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识得(2)
如他所说,这座宅院若非凶兆之说,确是京城中最漂亮的。大门之后是宽敞的前院,之后是牌楼,在后面是寻常人家的厢房,最后则是后院。已经有人在做清扫,满院的萧条看着人心慌。来往的下人见着王子年,先是一愣,然后便急急低下头来唤了声“老板”。眉眼扫过沈如,不知该作何称呼。
王子年倒是笑了又笑,似乎很满意这座宅院的现状。然而,沈如对这院子前前后后看了遍却越看越觉得奇怪,不由拉住兴致颇高的王子年问:“这宅院不像是经历过那年雷火,子年,不觉奇怪么?”
他这样问,哪知王子年全然不觉,摆摆手就道:“前几年有人修缮了这座宅院,听说原是打算作为民宅居住,谁知夜半偏生相信鬼神之说,硬生生地吓坏了众人,最后只好到处张贴布告说是要转让或租借宅院。”王子年曲手,敲了敲柱子,笑,“人呢总是敬畏鬼神的,这座宅院因此辗转几任主人之手,到今天算是完好地由我接手了。阿如,我觉得,倒是我白白捡了一个*宜。”
沈如默然。便宜也好,诡异也罢,既是他王子年要做的事情,他定然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这份厚礼,你要怎么送给他?”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那个人不近女色,不好风月,对他而言,这座宅院也不过只是一家酒楼。饮酒作乐,谈风论月,都是文人骚客的喜好,而那个人并不是。
王子年沉默半晌,突然扬眉轻笑:“阿如,你可知,我为何要将酒楼取名‘花间’?”如他所料,沈如并没有作出回答。王子年笑:“纵是万花世界,总有一壶酒归君所有。若说女色是花,妖娆丰韵。那男色便是酒,醇香甘爽。阿如,我知他不好女色,可我也知他并非君子,对他而言,男色便是他的那壶酒。”
子年,你可是在汴凉,在最接近那个人的地方经历过了什么,为何你的言行,你眼眸中的光亮变得与之前不同?
沈如很想这样问,可是王子年似笑非笑的面容总让他开不了这个口。待王子年将宅院的事务交代给下人处理,与他同行回府,沈如突然问道:“子年,你还记不记得幼年的时候,你为了躲那个人从树上摔下来,枝条划破脊背,重伤在床整整修养了三个月的事吗?”他看见王子年愣住,“后来阴雨天时你总是喊脊背疼痛,大夫们束手无策,那么多年过去了你的伤还痛吗?”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可是不知为何王子年的表情并不好看。沈如没有说话,只是凝眸注视着他。鸣泱和青竹将视线转向别的地方,绝不触及那两人的目光。
然而,似乎真是世间最难回答的问题。沈如凝视着他的脸,视线下移,注意到他握紧的双拳。叹口气,沈如伸手,修长微凉的手指触及王子年的眼睑,王子年避之不及眼中一闪而过惊惶。
他问:“子年,告诉我,你可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王子年。”
良久,他身前的少年公子,闭上眼,嘴唇微颤,吐出两个字:“我是。”
他终是明白了,这几日心中的惴惴不安究竟来自哪里——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他所熟知的那个王子年了。
沈如收回手,淡然地看向王子年,四目相对,一个平静如水,一个惊慌失措,想当然地将一切铺成在白日之下。许久之后,沈如不再看他:“早点休息,你也累了。”说完又吩咐鸣泱道,“让厨房把晚膳送我书房里,晚上我有公文要批。”
分明只是托词,鸣泱看了眼王子年,只能恭敬地应了声。
入夜,相府点起了灯,偌大的“沈”字晃晃悠悠。后花园的秋菊开出悠然的花,花丛中蹿出一只黑猫,绿色的细长眼眸瞧向翻墙而来的陌生人,“喵呜”一声窜进甬道旁的另一处花丛。来人眯着一双碧色的眼睛,手执一把不合时宜的羽扇,慢慢悠悠地向着厢房方向走去,显然是熟悉相府的。
路经书房,透过窗棂,里面的烛光摇曳明亮,模糊地能看出那人正伏案工作。他挑起嘴角,这个笑容太过散漫,也太过明目张胆的挑衅。他摇着羽扇,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走近书房,眼里的某种光亮得惊人。手伸出,刚刚碰到门面,还为动手推出,却明显察觉身侧袭来一道劲风,于是侧身一闪,面对来袭之人。
“回去!”王子年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他知道那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如果我说不呢?”同样只是嘴型。
“你来找的人是我,不是沈如。跟我走,或者你回去。”
他们还在那边对着嘴型,书房的门突然被打开,王子年看向开门的鸣泱,显然愣住。鸣泱目不斜视,屈手道:“爷请两位公子进屋说话。”
王子年仍有些迟疑,倒是身边惹出事端来的家伙,摇摇羽扇,喜滋滋地走进书房,末了还做着嘴型说了句“你回去还是我回去”。
书房里,沈如放下批阅的公文,抬头看向他们,来人面带笑意,一身张扬的朱砂红,秋意虽凉但仍是过早地裹上了火狐的皮毛围脖,眼眸顾盼神飞,了然是婉转承欢之姿。沈如站起来:“在下沈如,不知公子是?”
