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十二便上前解下他的睡袍,整齐叠起,又从旁拿起纯白内衫给芮铭穿上,一层一层,连内外束带,都松紧合适。他动作迅速完美,倒似做过千百次似的,比那些侍女做的还要让芮铭满意。
芮铭有些飘飘然了,心道果然是把主人放在心里做起事情来便真是不一样。接着抬头便看到肖冬青手里拿着之前萧方送来的红色请柬,跟了芮云,两个人站在门外,正候着等待接见。想到昨日肖冬青提及的武林大会一事,不觉头大,心情顿时就糟糕了。
「进来吧。」最终也只能怏怏道。
肖冬青一面进来,一面看着卫十二的动作叹气:「堡主,用影卫当侍女用。你真是大大的奢侈了。如果大小姐看见,少不得要训你一顿。」
「如果你不多事告诉她,她又怎会知道?」芮铭倒不进套子,就着卫十二端着的铜盆洗了脸,笑道,「若是哪天我被她抓住训,到时候你也别想逍遥快活。」
「……」肖冬青被他的威胁弄到说不出话。
芮云却突然开了口:「卫十二,梳头之事还是由我来吧。」
芮铭本正在被卫十二梳头梳得龇牙咧嘴,听了这话,脸就沉了:「芮云,我让你在大小姐身边待着,你却跑回来做什么?」
「主子,大小姐也是人,自然也会担心你的安危。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芮云说话十分狂妄,连肖冬青听了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啪」的一声,芮铭打掉芮云想要去接梳子的手,冷冷道:「卫十二,接着梳。」
芮云摸着红红的手背,似乎有点儿委屈:「主子……」
芮铭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对肖冬青道:「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哦,也没什么其他的。就是武林大会……」
「不去。」芮铭道。
肖冬青眉头皱得更明显了:「芮家堡被毁,江湖传闻纷纷。近期郴州已经出现了一个自称芮家大堡主之人。闹得一片沸沸扬扬。你若再不去郴州辟谣,难道真要置芮家堡于不顾吗?」
「假堡主?」芮铭未曾料到。
「是。」肖冬青叹气,「我已派人去探过了。乃是芮夕装做你的模样,在郴州招摇撞骗。」
芮铭乐了:「啊,那倒正好。芮夕既然已自觉承担,我去干嘛?堡主也有了。你再过去给他撑撑场面,这不就能安抚人心了吗?」
卫十二好不容易把芮铭的头发惨不忍睹的梳好,刚松了口气,便感觉到屋子里的气压低了下来。抬头一看,肖冬青脸色铁青,额头血管都凸了出来,分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只是芮铭却还不自知,继续去触肖冬青的底线。
「堡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肖冬青捏着拳头问,那可怜的请柬被他揉成一团。
「我反正不想当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分两趟呢?」芮铭又满不在乎道。
肖冬青缓缓抬手,捏着拳头,关节劈啪作响,语气危险:「你自己说自己不是堡主了?」
「嗯。让芮夕当吧。」芮铭转身躺到坐榻上,闲情逸致道。
「正好。」
「嗯?」
「正好,我可不想揍了堡主受罚。」肖冬青阴森森笑着,上前猛然就是一拳。
接着「嘎查」一声,然后「轰隆」一声。
肖冬青那拳头从芮铭脸边擦过,捶碎了后面的椅背。
整个坐榻,左半边被这拳击打得粉碎,让芮大堡主整个人不雅的坐在一堆废木头碎块上。
芮铭一脸铁青,眼角还在微微抽动:「肖阁主好功夫……」
肖冬青倒是一脸舒爽道:「惭愧惭愧,不然怎么人称肖铁拳呢?」
芮云倒是见怪不怪。卫十二本要上前阻拦,也僵在了一边,默默站着。
「所以,大堡主。」肖冬青揉着拳头,威逼意味十足地笑道,「你去还是不去?」
芮铭瞪着他,半晌心不甘情不愿的咬出一个字:「去!」
芮家堡一贯财大气粗。哪怕是一把火烧尽了,还是一样不知收敛。
肖冬青好不容易逼了芮铭答应去郴州,自然要上下好好的收拾收拾,光是随侍的人马,前后就有五十余骥,再加上旁的一些人,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后二十丈长。
