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点点头,示意出门:“青竹,写拜帖,我们去霍府见一见霍老爷,然后再请周老虎上酒楼好好吃一顿。”
潮州城最富有的人,除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流油的州牧廖昌隆,也就只有霍长空了。霍家祖上是蚕商,专司养蚕制丝之事,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到了霍长空这一代,霍家已经到了鼎盛,宫里几乎一半的御用丝织品就是从霍家拿出去的,可以说霍家的钱财是真的不少。当初在汴凉时,萧玉琮会想到要连翘同霍长空有接触,实在是看重了这人人手里的财富,为了以后着想必须拉拢他。
不过现在么……
连翘想着,不由轻笑出声来。霍长空不是那么容易被萧玉琮拉拢并掌控的人,当初虽然没有成,却意外谈成了一个忘年交,恐怕这是连萧玉琮都没曾想到的事。
霍家的宅子并没建在潮州城里,而是在郊外的僻静地里单独建了一幢豪宅,周围是霍家的田地,种满了桑树,还有几块地专门辟出来种着粮食作物。连翘到的时候,门房正同人在说话,见有马车在自家门前停下,立马迎上前去询问。
“来的可是裴楚裴大人?”门房并不多问,见车夫点头,马上笑盈盈地行礼道,“我家老爷吩咐了,若是裴大人来了,就请到里头喝杯茶稍等,老爷正在会客马上就来见大人。”
商家事物多,连翘并没多想,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客人。等到喝完一杯茶后,见着经过前厅的那位客人,一时蓦然无语了。
“这不是裴大人么?”萧玉晟站定,笑嘻嘻地望着连翘。
“下官见过王爷。”
萧玉晟伸手虚扶了一把连翘:“裴大人客气了,既然大人同霍老爷还有要事要商谈,本王就先回去了,回头我们再好好聊聊。”他说着,眨了眨眼,手中的扇子啪地打开,乐呵呵地转身拜别霍长空。
朱雀王爷一走,下人们从前厅里退开,把空间留给了自家老爷和上门拜访的裴大人。
在汴凉帮萧玉琮联系各方人士时,连翘用的一贯都是王子年的那张脸孔,如今没了人皮面具,容貌也恢复了从前,他看着霍长空心里想,也许这个忘年交也已经认不得自家就是裴楚了。
果不其然。霍长空一脸漠然地吩咐下人上了茶水,然后坐上厅前的正位,什么话都不说。明明是他一开始吩咐下去如果裴楚来了就请到前厅稍坐的,结果现在却一言不发,只在那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喝着茶。
率先打破空寂的是匆匆来禀告门外有客的门房,连翘抬头,只见许久不见的壮汉大摇大摆地跟着门房走了进来,其实根本就没有让人先禀告的意思。
周老虎这个人,说是潮州一霸,丝毫没有夸张的地方。他确实是市井混混出身,仗着自小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惯常是个欺负人的角色,若你到潮州任何一县城去问问,百姓们大多白了一张脸不敢和你多说什么,怕的就是被他拳头伺候。混混当久了,周老虎爷爷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就有霍长空。俩人年纪相当,虽然一人从商温文儒雅,一人嘛……一人没啥大的本事,但丝毫不妨碍他二人成为至交。在霍长空的潜移默化下,周老虎也开始做起了生意,学起了文化,虽然赶不上霍家几代人累积下来的财富权势,倒也算不得太差。
连翘来潮州前,就想过要同这二人就造堰的事联系一下。
“大哥,这小白脸是谁?难不成是给你家闺女找的上门女婿?”
周老虎一进前厅,一眼就瞟见了坐在边上默不作声喝茶的连翘,只觉得这脸略白净了些,看打扮却是个男子,大大咧咧惯了也就直接问出声来。
他这一开口,连翘一时没忍住,“噗”一声喷出一口茶来:“抱歉,一时呛到,裴某失礼了。”霍长空膝下三子一女,三个儿子一俱都是经商的好料子,最小的年仅13岁但已经跟着家族中人开始打理霍家的生意,至于那个女儿……连翘汗颜。要是没记错的话,霍长空的女儿今年不过才8岁,因为胎记长在脸上,那女孩儿的小名就要“无盐”。
“舍弟心直口快,裴大人莫要介意。”霍长空此时总算是开了尊口,端着手中的茶杯就虚行了一个礼,“老虎,这位是裴楚裴大人,朝廷特遣来我潮州的工部郎中。”
“负责造堰的那个?”
“嗯。”
连翘接过青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略有些尴尬地起身致歉:“不管怎样,方才是裴某失礼。在下裴楚,见过霍爷、周爷。”正位上的二人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言语。连翘哭笑不得,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亲自递上,“两位爷可认得这个?”
那是一柄玉如意造型的小挂件,通体青翠,色泽很正,如意上精致的雕琢看得出匠人的工艺极佳,头上缺了一个小口,可能是什么时候磕碰过,红色的流苏络子垂挂着,丝线上等,看这模样通常都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公子挂腰上的装饰。
周老虎是个粗人,半晌也没认出这到底是什么,只好扭头去看霍长空,结果惊讶发现,霍长空的眼睛竟然亮了亮,在看到这柄玉如意后神色大变。
“时隔这么多年,你竟然将玉如意保存得如此完好!”