“鄙人念水,人称‘千面相’。沈大人的样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念水言语间媚眼早已如丝。
王子年面上有些难看,但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拢了拢衣襟,许久才打断念水的眼波流转。“念水,莫要打扰沈大人工作,我们寻别处说话去……”
“这位公子深夜造访相府约见子年,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
“原本是有的,不过现在嘛……”念水笑得妩媚,已倾身倚上沈如的肩头,指尖调情般绕着圈,“现在念水倒是更想与沈大人谈谈天呢。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如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让出并不尴尬的距离:“念公子既然是来找子年的,在下也不便多言什么,公子请便。”他的视线扫过王子年的不悦,吩咐鸣泱领客人去前厅。不曾想,念水居然又出声叫道:
“沈大人可是想知道子年的厚礼究竟是什么吗,沈大人可想过这份厚礼说不定正是子年他自己呢?”
沈如蓦地回首,双目圆睁,似乎是生气了:“念公子是什么意思?”
“念水!”王子年夺步挡在他身前,伸手一把拉住念水的手就要往外走,“你跟我来,去我房里讲话!”
“王子年,你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饶是王子年先一步拉走念水到了门口,仍是被沈如几步追上,牢牢箍住手腕,怒意扑面而来,平日的淡然荡然无存,“先是铁算商人,再是千面相,子年,从前的你根本不会去认识什么江湖人士。子年,你究竟在计划着什么?”
他的手劲很足,王子年挣脱不开,闪躲的眼神终于凝眸肃然起来,连声音也变得与此前不同:“阿如,信我。求你。”
从书房出来,王子年的表情一直冰冷冷的,即便是看向念水的眼神,也冷然地骇人。念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坐下。见王子年的态度不理不睬,终于伸出手揽上他的腰。
“念水,放手。”
“子年,你生气了?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以为我舍得就这么放手么。”念水微微一笑,手臂一拉,将王子年直接揽入怀中,作势俯首吻上他的唇。王子年撇头,温热的亲吻留在他的侧脸处。念水眯起眼,手臂更是将他的腰箍得紧紧的。“子年,你不想我吗,你离了汴凉之后,我可是每日每夜都在想念你。”
“念水,我说了,放手。”
“不放,这辈子别想让我放手。”
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捏住王子年的下颚,强势地将他的脸转过来,然后灼热的吻劈头盖脸地落下。王子年本是牙关紧闭,无奈下颚传来阵痛,只得微微张开嘴,却让念水的舌趁机*追逐起他的灵舌。他的唇隐隐传来痛觉,紧闭的眼微微感到湿意。舌头快要失去知觉,只能麻木地跟随念水的贪婪。良久,念水似乎觉得够了,终于放过了他,却轻松地将他抱起往床边走去。
“子年,我想你了,很想你。”
“子年,让我爱你好不好,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了……”
王子年睁开眼,无力地推开念水:“求你,放手。念水,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不是他,我不是子年。我是连翘,楚连翘。”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他,”念水撑手俯在王子年的身前,神情居然是悲伤地可以落下眼泪,“可是,连翘,你就当他好不好,就当是子年,是我的子年。”他伸手深情地抚摸着王子年的面容,“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子年,你连子年的影卫渚洲都不是。可是,连翘,我不能就这样,就这样放手任他走!”他俯下身,亲吻身下人的颈项,双手抚上玲珑的曲线,“连翘,你就是子年,我的子年……”
不知道为什么,在念水的手*衣襟的那一刻,王子年,或者说连翘突然叫起来:“救我,阿如!”
门被“咚”得踢到在地,连翘还未回过神来,身上的念水已经被鸣泱扭手扔到一边,沈如冲进门来扶着他的双肩坐起来。
他问一句,他答一句。
“你不是子年?”
“我叫连翘,楚连翘。”
“子年在哪?”
“在汴凉。”
“他没死对不对,”见连翘点头,“那么为什么是你化身成他来京城?”
“我,不能让他来冒这个险。”
简单的话,沈如明白眼前的这人虽不是王子年却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最后一个问题,他郑重地问出:“连翘,你究竟是谁?”
