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十二就这么瞧着芮铭的背影,目不转睛,直直的瞧着,带着绝望的希冀,仿佛那个背影随时会转过来,会让他回去。
可是直到从他眼前消失……芮铭动也没动。
侍卫们将卫十二扔在大殿外的庭院里。
卫十二颓然的跪坐于地。
「天尊归位!天教昌盛!」远处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祈福。
卫十二捂住胸,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突然「噗——」的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远处滚滚雷声,伴随着自天边而起的乌云,从无量宫大殿后冉冉而来……
第十章
卫十二并不曾昏迷许久。
再醒来的时候,似是因了突然安静下来的四周。他从一片死寂中缓缓清醒,撑着走廊的猩红柱子站了起来。
远远的黑云低压到头顶,可以瞧见瞬间亮起来的闪电。
周围却无声。
分明周围乃是红缎翻滚,喜庆之极,不知为何却仿佛身处于荒野当中。滚滚的风中,淡淡的弥漫着一种甜腻的血腥气息。
走廊里有人弯着腰,迟缓的走过来,姿势极其怪异,然而在一片昏暗中,竟看不清楚。那人缓缓走过十二的面前,只听见「啪哒啪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卫十二不知为何毛骨悚然。
「救……」对面的人伸手一抓,以惊人的力气抓住了卫十二的衣领。
「咔——!」天空中猛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照亮了一切,亦照亮了那人的脸。
一张没有了眼睛的脸。
眼窝被戳得稀烂,血液顺着眼睛往外流淌。
「救命!」那人尖叫,「救我!天尊杀人了!他杀了……所有……」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因为那人的脑袋突然离开了自己的脖子,带着极度的恐惧,扭曲成一团。
从冒血的脖子上放眼望去,卫十二看到浑身是伤的方斩儿刚刚收回铜铃于手中。
方斩儿恶狠狠道:「求他做什么?我等被天尊所杀,乃是毕生荣耀!孬种!」
卫十二已经虚弱至极,此时心里猛然一跳,将没头尸体扶着躺在地上,沙哑着嗓子道:「你……受伤了。」
「要你多嘴。」方斩儿厌恶道,「尊主要你滚蛋,你怎么还不曾走。」
「芮铭伤了你?」卫十二又问。
方斩儿紧抿双唇,竟然将嘴唇咬的惨白:「关你何事。」
「南宫飞燕呢?」
「……死了。」
「是芮铭突然发狂?」卫十二又问。
方斩儿不回答。
「其他人呢?」卫十二再问。芮铭发狂,又向灭绝人性夺走了一步,然而不知为何,心里却带了莫名的焦急的希冀。
「死了!统统死了!」方斩儿脸色变得跟天空漆黑的乌云一般,他猛然跃起,手中的武器飞射向卫十二,怒道:「你忒多废话!我先替天尊杀了你!」
方斩儿已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量。
卫十二没有动,他已无力再动半分。体内的痛苦已到了极限,连日来的伤势将他拖垮,他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那带着凌厉杀气的铜铃扑面而来。
在场的二人都清楚,这是方斩儿的最后一击。
空气似被人从空中撕裂,上古铜铃锁在到达卫十二前便陡然顿在空中,铜铃虚悬,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发出极大地哀鸣。接着陡然失去控制,朝后反弹,全部向方斩儿击去。
飞出去的红金亮色的上古铜铃锁,仿佛天空最绚烂的烟花,带着最无情的迷醉,飞蛾扑火般无悔,直映入卫十二的眼里。
方斩儿的身体在阴黑的长廊里,被自己最得意的武器缠绕,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瞬间被切割的支离破碎,犹如提线木偶,被厌倦了操纵的主人随意弃置般散落在地。
那双耿耿于怀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犹如虽死未僵的水蛇。
卫十二一怔,双腿无力,跌倒在地。
天空一声惊雷。
那追随闪电而来的雷声,竟然此时方才炸响。轰隆隆,蔓延数百里而未绝。
跪地的卫十二浑身猛然一颤,缓缓抬眼,茫然的不知道在注意何处。苍白发青的嘴唇在微微发抖。
颓废迷茫。
接着劈啪两声,有一滴雨落了下来。又是劈啪劈啪,瞬间,滂沱大雨倾天而下,如无数银针苍芒,将卫十二打得生痛。
他咳嗽两声,血在手心里一片艳红。把血攥紧了,茫然的看着地上打旋的雨窝。
有一双鞋,在雨中出现,立于他的视线内。
天蓝色的鞋被血浸透了,呈现出怪异的紫红色,血渗出来,流到雨里。
再然后,卫十二的身上,已经没了雨。
他仰头瞧去。
一竿油布纸伞已立于头顶,撑起一片小小天地。