“大哥,你认得这东西?”
“这是你手下的铺子才出得了了上等昆仑玉,那流苏络子是用霍家的天蚕丝染了红色豆蔻制成!”
看到他二人的反应如意料之中,连翘不由笑出声来。眉眼微扬,看在霍长空眼里竟有几分熟悉的神采,他豁然抚掌大笑:“好一个裴楚裴大人,敢情你的身份倒是多种多样啊!”因着隔墙有耳,霍长空大笑过后,吩咐门外的下人屏退左右,连翘也抬了抬手示意青竹和东方去外头看着别让他人接近。
等到没了别的什么人,霍长空起身,背着手,绕着连翘走了一圈又一圈,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你这脸,可是真的?”
“是,此番并未戴人皮面具。”
“王子年、裴楚、连翘,又是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名?”
“连翘。”
“王子年这个化名,缘何而来?”
“西京侯认祖归宗前的名字。”
“那这玉如意,又是缘何在你手上?”
连翘眉目舒展,眼底的光彩明媚动人:“那日汴凉一别,霍大哥原想着送小弟一件物什权当留念,一时找不到其他,只能解下腰间所系的这柄玉如意赠给小弟,小弟一时没拿住,玉如意磕着了地,头上那个口子就是那时候磕出来的。”
他施施然解释完,霍长空又是一声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对着周老虎就笑:“老虎,这就是我在汴凉认的三弟,连翘!”
原本已经被他二人的各种问与答搞糊涂的周老虎,见霍长空这么介绍连翘,虽脑子里还一片糊涂,倒也反应极快,笑呵呵地喊了声:“三弟,我是你二哥!”
“小弟连翘,见过二哥!”
“大哥,既然今天三弟来了府上,不如晚上我坐庄,你我兄弟三人好好吃一顿,边吃边聊聊!”
“何须你坐庄,”霍长空笑,“既然在我霍府,那就别去其他地方了,就在这吃吧,我让人去吩咐厨房!”
“小弟那就不客气了!”
这一夜,霍家第一次吃了一顿没有当家的晚膳,几位夫人虽觉得奇怪,但仔细打听说是老爷同两位义弟一起在别院那吃饭叙旧也就不在说什么,只吩咐下去准好醒酒的茶水。
而别院里的三人,从汴凉初识聊起,逐渐聊到连翘以王子年之名进京而后又重返汴凉,一手策划了汴凉动乱的事。喝多了酒的连翘心底却还藏着一丝清明,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他总还是记得的。而后又谈到化名裴楚成了天子钦定的工部郎中,来潮州负责造堰后被州牧廖昌隆及其他官员左右刁难的事,他看得清霍长空同周老虎眼底一点点加深的深意。
“造堰的事,我同老虎商量过,如果此番来的朝廷特遣官员不是个酒囊饭袋,对那些银子也无私心,我二人就是倾尽家产也会出一份力。而今知晓来的竟是三弟你,做兄弟的自然要从旁协助。”
霍长空说着,仰头喝下一杯酒:“只要三弟开口,我二人赴汤蹈火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连翘无言,起身自饮了一杯。
他这一生遭受过太多的不平,也遇到过太多的善心人,若非他们,这一颗心,只怕早已冰冷冰冷。
、第四十三章 纹银(1)
朱雀王爷萧玉晟,其人的风评一向是纨绔不羁,于花丛中拂袖而过万叶不沾身。他此番来潮州,又二话不说就住进了裴府,连翘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人,好在平日里他忙他的,连翘又有自己要忙的事,并没有什么交集,直到造堰的事已经准备妥当,只差朝廷的拨款到位。
连翘略有些头疼地走出书房,一边走,一边揉着额角:“王爷怎么说?”
“王爷说,听说公子已经准备好了一切,连造堰的图纸也已经请来有经验的匠人细画好,想必是准备开工了,所以想请公子过去喝杯茶,仔细聊聊天。”青竹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步之外。
“那家伙……真不知道又起了什么主意。”
同萧玉晟的接触并不是特别多,萧家人古怪的脾气倒是一脉相传,萧玉琮是,当今天子是,萧玉晟也丝毫不差。连翘摇了摇头,加快步伐往萧玉晟借住的院子里去,他还有事要做,实在腾不出那么多的精力去伺候那稀奇古怪的王爷。
结果人才刚进院子,一脚堪堪才踏上房门前的台阶,连翘就在门外头僵住了——那屋子里传来的嘤咛之声,分明是女子情动时的*。他到底在京城开的是花间,做的是这般的营生,哪里会听不出来屋里头到底做的是什么活计,当下就前进不能,只得尴尬地立在门外咳嗽几声以示提醒。
里头的人该是听到了他的声响,稍等后便开了门。
“曾儿姑娘。”见开门的是那跟着萧玉晟片刻不离的曾儿,连翘笑笑鞠躬行礼。
曾儿笑盈盈地扣上外衫:“公子来了,曾儿去给公子和爷倒茶。”
屋里头的空气有些浑浊,连翘快步走进,只见那召见他的男人正衣衫不整地倚靠在床上,露出大半胸膛。“王爷,”连翘垂目,“召见裴某可是有什么要事?”