待到出发那日早晨,左等右等也不见芮铭出现。
「阁主!不好了!」肖冬青座下侍卫从院子里出来,脸色讪讪,「堡主与云公子都不见了。」
「什么!?」肖冬青怒了,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那剩下的影卫呢!?」
「啊?」侍卫茫然。
寻常侍卫哪里知道黑衣影卫的存在?既然芮大堡主不在了,那其他人肯定也不在。
肖冬青气得几乎头顶冒烟,挥手一拳就揍到了旁地马车上。
听见马匹嘶鸣倒地之声。
自此以后芮家堡堡主的马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改由一黑一白两马拉了。
「你跟来干什么!?」芮铭沉着脸问身后的人。
芮云在后面讨巧一笑:「主子去哪里,芮云自然是要去哪里的。」
「赶紧滚回京城去。」芮铭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大小姐担心主子安危,命小人随身保护,不可出了差错。」芮云道,「所以主子您的话,恕难从命。」
芮铭深吸一口气,道:「你既然要来,也行。为什么抢了卫十二的马?」
「这可不是我抢的。乃是十二让给我的。他说他是影卫,暗中保护才是正途。」
芮铭冷笑,唤了一声:「卫十二。」
卫十二便应声从旁的树林里掠出来,单膝跪于马前:「属下在。」
「你真的让给他的?」芮铭问。
卫十二听言,抬头看了芮云一眼,也不辩解,低声道:「算是吧。」
芮铭自然已由此语中听出了芮云之前是如何胡搅蛮缠霸占了马匹。
「你回不回去?」芮铭又问。
「不。」芮云十分坚持。
「这是命令!」
「主子的安危,在命令之上。」芮云道。
「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郑七,褚十一,把他给我捆起来。」芮铭话音未落,暗藏于附近的二人便已掠出来,直袭芮云身侧。
芮云在马上已经是拔剑抵挡,使出的正是青衣十二骥的「青水流云」剑,那古剑芳华大盛,又因了芮云本就在制高位置,一时间黑衣二人竟奈何不了芮云几分。
卫十二此时已退至一旁,突然道:「主人,若二人上下分攻,可胜。」
攻击中的郑七、褚十一哪还需要芮铭发话,听了此言,已迅速配合,上攻芮云肩颈,下攻马匹小腹。
卫十二又道:「云门,中府,天突,华盖。」
褚十一由掌变指,虚晃一下,便按着位置攻击上去。芮云挥剑险险避过。
「太冲,然谷,昆仑。」
然而此时郑七却已按着卫十二的指点,急速直攻足上三穴。芮云只觉得左腿一麻,整个人从马背上一下子就栽了下去。在空中被郑七、褚十一接住,反手按跪在地上。
芮云抬眼,恶狠狠地瞅着卫十二。
卫十二却并不在乎,上前两步,伸手于芮云颈下,果然摸到了微小缝隙,指甲一勾,那粘于芮云脸上的人皮面具便被撕了下去。
「小王爷。」卫十二恭敬鞠躬道。
假扮芮云之人,竟是芮红姝之子,世袭平南王长子,朱振梓。
芮铭扶额无奈道:「你究竟是回去不回去?」
朱振梓见伪装已被戳破,索性放开了耍赖:「偏不!」抬头看卫十二,「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芮云?」
「殿下之前对主人之态,不似主仆,反而似主人欠了你许多。言语间多次提及大小姐与京城之事。年纪体态又与之前类似。再者,肖阁主也由得您胡闹,处处忍让三分。自然不难猜到。」卫十二分析道。
「哦?这么说我破绽百出啦?」朱振梓冷笑,「你很好,我记得你了。」
「小王爷谬赞。」卫十二鞠躬,不卑不亢回道。似乎完全不把朱振梓的威胁放在心里。
郑七与褚十一已松开手站在旁边,两人目不斜视,听见朱振梓对卫十二的威胁,暗暗松气,幸得不曾惹火烧身。
朱振梓小魔头的整人手段,在芮家堡内,也是赫赫有名的。
「振梓!」芮铭听了他的话,眉头都皱了起来,「此去凶险,你快些回去,省得二姊担心。」
「我若回去,定要把你让影卫给你洗衣梳头的事情告诉娘亲。」朱振梓威胁。
「……那好,这次出门,你自力更生!」芮铭说罢,一扯缰绳,扭头就走。
黑衣三人便立即跟上。
朱振梓在原地愣了一下,也连忙跟了上去。
自力更生?这还不容易?
