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宫门就见鸣泱守在轿边,见他出来躬身喊了声“爷”。
“几更天了?”
“回爷的话,二更鼓已响。”
原来都已经过二更了。沈如回头,遥遥望着缓缓阖上的宫门,只觉得沉沉的天际在那宫宇的尽头压下。
好不容易才平静的朝野,明日只怕又要起波澜了。
大瀚立国十余年,几乎年年都会在远离京城的广宣举行秋狝。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实为帝王演练骑射,彰显武力,怀柔各方贵族的一种方式。每年行前都会制定随行名册,前一夜丞相沈如迟迟离宫,原因就是同他商量随行人员。
早朝。
煌煌大殿之下,满朝文武诚惶诚恐。沈如立在最前,身后细碎的议论声犹如蚊吟,他微微蹙起眉头,龙椅上的天子一脸淡然,似乎整座大殿悄无声息,什么都听不到。
前朝骠骑将军萧任重膝下共有七子一女,老大老二不满周岁即夭折,老三因后院妻妾争宠溺水而死,老五死于“清君侧”,老七萧玉琮死于汴凉之乱,唯一的女儿湘君因当年嫁的前朝皇族,在“清君侧”时垂泪自缢了,如今还活着的只有老六朱雀王爷萧玉琮,以及大瀚天子老四萧玉潼。
萧氏一族,城府极深,满朝文武或多或少都是提心吊胆伺候着,生怕一时行将踏错,惹火烧身。
然而,秋狝随行人员名册刚一公告群臣,立马引起了各方的强烈反应。
“陛下!大瀚历年秋狝,从未允过三品以下官员随驾,可今年为何那正四品的工部侍郎裴楚也在名册之上!”
“陛下,裴楚不过是正四品,还不到随驾的资格!”
“若开了这个头,朝中其他大臣该如何作想,实在有失公正!”
沈如默不作声。昨夜在尚书房内,当龙椅上的那位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提出要让连翘随驾的时候,他就已经作出过反对——连翘不能随驾,无论是正四品的侍郎身份,还是他一直想要调查前朝楚家灭门一事,他不能随意冒险。伴君如伴虎,萧玉潼不比萧玉晟萧玉琮好对付,不然登基称帝的就绝对不是萧家老四。
可他反对有何用,就像现在,满朝文武反对又有何用。
龙椅上的那位,目光淡漠,丝毫不把这些反对声音听进耳里。要为一个正四品的官员开了随驾的先例,萧玉潼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若你们是觉得正四品不可随驾,那朕将裴卿家迁至正三品尚书一职可好?”
“陛下怎可如此儿戏!”
“陛下三思!”
一声高过一声的反对,始终没能劝回萧玉潼的决定,反倒是令这位九五之尊生出了一些戏谑的兴趣。他侧身屈臂倚在龙椅上,冷峻的眉目扬起无法言语的笑,眼神略带恶意地扫视了一圈大殿之下的百官,最后看着工部尚书董老,笑盈盈地询问道:“那么,董大人的意思如何?”
董老原是前朝的旧臣,新朝换旧朝后,因为识时务懂眼色,加之熟悉工部各项事务最终还是被新帝留了下来。这回瞧见萧玉潼懒懒看来的眼神,立马轻咳了几声,百官齐齐看向他。
“长途漫漫,臣这把老骨头实在是经不起折腾,还是让裴侍郎代替老臣随同陛下前去秋狝吧,臣恐没多久日子便要告老还乡了。”说着,董老像是真的年事已高,弓起身子,费力地咳嗽起来,旁人鄙夷的目光全然看不进眼里。
以大瀚来说,花甲已是高寿,董老也确实到了该告老还乡的时候,他这般作解释,旁人虽有鄙夷却也不好明说什么,毕竟还是在理的。
得到这番回应,萧玉潼蓦然大笑,肆意得很:“那就按董大人的意思,此次秋狩,工部侍郎裴楚代尚书大人随驾!”
圣旨一出,再无他话。
然早朝之后,沈如却仍旧被留了下来。待到百官陆续退出大殿,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只留下他一人,面对着走下龙椅的天子。阖上的殿门阻了外头清明的日光,可沈如觉得那人的一双眼仍旧亮得渗人。
“子夕,现在你有何要说的么?”
