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凄迷。
寒风彻骨。
连城璧站在八仙船门口,吹着冷风,淡看眼前两个年轻人。
八仙船是妓院。上妓院来,除了找女人,还有什么别的目的么?
连城璧淡道:“我是来杀人的。”
杜吟与霍英皆是一愣。
此刻八仙船门口的灯笼还亮着,只是灯线昏惑,看不大清楚。杜吟与霍英仔细一看,才发现连城璧外衣上竟是染着大片血迹!侧耳倾听之下,八仙船中也寂寂无声,唯有连城璧指尖往下滴着血的声音,竟清晰可闻。
杜吟面上闪过一丝紧张:“连公子可是受伤了?”
连城璧道:“嗯。”
杜吟飞快摸出一瓶金创药,是点苍派特制的金创药。他上前一步,想扶住连城璧为他擦药。
连城璧却不着痕迹退后一步:“先找家客栈。本少要先沐浴。”
连城璧的洁癖,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一般人都无法忍受的血腥味,一个有洁癖的人又如何忍受?
是以霍英也不觉奇怪,他指着前方一家客栈道:“那里就有一家客栈。”
连城璧点了点头,不紧不慢走过两人身旁。但似因受伤的缘故,杜吟只觉他精致的嘴唇都已惨白惨白。
但他依然是那般从容,静雅。
杜吟的心跳的砰砰作响。
连城璧,连城无瑕。
眼前之人,岂非已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连城璧?
大抵还是正月的缘故,客栈人来人往,只剩一间客房。霍英便要了一间,待连城璧沐浴时,与杜吟自发退到门口,替他守门。
许久之后,连城璧才沐完浴。
他缓缓自内间走出,随意披了件宽大的外袍。甚至此刻他发上还滴着水,沿着他削尖的下颚缓缓滴下,漠然宽袍领子里,在他白中透着微红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水痕。
杜吟的心有砰砰跳了起来。
连城璧缓缓坐到凳子上,低声道:“药呢?”
他似已十分疲累,精致俊美的脸上,也已染上了困顿与倦怠。
萧十一郎的失踪,几日寻觅,甚至先前花如玉的暗器,综合在一起,都已压垮了他。
杜吟手忙脚乱自怀中摸出药瓶,放到桌上。
霍英却小心翼翼道:“要不……在下帮连少敷药?”
他的声音带着试探与讨好,就好像这些年来络绎不绝的那些欲巴结连城璧的人。
连城璧像累的连思考都忘记了,缓缓就伸出了手。
霍英拿起药,小心卷起连城璧宽大的衣袖,拔开了瓶塞。他倒出些许在手上,他恭谦弯着腰,状似要给他擦药,但一双手却已闪电般点了他三处穴道。
他的出手快而准,就好像已做过无数次一样。
连城璧陡然睁开双眼。
霍英抬起来,刀锋般的双眼已无丝毫巴结抑或谄媚,只剩冷冷的嘲弄:“连城璧,你一定没有想到。”
连城璧静静凝视着他,并不说话。
房门现在是关着的。
因为霍英既然已做周密计划,那么客栈里必无其余之人,哪怕门开着,隔壁也不会跑出一个人来救他。
霍英要杀人时,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
想不到一个时辰前连城璧这样不动声色杀了鱼吃人一行人,如今竟被霍英如法炮制。
连城璧简直就要笑出来了,他也确实笑了出来。这等时候,除了笑以外,又他还应该做什么呢?
霍英已自靴筒里抽出柄短刀,刀身很狭,薄而锋利。
这正是杀手刺客们杀人时,最喜欢用的刀。
连城璧不看他手中的刀,只是盯着他的眼淡道:“你们是天宗之人?”
他虽然被点了穴,但并未有丝毫惊慌、失措。反而坦然坐在位置里,轻笑着凝视他们。
大难当前,他竟还是这么从容。好像居高临下俯瞰他们,一切掌握在他手中。
霍英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从不做没把握之事。但此刻他却发现,哪怕连城璧已被他们制住,他心中竟也有些不详的预感。
他的预感总是极准。所以他仍有些迟疑。
霍英心下谨慎,脸上却仍然微笑:“不错,我们正是天宗之人。”
连城璧道:“逍遥侯要你们杀我?”
霍英笑吟吟道:“是,也不是。”
连城璧道:“哦?”
霍英道:“事实上他需要自己出手杀你。但他相信他一定能杀了你,所以就随便我了。”
连城璧笑出了声。
霍英道:“你笑什么?”
连城璧温和道:“你第一次,是想在白马山庄动手?”
霍英道:“不错。但那时候,我并没有十层的把握。”
连城璧又道:“所以后来我离开,你们也要跟上?”
霍英颔首道:“不错。”
连城璧叹了口气:“所以你们现在,也不是去逛妓院,而是为了找个时机,来杀我?”
