截铁,大有「人在牌在」之意,肖冬青反倒一时不好再硬抢。
又多看了两眼跪地之人,肖冬青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马车已经备好,他亦不打算多在此处纠缠。
命郑七将卫十二双手锁于马匹后,将芮铭仔细安顿在马车内。肖冬青方才带着众人迅速撤离。岩洞之内所有痕迹已经被带来的侍卫清理的一干二净。
而这前前后后,时间竟不曾超过一炷香的工夫。
卫十二腰间本就有伤,内伤也恢复的不算很快。
一路被疾驰的马队拖着被迫前行,很快腰间那伤口就开裂了。待到了黄集县郊区的分堡时,整个衣服前后都是大块的血迹。
还未歇气便被侍卫拖着双手,锁在后院假山旁的石柱上。芮铭也被人小心翼翼的送入了内屋寝室,接着便立即有种种不同分工的人,在这院子回廊之间进出了。
卫十二已是痛的发晕,未曾长好的右臂也在拉扯下剧烈的痛着。他却硬挺着,一声不吭。然而那些来去众人探究又鄙视的眼神,却让他有些无法抬头。
接着有人踏着石子路走至他的面前道:「肖阁主决定待堡主醒来之后,再发落你。」
卫十二抬头一看,乃是之前的青衣十二骥。
这人十分年轻,约莫不到十六七岁,脸生的白嫩圆润,很是养尊处优之态。
「在下芮云。」这人蹲下后道。随即又掏出伤药来给他涂抹在腰间。
「多谢云公子。」卫十二有气无力道。
「不用多谢。我只怕你撑不到堡主醒来之时。」芮云道,「主子既然能将贴身玉佩送你,便是对你青睐有加。你觉得主子醒来后,会对你额外开恩吗?」
卫十二突然想起了芮铭的话。
从此芮家堡种种规矩、命令,都不用再听……
可是真能不听吗?
卫十二心里一片雪亮,只要芮铭还是这芮家大堡主一日,便不可能有法外开恩的可能。面对芮云的疑问,卫十二发现自己竟然心虚的无法回答。只能低下头,挡住自己颓然的脸,任了那对于芮铭的愧疚,疯狂生长。
「卫十二呢?」芮铭睁眼看见肖冬青的第一句话。
肖冬青皱了眉头:「在外面院子里拴着。」
「他腰上有伤,手臂还没长好。赶紧放了。」芮铭又道。
「不行。」肖冬青道。
芮铭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就要下床,肖冬青连忙按住他:「堡主!规矩不可废!」
「冬青,袖手旁观看芮家堡化为灰烬,就是为了废掉以前的规矩。你忘了吗?」芮铭道。
肖冬青被芮铭说到哑口无言。
「快把他放了吧!」芮铭叹气。「他之前陷入茫然,无了念想,我才能抓了机会好不容易让他重新认我作主。若这般对待他,不出几日待他醒悟,便会离开。」
肖冬青无语:「你不是绝情绝爱吗?我怎么看都没看出来呢?」
芮铭低声道:「正是因此,才绝对不能让他离开我身边。」
肖冬青一愣,倒突然变了脸色:「你、你之前认识他?」
「……冬青,你也知道,无量神功只是绝情绝爱,并非让人无情无爱。在练至第九层前,并不会没有情绪。」芮铭沉默了一会儿道,「只是这些情绪,都只停留在开始修练无量神功之前。」
「我知道。」肖冬青道,「所以你才对以前的故人诸多照顾,对新认识的人毫不在乎。就比如说,你用了芮惊涛的旧部芮夕担任青衣,赵大等担任黑衣。那日你杀了芮凌,却连芮夕一根头发丝都没动。还真是偏心啊。」
「你倒是了解我。」
「那是,多少年的兄弟了。」
芮铭又陷入沉思许久,半晌才继续说:「你应记得十几年前,曾有一个着名的案子未破。就是一时之间武林各大门派掌门人之子,不到十五岁的陆续失踪了七八个,再无人找到过。」
「这个肯定记得。六扇门为此可是焦头烂额了一阵。」
「那是大哥所为。」
「什么?」肖冬青吃了一惊。「他为什么要……」
「他杀戮心太重,修练至第五层,便进展缓慢。当时南宫飞燕找到他,提过一个解决之法。就是找一名根骨俱佳的男孩练习无量神功,待需要之时输入大哥身体,以冲破第九层之辖制。于是大哥便听从了南宫飞燕的鬼话,开始四处寻找合适的男孩。」芮铭叹气道,「这其中,最为明显的,必定是武林名门之后。从小受薰陶,父母也定是侠士。练功自然事半功倍……抓了男孩来,不合适的就杀了灭口……这种事情,也只有大哥能做的出来了。」
「这……你怎之前没和我说过?」肖冬青脸色已是大变。
「我当时不过六七岁,怎么晓得那么多。时间长了,到处查来查去,慢慢才拼凑起来。」芮铭道,「当时是过年前后,我找大哥去后山玩。远远就看见大哥和一个少女在争执什么东西。两人神色,现在想起来应是狂喜居多吧。那少女正是南宫飞燕,所以她这次一出现,我便知道她是谁了。这些年来,她容颜竟然从未改变,依旧维持在十几岁的模样。」
「他们争些什么?」肖冬青问。