“自然是有要事。”
“但请王爷言明。”
他说着下了床,随手扯过屏风上挂着的衣袍穿上:“朝廷的拨款大约明日便会到潮州了。”
连翘一愣:“明日?可裴某尚未将预算上报朝廷……”
“你忘记那位丞相大人了?”
萧玉晟提起沈如时,正对着铜镜梳理放下的长发,从镜子里他瞧得见连翘脸上此时此刻的神情:“怎么,意想不到?沈大人可是大瀚难得的人才,皇兄几次想要直接拨款至潮州都让他给拦下了,结果几日之后递上折子,竟是根据你这些时候快马送至朝廷的折子预估出的款数。”连翘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又忍不住笑道,“怎么,担心沈大人预估少了?”
“哪里,裴楚还未入仕的时候便已听闻了丞相大人的贤名,怎会担心这个……”
说不担心是假。
翌日,晨光不过薄薄地笼罩在潮州城外,笨重的城门被人缓缓地打开,城外头农户家中公鸡打鸣的声响此起彼伏,有农户已经起身开始给家中饲养的牲畜喂食。沿路的农田边上草木茂盛,晨露挂在青碧色的枝叶上,有马车经过,车轱辘的滚动抖落了一颗颗的晨露,被惊扰到的鸟雀扑打着翅膀飞过车顶。
城门外摆起了茶摊,坐着三三两两的人,刚出炉的馒头包子热气腾腾。
紫棠色的车帘被车里的人掀起一边,而后便是一声轻轻的“停车”。车旁骑着马的男子听到声响,勒马停步,对着马车后头跟着的板车队伍喊了一声“停”。
“爷,”男子翻身下马,掀起车帘,“是要先用过早膳再进城么?”
身着雪青色锦帛的沈如躬身下车,并未回应鸣泱的询问,反而掸了掸衣摆,几步走向前头一家正在吆喝买卖的茶摊,对着正认真用膳的二人问道:“在下能坐在这里么?”
一男子抬头看了一眼他,眼底挂起笑意却一言不发,依旧专注地咬着手里的包子,花白底色的锦衣上用金线绣着祥云纹路,一眼看去身世不凡。而他身旁的另一人,一身藕色,衣上纹饰简洁,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样子,听到询问声,不由抬起头看过来,见是沈如,一时愣了愣神。
“沈大人……”连翘囫囵吞下嘴里的包子皮,擦了擦手赶紧起身行礼,他如今的身份是工部郎中裴楚,见了当今丞相理应要行官礼,更何况……萧玉晟在一旁盯着他的言行举止。
“裴大人应该不介意我也坐这里吃点东西吧?”话虽是询问,但就表情来看根本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连翘点了点头,抬眼便见不远处停着的车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沈如恍然想起,不光是自己连夜赶路,整个车队用过晚膳后便再没进食匆匆继续上路,这才在现在赶到了潮州城。“鸣泱,给车队买点吃食,让他们原地休息下。”
简单到不行的茶摊一早就坐了身份尊贵的三人,若是有修道中人瞧得见,说不定就能看到潮州城外的天上紫气腾腾。
“沈大人带来的车队,装的可都是造堰的……嗯?”
萧玉晟抬起筷子,指了指靠边休息的车队。那些车上依次摆着不少的箱子,每一只都锁着铜锁,说里头装的不是极贵重的东西,估计也只有傻子才信。不过,敢这么光明正大就带着一车队的拨款从京城往潮州赶,放眼整个大瀚也就只有这位沈如沈大人了。
“嗯,我亲自运送,总好过被一层一层剥削。”沈如没有抬头,一口一口喝着热腾腾的豆浆,一旁的连翘又一口没一口地在吃包子。好些时日没见,他倒是消瘦了很多。沈如想着,不免有些心疼。这潮州的堰还没开始造,人就已经瘦成这样,那几年折腾下来,等到回京的时候,他还能剩下多少的皮肉。想着,不由地将面前的一笼包子推到连翘跟前。
连翘一愣,轻咳几声:“沈大人这是……”要他多吃点么?
他这一出声,沈如自己也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萧玉晟撇了撇嘴,抬了抬筷子委屈道:“我说丞相大人,小王还饿着呢,您要是吃不下不如也分点给小王。”说着,还巴巴地望了两眼连翘跟前的那笼包子。
萧玉晟别的本事连翘不清楚,插科打诨的能力倒是早就领教了不少次。他别过脸轻咳几声,转头把包子推到萧玉晟面前:“下官已经吃好了,还是王爷吃吧。”
、第四十三章 纹银(2)
茶铺的老板继续吆喝着买卖。日光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