霍英眼中寒芒熠熠:“对极了!”
连城璧道:“那你现在,可有十成把握了?”
霍英竟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然后他才斩钉截铁道:“不错。”
沐浴完,本已是人最倦怠、最放松的时刻。这种时候,岂非正是杀人的完美时机?
杜吟一直在旁边发怔,忽然道:“我还没有杀过人。所以这次,你让给我杀好不好?”
霍英看了他一眼:“你能行么?”
杜吟咬着牙点头,也从靴筒里抽出了同样的一柄短刀。
连城璧眯着眼看他,目光是一如初见的温文淡雅。
杜吟连看都不敢看他。
霍英道:“你这样不对。杀人时,你一定要看着你要杀的人,你出手才能准确,有些人你一定要一刀就杀死他,否则你很可能就会死在他手里。”
想不到这个年轻有些血性冲动的少年,竟是个极其高明的刺客。
霍英道:“你要看准他左面第五根肋骨间刺下去。那里是一刀致命的要害,他死的也不会有丝毫痛苦。”
杜吟咬了咬牙:“我知道了。”
他说吧,握着刀缓缓走了过去。他到底是没有杀过人,握刀的手甚至爆满青筋,也有些颤抖。
霍英袖手,饶有兴致看着杜吟,仿佛杀人是件极有意思的事情。
杀人本就是极有趣的事情。
杜吟咬了咬牙,突然一刀刺出。
昏惑灯线里,这一刀竟也有日光一样的光华,逼得连城璧不可自控地眯起了眼睛!
但这一刀决不是杜吟挥出的!
因为连城璧明明白白地看见,眼前杜吟与霍英,瞪着眼睛,眼中布满惊恐,轰然倒了下去。
现在站在连城璧面前的人,披散着漆黑的头发,他身上被着件宽大的、猩红色的长袍,当胸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墨龙。昏暗灯火里,这条龙仿佛要抓破这个夜空,凌天飞舞。
他两颊已十分消瘦,脸上也已长了一些胡子。甚至更叫连城璧心惊的是,他一贯明亮的眼眸,竟也已是说不出的黯淡!
——连城璧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眼前之人,竟是萧十一郎!
此刻杀了两人,救了他的人,竟是萧十一郎!
这个人消失了四日,竟就这般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他眼前!
连城璧那颗死灰一般的心,忽然也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只能一瞬不瞬凝视萧十一郎,贪婪凝视萧十一郎。仿佛他一闭上眼睛,眼前之人就要飞走,再也不见。
他苦涩的心里,也在默念着他的名字。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
——你可知……
萧十一郎一手提着刀,另一手中拿着一小坛酒,施施然走到连城璧一手距离。
他摇摇晃晃站在他面前,摇摇晃晃摇着手中酒坛。他似已喝醉了酒,连脸色都有些红了。但他浑身又并非酒气,而是浓烈甚至冲鼻的胭脂味。
连城璧已眯起了眼:“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萧十一郎摇晃着身子,吃吃笑道:“当然是——呃……女人,女人的……”
连城璧浑身血液凝固了,他的声音也瞬间冷了下来:“女人?”
萧十一郎连眼睛都有些惺忪了。他打了个酒嗝,施施然道:“嘿……没错——是八仙船的女人……”
八仙船,岂非就是鱼吃人宴请连城璧的那一个妓院?
萧十一郎上妓院,难道也是去找女人?
连城璧面上笑容俱已敛下,面色也已是极冷。
萧十一郎眯眼凝视他良久,而后似恍然大悟,喃喃道:“……额,呵呵。你一定、一定不会喜欢……我这样。我先去,先去,沐浴……”他说着,缓缓转过身,举步朝门口走去。
连城璧道:“等一下。”
便是与此同时,萧十一郎脚下一个踉跄,幸好扶住了桌角,才没有摔倒。
他似已喝的很醉了,醉到连路都快不能走。
但他终究还是撑起身子,眯着眼辨认方向,然后跌跌撞撞往门口走。
连城璧道:“你站住。”
萧十一郎却像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踉踉跄跄往外走。
连城璧豁然站起身。
他方才已被霍英制住,但此时竟像是什么事都没有,轻轻松松就站了起来。
是了,连城璧的才智,又岂会没能发现这两人的野心阴谋?
他一把将萧十一郎拉住。
——他这才发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着。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但他如此表情,显然已是忍受不住那极大的痛苦。
连城璧心中陡然一痛,豁然撕开他的衣襟。
然后,他差点就跌回座位里。
因为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完全溃烂了!几条狰狞的伤痕横跨至腹部,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所以他要穿黑而厚的长袍,所以他身上也涂的喷香喷香!
更甚至,他竟还能做出喝醉的样子,还想要骗他!
连城璧心中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经很低:“……老飞……在外面……等我……”
他自己受的伤,他自然知道。他也知道,他如今情况十分不好,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受伤都要严重,都要致命。
但飞大夫又怎么会在外面?