「不太记得了。」芮铭缓缓地继续说道,「我只记得当时从远处看到他们二人中间地上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公子。大哥似乎在说此人合适,南宫飞燕似乎觉得还不足够好。我当时也是蠢,看到那小孩儿不动,就赶紧跑过去,让大哥给他加衣服。没想到南宫飞燕见到我之后却两眼放光,抓着我的脉搏不肯放。指着我道:就是他!就是他!」
肖冬青脸色白了白,后来发生的事情,他都知道。
「当时大哥便过来握我的手,脸上似乎有些挣扎。他问我:铭儿,若是大哥让你帮大哥,你帮不帮。我便说好。他便将那小公子扛在身上,要带走。我问他:大哥,风雪太大,别让他受冻?大哥看我,最后道:好,大哥答应你。」
芮铭似乎陷入记忆不可自拔,默然的口气叙述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秘密,「再后来,你也知道。大哥偷偷教我开始练无量神功,被爹妈发现斥责后,他一气之下杀了他们。并将我囚禁,逼我继续练下去……」
肖冬青默默叹气。
「你应记得那一系列惨案,最终停止在郴州逍遥山庄。」芮铭眨眨眼,回了神,「最后失踪的那个人,也就是我见过的那个小公子。应该就是逍遥候的儿子温若庭。大哥可能当时真是内疚于我,没杀了那孩子,把他扔到了暗西厂里。阴差阳错,这小孩儿没死,反成了我的影卫。成了卫十二。」
「原来……如此……」
「冬青。」芮铭低头,看着双手道,「你试过不开心吗?」
「自然。」
「那你想下,无论我在干什么,都没有开心的滋味。只有怨恨悲愤能尝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芮铭的声音仿佛低得染成了黑色,又仿佛恍惚的要漂走了一般。
肖冬青突然不寒而栗。
「所以……」芮铭紧握了拳头,「这是他欠我的。」他抬头看着肖冬青,平静的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个真理,「我救了他的命,顶了他本要做的事。他便要一刻不离的留在我的身边。他要代替我去高兴,也要代替我去快乐。温若庭欠我的,这是他的命。」
「我知道了……」许久之后,肖冬青才低沉的回答,「我这就去放了他,为他疗伤。」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冬青。」芮铭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把眼泪擦一擦。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丑死了。」
肖冬青僵了一下,抹了一把脸,哽咽道:「是。」
卫十二在外面拴了许久,秋夜寒气逼人,已让他有些不适。一日未曾进食,更是折磨人三分。
天色暗了后,方才见肖冬青从芮铭的卧室里出来,却没有去别处,反而走到他的面前。
肖冬青才一停下,卫十二便已抬头看他。
「主人可曾醒来?」卫十二问。
肖冬青此时刚平复了心情,总还有几分微妙,看着卫十二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心下暗叹。
一个根本没有情爱之心,只要拴了人在身边。
一个被调教的无悲无喜,只想找个主人作为依靠。
两人性格皆有残缺,偏执怪异却又固执异常。乍一看一个是主一个是仆,内在却又十分相似。活脱脱的物以类聚了……
「阁主,主人他……」卫十二见肖冬青不答,又催促道。
「他醒了,无事。」肖冬青回神道。
「卫十二,芮铭对于你来说,是什么人?」肖冬青突兀的问了一句。
卫十二毫不犹豫地回答:「是属下的主人。」
果然……
只是芮铭眼里早早印入了卫十二这个人,而对于卫十二来说,芮铭却并非特别,只是「主人」的另一个代号而已。换了别人在那时那么对待他,他亦会不管不顾的俯首听命。
对此,芮铭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卫十二心里执着的念想,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一旦消失,任何人只要给他一根绳子,他皆会不管不顾的往上爬,就算是把绳子另一端的人拽了下来……说白了,此人恐怕也是毫不在乎。
十六年摧残,虽没磨掉了此人的光华,却也让一些东西根深蒂固,无法改变了。
肖冬青转念一想,便又释怀。
谁人活在世上,不都图了个「念想」二字么?谁人又不是为了这两个字,一直苟活呢?