长发凌乱的少年公子眯起眼望向门外,眼神悠远,不知想到了什么:“我想回家了,可是我也许再也回不去了。”他低下头,“沈大人,我有个哥哥叫渚洲,是子年身边的影卫。”
、第四章 连翘
听哥哥说,他出生的时候他们楚家垮了,族亲全部被株连九族,似乎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俩。
听哥哥说,娘亲生下他的时候只轻轻在他额上留下一吻,然后便抱着已经及笄的大姐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当场血溅。
听哥哥说,连翘这个名字是娘亲临死前取的,因为楚家不需要他来报仇,所以连翘就好,不需要太强劲的心。
后来识字,小侯爷翻开一本药典告诉他:连翘是味中药。味苦,性微寒,有清热解毒,散结消肿之功效,可治热病初起,风热感冒,发热,心烦以及丹毒。
如今,他骤然明白,从拥有这个名字起,他便不是哥哥那样的人才,这一辈子也许他都只是那味微寒的中药,躲在别人的身后,怯怯地望着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
“连翘,你是我们楚家的宝贝连翘,你不要学武,不要报仇,这是娘最后的愿望。连翘,你只要安静地站着就好,听哥哥的话。”渚洲向来都是不苟言笑的人,唯有面对唯一的弟弟他才会露出浅浅的笑容。
楚家最后的两条血脉,如今颠沛流离已在汴凉侯爷府度过了最为安稳的十年。这十年里,渚洲因为容貌长相近似于小侯爷而成为了小侯爷的影卫,而不过才十岁的连翘,出生之初的颠沛似乎养成了他柔弱的身子骨,永远都只能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哥哥习武,看小侯爷吟诗作对。
只是,他不能满足于这样,他需要一个机会,让他也可以站在人前,鼓起勇气无畏地去保护他们。
终于有一日,小侯爷找到他,拉住他的手第一次开口请求:“连翘,这一次或许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那一日之后,连翘认识了“千面相”念水,从此不再是前朝楚家的小公子,不再是汴凉侯爷府的公子,他日日吞服念水给的“化颜丹”和“落音丹”,尾随在小侯爷身后模仿学习他的举止……日渐的,连翘明白自己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哥哥的惊讶,小侯爷的满意,念水看他时眼神的灼热,无不昭示着他已经拥有了和小侯爷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声音,以及一模一样的举止。
离开汴凉的前一天,小侯爷告诉他,从此他便不再是楚连翘。他姓王,名子年,是当今丞相自小相识的少年公子王子年。
听完眼前这个少年的讲述,看着他微闭的眼帘轻轻颤动,沈如有些心疼。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年纪分明比子年要小些,却已经有着这般静如处子的性格,不动声色,将自己的一切隐藏在背后,用他人的脸孔和声音生活。子年,到底是为难了这个孩子。
“你说,你叫连翘?”沈如问,摆手祝福立在一边的杳娘给连翘沏上一壶茶,“渚洲是你哥哥,既然如此为何不是他来代替子年冒险?”
“哥哥有他的本职要做,侯爷说做戏就要把戏做全了,而且会武功的哥哥还需要保护侯爷。京城这里,有连翘就够了。”
少年的声音平静如水,似乎根本没把京城之行看作危机重重的狼穴。明明还只是的孩子,明明还身量未足,明明……明明该是他人掌心的宝却勇敢地站在外面被风吹被雨打。
“楚公子。”杳娘在一旁已将所有的事都听在耳里,毕竟是柔情的女子,多少有些心疼这个孩子的境遇,于是出声,“公子可愿意听杳娘说句话。”少年的眼淡淡地看过来,微微点头应允。
杳娘抚过耳边的鬓发,垂眉低言道:“小公子是前朝的后人,难道就不担心有人将公子你的身份泄露给奸佞小人吗?公子的大义,奴婢很感动,但是,公子也需要为自己考虑。公子可想过,侯爷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知道你绝不会拒绝,也知道如果你在京城出了事,只要有人知道你是前朝后人,便绝对没人会联想到侯爷……”
“住嘴!”
原本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杳娘讲话的连翘突然发怒,手边的白瓷茶杯被他挥手摔到抵上。白净的王子年的脸孔上,是带着怒气的*。
房间里顿时一片冷寂。
“我知小公子一心只会保护侯爷,可是公子真的没有做过这样的设想吗,如果还不曾想过,那请公子今日想想。杳娘就曾因为这样落得如此境地。”她不紧不慢地将话说完,弯身拾起地上的碎瓷片,恭敬地走出房间。
“连翘,你莫信她一妇人的话,子年待你如手足怎么会害你,这次让你冒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念水急急拉住他的手察看,还好,没有受伤。
连翘怒火还未熄,白净的脸庞隐隐透着*,胸脯起起伏伏,下意识地咬住嘴唇。沈如蹙眉看着他,却意外瞧见连翘也朝这边看过来,并没有移开。他看见他握紧的拳,听见他闷声说道:“子年是哥哥的主子,也就是连翘的主子,他便是害我,我也无话可说。”他这样的举动像是在证明着什么,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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