顺着撑伞的手望过去,站在雨中的人,浑身全是血浆,头发披散肩膀,血水顺着发梢滴落。那人脸上带着一种又气恼又心痛的别扭表情。
他冲着卫十二怒道:「我让你赶紧滚蛋,你还在这里待着干什么?刀剑无眼,一个方斩儿就能把你剁成肉酱。你真是活腻了,卫十二!」
那一瞬间,卫十二觉得自己定是在作梦。
因为不知道为何眼前突然一片蒙眬,而似乎有滚烫的雨水从他眼睛里涌了出来,流过脸颊,滑过嘴角,最终滴落在手背上,也被烫得一颤。
「主人。」卫十二声音发颤的唤了一句。
芮铭那张不耐烦的脸上,只是眉毛挑了挑。
卫十二又唤了一次:「主人。」
芮铭才急不耐烦的「嗯」了一声。
卫十二这才觉得松了口气,松懈下来的他顿时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还不等他晕过去,衣领就被一把抓住乱晃。
芮铭怒道:「我不是已经给了你解药了吗?你怎么不曾服用?」
卫十二勉强睁眼,强笑道:「主人忘记了,当初你说此毒深入体内多年,服药断根,太过伤身,说要等以后一切安定下来了,带我寻名医治疗,因此属下不曾服用那解药。」
芮铭一愣,脸上露出懊悔的神色:「我……不记得了。我……十二,我并不是一直清醒的。时而是我自己,时而……仿佛大哥……」说着他已掏出缓解的药剂,喂入十二的口中,弯腰将卫十二扶了起来。
「我本还想逼你说出一两句真心话来……」芮铭苦笑,「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也不指望了。」说完,将伞塞入卫十二的手中。
卫十二一愣:「主人,你要去何处?」
芮铭负手而走,边走边道:「找个深山老林了却残生。」
「啊?」卫十二又愣,急道:「主人,你说什么胡话。」
芮铭又走远了许多,苦笑道:「难道不是吗?你没见我今天发狂杀了那么许多人。那里的人并不是人人都罪有应得。你还想让我杀多少人?」
卫十二瞧他已走了很远,急促之下,已经无法再做他想,赶了上去,一下子扑倒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抱住芮铭大腿,哀求道:「主人,请带属下同行。」
「放开。」芮铭沉了脸色,怒喝,「卫十二,你真找死吗?」
「除非你带我去,不然我死也不放手。」卫十二的倔脾气暴露无遗,双手紧紧抓着,硬是没让芮铭挣脱。他自己都不曾发现,所有敬语已经统统省略。
「那我就一掌劈死你!」芮铭脸色冷了下来,「你明知道我最恨滥杀无辜,也最不想伤你。你这般死乞白赖,执着的理由是什么?你想过我将如何自处?」
卫十二一怔。
理由?
「还不放手!趁我还清醒!」芮铭喝斥道。
卫十二已不由自主的松开手臂。
油纸伞在后面的雨地里倒着。
芮铭已经拖着袍子渐行远。
卫十二的眼神,有瞬间的迷蒙,接着渐渐恢复清明。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冲着芮铭的背影大喊:「芮铭,站住!」
芮铭一愣,回头走近他,啧道:「你真是长见识了,竟然直呼主人的名字?」
「你不是让我滚蛋吗?你不要我了,怎能算我的主人?」卫十二反问。
芮铭语塞。
「你虽不要我了。我心里却已经明白。其实来无量山时,我便已经想明白。有些话要对你说。」卫十二抬头瞧着芮铭,鼓起勇气道:「芮铭,你对我情谊有加,体贴呵护,我都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情谊,我对你,便是什么样的情谊。」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芮铭睁大了眼睛,半天才道:「真的?」
「真的。」卫十二点头,「芮铭,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亦喜欢你。」
芮铭脸颊顿时微微发红,眼神飘忽开来,突然咳嗽一声:「哦。」
卫十二本就不是多言之人,芮铭又抱赧而立。
两人互通了心意后,竟无言以对……
只听得大雨哗哗下着,身后是一团尸体碎块,两人浑身血迹,甚为诡异。
芮铭最后眉角之间都渐渐温柔,轻声叹息,突然将卫十二打横抱起。
「啊,放我下来!」卫十二顿时脸色通红,挣扎道。
「罢了,其他的事情再说,倒是你的伤,不可不治。」此时的芮铭怎是那么容易被挣脱的,他低声道,「你受苦了。」
雨势渐小,天渐渐明朗了起来。
芮铭找了伤药,将卫十二的伤口重新包扎妥当,又给他送了些温粥,自己亦清理整洁,两人躺倒在床上,搂在一处,互相的体温气息熟悉又怀念。
心潮涌动,本都疲倦不堪,却竟然许久都不曾睡着。
卫十二遂开口道:「主人,退隐江湖还是稍迟再议。还是先找到解决之道,散了你的无量功再说吧。」
芮铭听见他的称呼,挑了挑眉:「怎么又这么叫我?」
卫十二颇有些挑衅的问他:「你不喜欢我这么叫?」
芮铭再语塞。
卫十二唤他主人的模样,甚为讨喜,总是睫毛微微下垂,在冷峭的脸上露出片朦胧的阴影,恭顺的气息亦每每让他兽心大起。若卫十二再不唤他主人,他倒真舍不得。只是这话怎好明说?