“臣,没有要再说的。”还能再说什么,沈如哭笑不得,萧家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也许结果会出人意料,但下定了决心的事就再无更改的可能,要连翘随行秋狝,不就是这人想要的么。
萧玉潼背着手,绕着沈如走了一圈:“开春他回京复命的时候,满朝文武大惊,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回来,唯有子夕你,面无异色,想来那时请命亲自押送银子去潮州,子夕你定然在那出谋划策了。”他又绕了一圈,停在沈如身侧,“这近半年,不知自潮州过来后,玉晟在岭南可好,如果不是知道子夕你是朝中独树一帜的清流,或许,潮州的事,朕会以为尔等结党营私。”声音一点一点的变冷,到最后已经犹如腊月寒冬,“子桑氏就灭在结党营私一事上,朕,决不允许大瀚也发生相同的事!”
寒意在脊背上肆虐开。
沈如挺直了身子,默然注视着前方:“臣等不敢。”
身侧的视线冰冷冷的。“不敢就好。”
他可以让李荥带兵镇压汴凉叛乱借以屠杀西京侯府满门,也可以不顾手足情谊让萧玉琮死后挫骨扬灰,自然就能翻云覆雨杀掉身边那些背叛他的人。
萧玉潼的手段到底有多毒辣,沈如又怎么会不知情。
他躬身,再不敢多言语什么。
、第四十六章 圣旨(2)
回京复命后的连翘委托蓝惠在花间附近寻了一处住所,把冬儿接过来,叔侄二人连带着几个巴结他的官员送来的仆从一起住在那里。玉珠和宝珠本在听闻公子搬出花间后便急着想从相府出来跟过去照顾,可连翘却以身份有异婉拒了她二人的好意,一时间倒是让她们有些难过。
时常来往花间,或是与相府有相识的人都知道,宝珠是护国公生前送来伺候花间楼主王子年的,而玉珠则是丞相大人亲自从身边拨给王子年的婢女。王子年离京三年,花间归掌柜蓝惠所管,玉珠宝珠自然也就不能再随意待在花间,更不能去到连翘的身边。
他如今是工部侍郎裴楚,不是王子年,更不能是连翘。
不大的院子里,冬儿正趴在石桌上练字。四岁大的孩子握笔的姿势还不大标准,小小的身子努力坐直,够着桌上的宣纸,一笔一划,说是练字可看着更像是在作图。连翘坐在一旁,低头看着手里的卷子,时不时抬头指点一下冬儿的动作。
宣旨太监带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进院子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叔侄二人的安逸。他咳嗽几声,尖细的声音不阴不阳:“裴大人可在?”
连翘起身:“下官见过安公公。”
来宣旨的太监是天子身前的近侍安公公,见连翘起身恭敬地回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裴大人接旨吧。”身后的小太监躬身递上圣旨,他打开,抬眼看了下跪在身前的人,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因工部尚书董鄂年事已高,不堪跋涉,故由侍郎裴楚代其伴驾秋狝。’钦此!”
连翘掸了掸衣摆,起身双手接过圣旨。安公公看着他的动作,一改刚来时的阴阳怪气,笑了笑:“咱家在这恭喜裴大人了。”
本来想问喜从何来,连翘转念想到一早听到的传言,低头笑笑,规矩地行礼:“下官谢过安公公。”手一摆,身后的青竹奉上碎银。“平日里还得多倚仗安公公照顾。”
都是有眼色的妙人。安公公收了碎银,转身告辞。
“爷,那阉人的态度变得真快,圣旨一宣立马就想要巴结你了呢。”
身后碎嘴的是被人塞进来的仆从,连翘没回头也知是谁,面色瞬间冷了下来:“闭嘴!”安公公是什么人,真以为方才那些笑是恭维么。这话他却是不愿和那人多说的,吩咐了青竹几句,便回头继续指点冬儿习字。
比起那些仆从,冬儿倒是更加懂事的多,见连翘表情有些严肃,不由压低声音,拽了拽他的衣袖,问道:“连翘叔叔,秋狝是什么?”
连翘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笑眯眯的解释:“就是皇帝在秋天的时候带着百官去围猎。”
“所以,叔叔要陪皇帝去打猎么?”
“嗯,过两天就启程。”
“要去多久呢?”
