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有些好奇,我那么崇拜摄鹰王,结果他没在位几天便西去了,现在坐稳整个大漠江山的是摄鹰王身边的得力助手,名沙华,我就疑惑一国之君是不是谁想当,都可以当的?”那小孩儿又说。
这一说,倒是像把那个好脾气的先生说愣了一般,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等到回过神来之后,又是一副笑容:“在中原可不是谁想当都可以的,要经历重重考验,然后让帝王在众多儿子中选一个出来,推翻君王的人,大部分落不到个好名声。大漠中就不同了,能者称帝,只要有才有能有德,谁当君王不是一样呢。”
那孩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旁边又一个小孩儿窜出来:“先生先生,我也有一个问题不懂,我前段时间看了一首词,可就是不懂什么意思,还有几个字也不太认识。”
“哪一篇?”
那小孩儿拿来了一本书,崭新的封面,看来刚买不久,打开翻到折起的一页,上头的确有几个不太简单的字,那先生一笑,捧着书说:“我给你念一遍吧。”
大家都知道先生念诗念词的时候,声音是极好听的,于是纷纷凑过去。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念完,那先生顿了顿,眼神飘远,痴痴的又念了一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这句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心就像双丝结成的网一般,其中无数个结。”
“这里头的网,是不是和我阿爹圈牛羊的网一样啊?”
“有点儿相似。”那先生一笑。
“那这心结可不能解,解了,就漏了。”
这话说出,先生脸上又有些顿了,学生们见今日先生心思不在教书上,随便念了几首诗词便回去了,只有那一个对着落日坐在院子中,他从来不走出这里,是怕有朝一日离开这里,会碰到一些自己不想碰到的人或事。
如今高台上坐着的,却是那人,他可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他可守住了他想守住的?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些结,他都解不开,若有一日解开了,说不定也像那个学生说的一般,漏了呢。
沙华,我南秋风此生遇见你,是祸罢。
……
一袭白衣,满头银发,微风吹起,额前的几抹发丝摆动,淡褐色的瞳孔左右看了两眼,站在岔路口却又不知往哪儿走了,头顺势往右边撇了撇,干脆就走右边吧。踏着步伐朝右边走去,这条路,好像离漠北近了点儿,其实他不想去漠北,可除了漠北,其他地方也不熟悉,整个大漠,他不能出去。
他又是如此,每次碰见情这个字,就只有逃的份儿,两百年前卫鉴当上大漠之主之后,冷漠对人,他逃了,而如今,印瞳也是大漠之主,他们分明清楚彼此心意,自己,却还是逃了。
其实狸儿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害怕,他怯懦,胆小,只是从不说出来而已,对于生死,他看的很透,却不能看透一个情字,爱与不爱,爱和深爱,这些他统统不懂。他也不希望自己懂,三百年,他也只有三百年而已,若真和印瞳在一起,他们要忍受的太多,又岂是在一起便足够了呢。
印瞳是人,他是狐狸,这早就该想到的,偏偏被那心脏不安分跳动的悸动冲昏了头脑,如今回到最原始的关系就好,他是大漠狐狸,孤身一人,也永远只是一个人。不想呆在印瞳的身边,顶着男侍的身份看着他在自己眼前一点点老去,然后容颜不再,面容枯瘦,满头白发,苍老多病,最后死在眼前,他一定受不了,早点儿逃走,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多好。
高空中一声鹰鸣,狸儿抬头看去,只见高高的一个黑点儿朝他扑过来,在离他近些的地方旋转不停,狸儿皱起眉头,这家伙,看起来太眼熟。
“你总是就知道逃,一次两次从我身边逃走。”
狸儿浑身一僵,他此时,应该在漠南高枕无忧当他的大漠之主才对。
“你可知,印瞳为了你,已经死了?”那人开口,声音如此熟悉,说出的话却冰冷的很,狸儿听他说出这句话,睁大双眼转身不可置信的看向眼前的人。
一贯的意气风发,一贯的玄色长衣,一贯的黑发竖起,剑眉入鬓,深入黑洞的瞳孔直直的盯着他,没从他身上挪开半分。狸儿眉头一皱,眼神中的担忧与安心一瞬间凑在一起,让他眯着眼睛眼眶发热,抿了抿嘴,他往后退了一步:“真可恶。”
“我可恶?”那人往前一步,与以前相比,他瘦了些,看着狸儿有些心疼,在他靠近的时候狸儿有些胆怯的往后退了一步。
“不准再往后退。”印瞳声音略大了些,一双眼睛瞪着狸儿:“不准再逃!我说我们在一起,便是在一起,你逃了,是不信任我,还是失信于我?”