他突然发现,卫十二倒颇有些有趣的性格不为他知。
芮铭咳嗽了一声,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卷轴递给卫十二:「其实戒嗔大师在坐化前,便为我指点迷津了。当日我得了大哥的功力,醒来时便偷去了第九宫,得了此本秘笈。」遂将那日戒嗔所说告诉十二。
卫十二将那卷轴打开来,第一行书「一念地狱」四个大字。
「所谓尊者,乃是慈悲为怀。心可无根,容纳天地。」芮铭背诵道,「此『慈悲卷』便能化戾气于无形……我那些天都在房里待着便是在练习此功。只是因为时日不长,每每会出现颠三倒四的迹象。时而是我,时而如大哥当时般凶残。」芮铭叹气。
卫十二已经将那卷宗合上,放置在枕头边上,仰脸笑道:「敢问主人,那日您宠幸蓝儿,是清醒呢还是糊涂着?」
芮铭大窘,道:「你、你再莫提他。好好一个男人,穿的袒胸露背,成何体统。我瞧他年纪轻轻已经有脾虚之兆,给他按摩几下。他叫的比上了我的床还欢,我当时实在忍无可忍,想叫你把他弄出去。你竟然已经跑了。」
卫十二呵呵一笑:「主人不必给属下解释的如此清楚。属下本来都不记得了。」
芮铭苦笑:「我瞧你是记得清清楚楚。」
「属下怎么有胆?」卫十二笑道。
「哎,十二。我知道这许多日我背着你做了这么多。你心里不舒服。你有什么要问的,便都问了吧。我一定如实回答,绝不欺瞒。」芮铭道。
「那好。」卫十二点头,「我问你,把我赶出去是为什么?」
「我怕你在我身边,我若控制不住自己,伤了你怎办?」
「为什么第二次要对蓝儿下毒手?」
「那是因为我正好在练功,蓝儿进来瞧见了我的卷轴,怕他走漏风声。毕竟我们深入虎穴。纵然我有通天功力,也不能护得你周全。」芮铭道。
「那为何又接着拉我欢好?」卫十二问。
「……咳咳咳……」芮铭一串咳嗽。「那不是想看你这个木头开窍没有吗?」
卫十二知道他一切都是顺境而为,实有诸多无奈,却心里仍然有一种不舒服之极的恼怒,他脸色已经冷了下来:「那你沐浴那次呢?不但迫我欢好,还扣烂我四肢刀伤,让我痛不欲生,也是为了看我这个木头是否开窍?」
芮铭面带歉意:「有些这个意思。」
「还有什么意思?」卫十二压着怒气问道。
芮铭仿佛根本不曾觉察他的怒气,只上前搂住他在怀里安抚,柔声道:「你的伤口根本不曾好好养过。连伤药都没上。那日已经起了脓水,不给你去了脓,洗净烂肉,你那手脚难道要废掉不成?」
卫十二一愣。
积蓄的满满怒气,顿时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芮铭奇怪道:「不然呢?」
「……没什么。」卫十二已经翻身靠墙了,「早点睡吧。」
芮铭一把抓回他,按在身下,狞笑道:「十二,你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又不老实!木头脑袋!我让你乱想!」
「啊——」卫十二脸色通红挣扎,「主人,光天化日,你想干什……」
剩下的话突然变成了一连串低声的呢喃。
光天化日,正映得一室春光无限……
尾声
有房三间半,良田四五亩。在漳州霍阳县清凉村……
褚十一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契,又仔细的瞧了一次。他已将那几个字背的烂熟。
「大叔,请问这里是清凉村否?」去问路上赶羊的老人。
「是,这里便是。」
「多谢。」褚十一鞠躬。从路边的小溪掬了捧水喝了,甘冽清凉。
瞧着远远山坳处那层层叠叠的梯田,星星点点的落着几户人家,仿佛泼墨画卷般隽永秀美。褚十一把那地契塞入怀中,地契在他胸口的位置,火烧般的滚烫起来。
他按着胸口喃喃道:「老七,咱们到了。咱们……到家了。」
他花了好多时间,方才找到地契上标注的那个房子。房子在一个很窄的犁田边,要穿过一个窄窄的木桥,走上一段堤坝,过了前面的夫子庙,方才到达。
中间是个院子,前后两排房子。前面的房子新,后院的房子旧。后院围墙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麦穗,青绿青绿的,要过了冬,才能收割。
褚十一从夫子庙走过时,听见朗朗的读书声。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稚子嫩嫩的嗓子,轻脆脆的读着诗歌。
褚十一回心一笑,突然想起了老七的话:『你若去种庄稼,我便去当教书先生。』
他仰头看天,金灿灿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痛,有什么流了出来。
褚十一规整了房子,买了些椅子桌子,碟子碗杯,便住了下来。他试着收拾那几块长了麦子的地,麦子是村民种的。他也无所事事,早早起了就去疏渠,除草。剩下的时间就是发呆。
「大叔,你搬来了?」下了晚课的孩子好奇的来他新家看。
被叫做「大叔」的褚十一来不及感慨,小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