肖冬青掏出钥匙,来给卫十二解锁。
「你去房里候着吧,明日早晨过来伺候。」他道。
卫十二站起来,迟疑问道:「阁主,主人不责罚属下么?」
「堡主之前许诺了你什么?」肖冬青问他。
「……芮家堡的规矩不再作数。」
肖冬青颔首:「这便是了。既然堡主许了你这个,那么便无责罚。」
卫十二仿佛不相信般,半晌才鞠躬后退,到了院子门口,突然又被肖冬青叫住。
「卫十二,既然你又重新认芮铭作主,便记着要信他的话。我从未见他轻易说过什么骗人的假话。」
「属下明白。」卫十二在门口又抱拳鞠躬,方才转身离去。
芮铭身体本就没好,听见外面的响动,知道卫十二大约已被解了锁链,便转身躺下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肖冬青又入了屋子。
「你这经脉,万万不能再封着了。」肖冬青在床边道。
芮铭翻身,眯着眼睛看他:「我说肖冬青,你今天是没事儿干了么?定要来管堡主我的事情。」
「芮惊涛那两掌,差点要了你的命。倘若再不开穴疏通,再这么下去,真气乱窜,恐怕就要走火入魔。」肖冬青担忧道。
「现在不是还活着么?」芮铭却有些不在乎,挥手道,「我睡会儿,让卫十二明早过来伺候我起床。」说罢,只装做睡觉。
「我已经吩咐了。」肖冬青道。「另外,武林大会的事情……」
「明日,明日再说吧。」
肖冬青也不为难,突然笑了起来:「我看了卫十二那个木头。你若要真让他心甘情愿,恐怕很是要下一番苦功。」
「慢慢磨吧。」芮铭不耐烦道,「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肖冬青在床前站了许久,又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只能无奈躬身退了出来。
芮铭睁开眼睛看着幔帐。
如果可能,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用无量神功。
出了内院大门,卫十二倒觉得身后有什么恐怖之物跟着似的,越走越快,最后竟然一运功,飞身翻墙出了分堡,掠过两片树林,方才在一个山坳中找了一棵大树停下。
坐在树杈上,头顶是发亮发白的月亮。凉风自耳边刮过,卫十二的肺起伏着,贪婪的呼吸着仿佛自由的空气。
从未想过芮铭竟然真为他开了特例。之前他始终不信的,芮铭能做到哪一步,他本都打算心甘情愿的接收。然而这个特例,却好像挂在他腰间的玉佩似的,出乎意料的沉甸甸了。也让他出乎意料的烦乱起来。
他抬头,静静的看着天。
脑子里一片喧嚣方才慢慢平定了下来。
挣扎、伪装、不甘,都应该忘了……
从今日起,便只有忠心不二的卫十二。
再无其他念想吧。
卫十二想到。
只是……真的甘心吗……
山涧清澈,晚风婆娑。
却无人为他解惑。
第八章
一夜无事。
芮铭被外面的阳光耀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卫十二已经在床边站了不知多久。
「主人,您醒了,待属下唤侍女为您梳洗。」说完这话,卫十二就要退出门去。
「等等。」芮铭打了个呵欠坐起来,撑着脑袋看他半晌,「不是让肖冬青转话给你了吗?今日你来伺候。」
卫十二低着头道:「是。」接着抬头,一脸茫然问:「主人想属下伺候什么?」
「……」芮铭被哽了一下,咬牙道:「更衣,洗脸,梳头,早点!」
「是。」卫十二恭顺地将芮铭身上的被子掀开,跪下把软鞋放于床边榻上,道:「请主人准许属下为主人更衣。」
芮铭也没说什么,穿了鞋站起来。让卫十二为他更衣。
一边和卫十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伤都包扎了吗?」
「昨夜十一已经给属下上了药。多谢主人关心。」卫十二系着腰带低首道。
「嗯。早晨几时起来的?都干了什么?」
「平旦(注)晚些时候便起床,去林子里练了会儿剑,不敢耽搁太久,卯时刚过便过来了。」卫十二有一说一,刻板平淡的态度,跟在芮家堡里一模一样。让芮铭忍不住生出什么事情都没变过的感觉。
卫十二便上前解下他的睡袍,整齐叠起,又从旁拿起纯白内衫给芮铭穿上,一层一层,连内外束带,都松紧合适。他动作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