“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我不愿守你生老病死,八十年后终有一日我也会沉睡,忘记与你的点点滴滴,从最初做起。”狸儿眼神暗了暗,说出这话的时候,双拳握紧,看着印瞳的眼神中含这些什么情愫。
“三百年一沉睡,再醒便忘记一切,我知道你说的,可那又如何?这不是你逃走的理由。”印瞳又一次逼近:“见狐狸者,狐狸能达其心愿,昔日我印瞳要你狐狸助我成为大漠之主,你做到了,而此时,我要你陪在我身边,生生世世,狐狸可应允呢?”
狸儿一怔,生生……世世。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昨天旷工了,今天补上,直接大结局吧,完结了完结了
、五十八
生生世世,何等代价,他印瞳这般理智的人口中说出的话,何时变得这么不理智了?
看着狸儿不说话,印瞳再度皱眉:“允,还是不允。”
狸儿垂眸:“你本该当你的大漠之主,本就不该出来找我,现在你抛下整个大漠,只是为了一个狸儿,值得吗?”
“为了一个狸儿放弃整个大漠,值得。”印瞳这话说的一点儿也不心虚,说这话的时候,那双黑色的瞳孔直视狸儿,狸儿被他说愣了,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为了一个狸儿,抛弃整个大漠都值得。
一阵风吹过,两人的耳旁都有风呼呼的刮起,黄沙飘起,却不曾砸在这两人的身上,这黄沙就如同狸儿此时的心境一般,一点儿也不平静,波涛不断。时间过了,狸儿依旧没开口,印瞳原先凌厉的表情尽失,眉宇间的戾气也消失不见,瞳孔依旧那么深黑,只是其中的傲气散空,转瞬便是些微哀求。
狸儿不知自己是否看错了印瞳的神情,可他此时眉头放松,眼皮下垂,站在那儿,也不说话了,竟然让自己心里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黄沙中僵持了一段时间,印瞳终于动了动嘴唇开口,声音竟然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你……别不说话啊,说些什么吧。”他看着狸儿,眼神中的哀求更深,声音却越发的颤抖:“我印瞳,骄傲一生,从未对任何一个人低声下气,我生来便知道自己是成大事的人,也从未有一人能够如此牵动我的心绪。我看似自傲,其实何尝不自卑呢,害怕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害怕属于自己的人离我而去,那日早晨醒来,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在害怕了……”
“害怕了一整个白天黑夜,可终究等不来你,狸儿,当上大漠之主的这三天,我过得一点也不快活,一点也不。所以我才找了小饭,让他拿出可以让人假死的药,摆脱这个原本加在我身上的头衔,抛开一切身份只是为了可以出来找你,其实从始至终,没有一件东西属于我,就连你也不属于我……你走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你想走便可以走的悄然无声,我连发觉的机会都没有,你只给我留了个担忧,我强势,我自信满满的让你和我在一起,你的安静让我没把握,或许,你从来就没有对我……”
狸儿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前摇头,否认印瞳胡乱猜测,他从不知印瞳心里是个很害怕失去的人,如同自己一般,只是他和自己不同的是,自己只会逃避,而他却故作自信的让自己承认其实一切都和自己所想的一般平稳。
“你知道的,我对你……你知道的。”狸儿说,他伸出手:“印瞳,若你想好了我们身份悬殊,想好了那生生世世的代价,我愿允,若你只是一时冲动,便别牵我的手。”
印瞳看着狸儿的手,没有伸手过去,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犹豫看在狸儿眼里,狸儿收回了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有些冰冷:“只要你想清楚,还能找到我,我狸儿自愿达你心愿。”狸儿此话一出,转身欲走,黑色的鹰飞到他的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印瞳站在原地挣扎许久,狸儿也感觉到不对劲,这不是印瞳的作风,他想来不是这般优柔寡断的人,只是现在的情形,不允许他回头。
“狸儿,我告诉你吧。”
狸儿回头,看见印瞳消瘦的身影站在风口中,他真的瘦了,瘦了许多,或许小饭那药做的太逼真,以至于他身上真有不少器官在衰竭,不然怎么如此单薄。
“入漠都皇城,我便看见了,世代帝王的寝宫里,都有一副传下来的画像,上面的白狐是你,落款卫鉴,我不想你看见那幅画,便让人早早处理,带着你在皇城中转了几圈。只是没想到皇城禁地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满满都是你狸儿的画像,有笑的,有不笑的,统统都是他卫鉴画的。原来两百年前的狸儿并非单相思,他卫鉴同样对你抱着那样心态,只是他是大漠之主,不允许身边有任何流言蜚语,所以他孤独一生,他在一幅画上题字,知道你狸儿三百年一沉睡,消除过往,那时他轮回转世,你们早就忘了对方,重新来过。”
说到这儿,印瞳冷笑一声:“多可笑,多可笑!只要你狸儿呆在我身边一天,便不会是他卫鉴的人,连半分关系都没有!……可是你走了,你竟然……走了,连张书信都没有,卫鉴的话便在我脑海里不断重现,我害怕有朝一日你会遇见转世的他,我害怕有朝一日转世的他会对你抱有情谊,我都害怕。”
印瞳看着狸儿的双眼,只是他的怕从不说出口而已,那些都是脆弱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而他生来便不允许有脆弱,可不脆弱,真不会害怕吗?他怕了,所以他放弃了大漠,放弃来之不易的大漠之主,让印瞳只存在大漠的历史中三天时间,便让枭寻着狸儿的踪影找到他,一定要在卫鉴之前找到他。
狸儿同样看着印瞳,他从不知两百年前卫鉴对自己也有心,他从不知卫家的皇城中挂满了竟然是自己的画像,只是这话从印瞳口中说出来,竟然让他有几分嫌恶,嫌恶那些画像让印瞳脆弱不堪。
“知道这些的你,还允不允?”印瞳问。
狸儿嘴角勾起个不起眼的弧度:“你可知,大漠狐狸的愿望,从来都是一愿还一愿的?”