事到如今,他竟还想骗连城璧!
——因为他觉得自己像是活不了了。
一个人如果觉得自己活不下去,定也希望自己最在乎的人以为他还活着,然后充满希望的活下去。
萧十一郎岂非就是这样的人?
连城璧厉声喝道:“闭嘴!”
萧十一郎像是被惊到了,乖乖闭了嘴。他睁着眼定定看连城璧,眼中光芒却是愈发黯淡。
好像下一刻,光就要熄灭。
连城璧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他只能颤抖着将人抱起,用最快的速度,冲出客栈,去找大夫。
他已经忘记,先前为以防万一,命影三带了大夫跟来。
夜色凄迷。
寒风彻骨。
作者有话要说:JJ抽的我回不了留言啊,囧。先去睡觉了。。明天再尝试。。。
话说多谢鲁鲁迷扔的地雷~话说现在才看见~嘿。
78
78、决战之前(三) 。。。
年过立春,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
白居易在诗里说,“闻听江南是酒乡,路上行人欲断肠。谁知江南无醉意,笑看春风十里香。”
“十里香”正是江南一家极有名的酒楼。说起十里香,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是流口水,而后才腆腆地摸摸自己的腰包。
因为它虽是家酒楼,却也卖珍馐。尤其是它的招牌名菜“十里飘香”,是以江南春日十种鲜花为菜引,任何人只要吃过一次,都会把舌头都吞进肚子里,然后永生难忘。
所以十里香很贵,非富即贵的贵。
但哪怕一桌酒席要花一千两,来往的大亨们依然络绎不绝。
【男人们都是满面红光,都是穿着鲜衣,乘着骏马来的。有的佩剑,有的摇着折扇,剑上都镶着宝石明珠,扇面上都是名家的书画。女人们当然更都打扮得千娇百媚,好像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珠宝。
却不知道她们本身也正是被男人们带到这里来炫耀的。
一个男人身旁,若是有个满身珠光宝气的美女,岂非也正是种最好的装饰?】【原著】
而来到这里,男人女人们除了炫耀之外,男人更想钓更漂亮的女人,而女人也更想钓更有钱的大鱼。
所以窗边那一桌的女人,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目光。
能吸引男人目光的,通常是年轻漂亮的女人。
女人看起来并不大年轻,但也决不是老,而是种不可名状的成熟、妩媚的感觉。她虽美,但也许不是他们见过最美的。但她既懂风情,又俏皮可爱,定是最得男人心的。
但她之所以吸引别人的目光,不只是为此。
而是因为,这个女人身边也坐着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非但不英俊,更只是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长袍,看起来很像是个仆人。
所以所有人都在看着她,一边欣赏她的美,一边猜测他们的关系。
这个女人的表情很是愉悦,显然高兴自己能吸引别人目光。
但她身旁坐着的男人却并不高兴。他甚至板着那张四四方方的脸孔,看起来愈发像是出炉的面饼,又冷又硬。
周围所有看这个女人的男人,几乎都被他瞪了回去。
但当他的目光一转到女人身上,他的脸上又堆满了傻笑。就好像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傻子,无论眼前这个女人说什么,他都唯唯诺诺得应着,十分没骨气。
男人们盯着这个女人,心中已蠢蠢欲动。因为他们的目光游移间总能让身旁女人为此吃醋,这也是财富带来的一种愉悦。
已经有男人站起了身,施施然走到那个女人面前。
他的眼睛很小,气派却很大。穿着长袍,摇着折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
他的外号的确叫书生。
——要命书生。
江湖中能用折扇做武器的人本不多,这“要命书生”史秋山却是其中最要命的一个。
他凝视着女人,笑嘻嘻道:“一别多年,想不到四娘你竟还在杭州。”
这个喜欢被别人欣赏的女人,又岂非就是风四娘?
江湖人称的女妖怪,风四娘?
周围看着她的男人们都已哑口无言。
风四娘仰头饮下一杯酒。她的颈子纤细修长,十分漂亮:“一别五年,想不到你个要命书生竟还没被别人要走命。”
风四娘与史秋山本已是朋友。但好端端的一句话,风四娘一定要说的像是嘲讽。
她身旁的杨开泰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像是觉得风四娘说话太过伤人,风四娘回以一个白眼。
史秋山自然了解风四娘这种性格,所以他也不介意,只是多看了眼杨开泰,道:“你这样不行的。风四娘这样的女人,不是你丢了尊严就能讨好的。”
杨开泰羞红了脸,垂下头。
风四娘又白了他一眼,史秋山摇着扇子,施施然道:“说实话,我并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喝酒。”
风四娘好笑道:“我为什么会没有心情?”
史秋山摇了摇扇子,慢悠悠道:“你知道不知道萧十一郎现在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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