朱小王爷盯着卫十二的背影,哼哼两声。
又过了两个村子,天色渐晚。
本可以在前一个村子里找个农家落脚,芮铭却有意要赶那个小混蛋走,专程赶路,一直到夜色漆黑,才在不知名的林子里沿着河边的石头滩歇了下来。
卫十二他们几人动作倒快,芮铭刚捡了个石头坐下来,十一便已经找了树枝叠了简塌,上面放上防寒的皮衣。郑七那边三两下就已找了干树枝生了火。接着二人便进林子打野味去了。
卫十二这边支着架子于篝火之上,待芮铭坐定后,便将已温热的水递了一杯过去。芮铭舒舒服服的坐在软榻上,喝了口热水。
十分惬意。
却看得朱小王爷艳羡不已。
卫十二看着缩在远处灌着冷风的小王爷,低声问:「主人,可要给小王爷……」
「不用。」芮铭道,「我还怕他不走呢。」
「夜里风大,小王爷娇贵,要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交代了。」卫十二又道。
芮铭哼了一声。
卫十二立即消音,不再多嘴。
一会儿,郑七和褚十一便拎着一只野鸡一只兔子回来了。两人在河边清理干净,着了两个树杈固定于架子上翻烤。
卫十二便从随身行李里拿出盐巴撒上。
不消一会儿,便传出阵阵肉香。
他一抬头,便看见朱小王爷正灼灼的看着烤肉,两眼发光,巴巴地憋着嘴。
十足可怜样。
褚十一咳嗽一声。
卫十二回神,便见十一偷偷指着芮铭的方向。他扭头去看,芮铭正一脸阴沉地盯着他,许是看了许久了。
「我说卫十二。」芮铭手里那杯子被捏的「支支」直响,「你若是觉得朱振梓挺好,去做他的影卫如何?」
这话说的卫十二一惊,连忙转身跪下,叩首道:「主人,属下万万不敢做此想。」膝盖下的鹅卵石,硌着卫十二生痛,却不敢移动。一时间只听见柴火劈啪作响声,那肉,似乎是烤的差不多了。
「郑七,切肉。」芮铭道。
「是。」郑七便掏了腰间的匕首,割了块兔肉,用之前顺手摘回的芭蕉叶包着,递给芮铭。
「你们都吃吧。不用拘束。」
「多谢主人。」郑七听了命令,便三两下将兔肉分好,递了块给褚十一。见依然跪着不动的卫十二,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褚十一开口道:「主人,小十二他……」
「你给振梓送块兔肉过去。」芮铭对卫十二道。
卫十二万万没有料到,吃惊抬头看芮铭。芮大堡主脸上十分平静,也看不出什么迹象。
「主人,这……」
「去。」芮铭又说了一个字。
卫十二万般无奈,只得端起一块兔肉,给朱小王爷端过去。
芮家大堡主真个是阴晴不定难伺候的主儿。
郑七与褚十一看着卫十二为难的样子,都不由自主想到。
岂料一山还有一山高。
只见朱小王爷把头一扭,将卫十二晾在一边。半晌后,卫十二又端着那凉透了的兔肉走了回来。
「小王爷说,他不吃嗟来之食。」卫十二倒不算在意,回报道。
「哦?」芮铭失笑,「嗟来之食。」
「小王爷还说……」卫十二又补充道。
「他说什么?」
「小王爷说,若是让卫十二跪地给本公子认错,他便勉强吃了也可以。」卫十二将朱小魔头的话一字不漏的传达到位。
芮铭刚还和缓一点的脸色又绷紧了:「跪地认错?勉强吃了?很好,很好……」最后几个字倒似乎有些寒意,芮铭冷笑起来,「他还当他在王府里吗?除非他跪地认错!不然谁也别理他!」
褚十一听了,心里有些不解。
说让小十二跪地认错,还算有些道理。让小王爷跪地认错,这算哪门子规矩呢?
「卫十二,你自己吃了吧,不要理睬他。」芮铭吩咐道。
「是。」卫十二似乎早已预料到,便在旁坐下,将冷掉的兔肉吃了。
一只兔子,一只野鸡,四个男人几下便吃了个精光。
洗了匕首,压了火苗,郑七与褚十一二人便隐身黑暗中,不再显身。
卫十二却又被留了下来,侍候芮铭入寝。
「明日若路过城镇,你便去买马,随我左右。」
「是。」卫十二低声应道。
「然后,把你这些黑衣都换了。买两套浅色的袍子穿穿。」芮铭又道。
「是。」卫十二面无表情,状似面瘫。
「这一路恐怕也有凶险,不如你我乔装打扮,掩人耳目如何?」芮铭又兴致勃勃道。
「是。」卫十二声音平淡无比,与芮铭形成鲜明对比。
芮铭一愣,抬手捏起卫十二的下巴,仔细端详了许久,奇怪道:「在岩洞里时,你表情十分多姿多彩,怎么下了山了又成了这副晚娘脸?」
正在为芮铭解腰带的卫十二一顿,慢慢抬眼,脸上带着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道:「当时主人表情倒似万年冰封,如今却变得精彩纷呈了。」
芮铭难得见到卫十二露出这般自然的情绪,调笑道:「你既然已经是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我若再整日垂着脸,周遭的人还不都得无趣死。」
卫十二也不接话,安顿了芮铭在榻上睡下,轻声道:「主人请就寝吧。属下就在附近,唤一声便来。」
「十二。」芮铭却不准他走,抓了卫十二的手扯到面前,搂着他的腰,便亲了起来。
「原来还是男宠啊?」很煞风景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卫十二迅速退后一丈,低头站着,脸色还微微泛红。
芮铭压制着怒气,转头看那个已经躺到了榻上的朱振梓。朱小王爷闲闲的撑着下巴看着芮铭:「早知道是这样,小舅你借我玩玩嘛!」
「朱、振、梓……」芮铭忍无可忍,「你给我,立即马上迅速滚回平南王府!」
然而说归说,朱小王爷还是一如既往的紧跟左右。
只是这次变了话了。
每日只念叨着:「小舅,你把卫十二送我吧?你送我,我就回京城。」
芮铭的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每天玩命赶路,遇见城镇,从不歇息,专门挑些个荒郊野外下榻。无论是狂风暴雨,还是露宿乱坟岗,芮铭眉头都不皱一下,且专挑了最差最乱的地方。
朱振梓是被他折腾的面带菜色,脸颊消瘦。只是他自己也是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受过这等苦?
在这种「损人一千,自伤八百」的速度下,去郴州本得八九天的行程被缩短至四日。九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