“那你那一愿,又是什么?”
“有朝一日,若你转世,若我沉睡,定要在卫鉴之前找到我。”狸儿此话一出,印瞳将他拉入自己怀中,狠狠抱在怀里,此生、不,生生世世都不放开了:“当然。”
“我现在有枭,有壑,还有你,帝王我也当了三天了,狸儿,三百年已经过了两百余年,剩余的几十年我陪你走过没没走过的,陪你看过你没看过的,陪你尝过你没尝过的,可好?待我容颜尽失,老迈时,你可别嫌弃我才好。”印瞳牵着狸儿的手,头顶上空的枭盘旋不断。
“但愿别太丑罢。”狸儿摇摇头。
“真是气人啊……”印瞳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狸儿:“你可受过伤?”
“倒不曾有过,怎么?”
“那我便用刀在你左心口刻上一个印字,你生生世世都是我印瞳的人,生生世世都是我印家的,不允改变。”印瞳说完,当真从腰间拿出一把小刀,他本来这是想为狸儿刚才说的话唬唬他,没想到狸儿倒是波澜不惊的站在那儿,将自己的领口往下拉了点儿。
“你……”
狸儿一笑,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刻深点儿,我怕浅了,疤痕淡了,看不见便忘了。”
他们都怕,都怕会忘了对方,都怕短短几十年后,谁也不记得谁,都怕找到时对方身边已有别人,所以狸儿才坦然面对印瞳这话,有了印记,才会记得更深。
印瞳看着他身上,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狸儿往前走了一步,小刀的刀尖划破他的皮肤,那块地方竟然没有愈合,鲜红色的血顺着伤口滴在了白衣上,印瞳一愣,狸儿继续笑:“反正伤都伤了,不继续反而可惜了,我知你字写得漂亮,可别刻歪了。”
“……当然不会。”印瞳垂下眼眸,看着狸儿的胸口,狸儿伸出手,摸上印瞳的左心房,那一块地方,曾被夏青的剑刺穿过,留下深深的疤痕,只是印瞳这一副皮囊和他的不同,不会生生世世都一样,只要自己记得他就好,记得他了,便会主动去找。
有些爱,说出来了好,有些爱,不说两人都知道,他们不用再矫情的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即使不说,对方也能从眼神,动作,言语中感受出对方对自己情感的点点滴滴。他们从无争执,因为毫无保留,他们不担心有能破坏他们情感的东西,若爱一个人,能爱到付出性命,能爱到抛弃江山,怎不值得去爱?
他们都爱彼此,爱对方,只看一眼便足够了解。
黄沙之中,两人并肩走过,玄衣男子挥手指向一片昏黄,映着落日:“瞧我印家天下!”
狸儿也笑:“你将沙华放在那么高的位置上,无非是不想让他再有机会去找南秋风吧?”
“知我者,莫若狸儿也,他们此生注定不会有结果,又何必给对方带来悲伤呢,再说沙华他是中原六皇子,从小受皇室教育,管理大漠应该井井有条,等若来世我来取,还真不希望轻易便拿下这般简单了。”印瞳说完,牵着狸儿的手朝漠北的方向走去:“我和你是在漠北遇见的,便在漠北定居吧?”
“风尘址?”狸儿笑,那儿可建不起什么房子。
“当然不是。”印瞳说,脸上还带着点儿皎洁的笑容,像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得意的事情一般:“我从漠南出来,也不是什么也不带的,一些银子过一辈子还是足够了。”
“若让你那一干将士得知他们的摄鹰王还是个偷鸡摸狗顺手牵羊带走几样价值不菲的宝物才离开的,肯定对你另眼相看。”狸儿这话也曾说过,在军营中说完,印瞳便笑了,而此时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