大瀚的围场在北方的广宣,从京城到那,需要经过数十日的长途跋涉,这一走一个来回,转眼就要过于月余。连翘低头,看着身前孩子水汪汪的眼,有些不舍和心疼:“好冬儿,叔叔可能要去一个多月。”
他真想把这个孩子也一并带走,可是青竹说过,那位从一开始就决定要正四品的他随行已经惹得满朝风言风语,这一去还不知会遇上什么事,他怎么敢再去请求带上冬儿。
似乎感觉到连翘的为难,冬儿体贴地搁下笔,扑进他怀里,小手臂一开,抱紧他的腰。因为脸贴着连翘的身子,小家伙的声音闷闷得传来。
“冬儿知道叔叔不放心又留下冬儿一人,可是京城还有蓝伯伯和杳姨,叔叔可以放心随驾的。如果可以……如果可以的话,叔叔能不能给冬儿带一只兔子,听杳姨说,叔叔曾经养过一只胖兔子,不仅胖,还会吃肉!”
小小的一个心愿,听得连翘不由得一愣。
三年前初到京城时,他把名叫“肉肉”的胖兔子带在身边,旁人差异的眼神他完全能够理解。养吃肉兔子,那是萧玉琮的爱好,不是他的。所以走时,虽有些不舍得那团暖融融的家伙,倒也没想太多。后来再回京,他无意间和沈如提起肉肉,意外被告知因为太贪玩等他们找到兔子的时候,肉肉已经被做成全兔宴上了别人家的餐桌。这么一想,倒有些怀念那贪吃贪玩的胖家伙了。
“好,”他垂下眼,搂紧怀中的冬儿,“叔叔给你带一只雪白雪白的胖兔子来。”
如龙的秋狝队伍,从大明殿一直排到了正德门,再往前就要出了皇宫。从宫女太监,禁军护卫,再到文武百官,后宫嫔妃,随行的人数不少。蓝衣银甲的军队列兵站在队伍的最前头,皇宫禁军则立在圣驾左右,随驾的嫔妃由左右近侍搀扶着依次上了马车。
在准备启程去往广宣围猎的前一日,一道圣旨昭告天下,立大皇子亦为大瀚储君,天子秋狝储君监国。
站在百官队列里的连翘,微微抬起头看去,只见初立为储君的大皇子亦正同天子轻声交谈着什么,神色略显拘谨,似乎对监国有些感到紧张。这对父子长得极香,只是皇子亦更文质彬彬一些,比不上他的父皇,有时候一个错眼,竟觉得他与沈如又几分相像。连翘低下头,不大好意思地叹了口气,皇子亦的生母是沈如的表亲,会有那么几分相像,实在正常的很,只是有了这一层关系,他的储君之位又能坐多久呢。
连翘不敢多想。入宫前,冬儿已经托付给了杳娘,云雀也表示会时常接冬儿去她夫家暂住,沈如又将玉珠宝珠拨到冬儿身边,对这个孩子的所有后顾之忧已然被打消得一点不剩。于他而言,如今需要好好应对顾虑的,只有这月余的秋狝。
“起驾!”
安公公尖细的声音自大明殿前圣驾旁响起,一道一道传递至正德门。
、第四十七章 广宣(1)
广宣围场有着“千里松林”的美称,又因为南拱京城,北控漠北,山川险峻,里程适中,自前朝太祖皇帝始便一直作为皇家围场,供帝王每年练习骑射,锤炼将士。广宣一带,环境秀美,林壑幽深,林中有猛禽野兽,也有珍奇花草。
秋狝的队伍行至广宣,视线所及之处,一俱是一片金黄,犹如万点金星坠地,如织如锦,漫野铺开的金黄。连翘坐在车中,被风吹起的车帘外,正好能看见这满目的金黄。他有些好奇地探出头,车旁随行的士兵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大人是第一次随驾秋狝么?”
连翘点头。那些金黄色的花草,实在是好看的紧。
士兵左右探了探,大着胆子往旁边走了几步,摘下几株花草又赶忙跑回车旁把东西递给连翘:“大人,你是好奇这个吧?”
看着年轻的士兵憨直的表情,连翘不大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这个叫什么?”
“金莲花。”
凑得近了才看清,这一朵一朵的金莲花花茎柔软,叶圆似荷,花形其实更像是喇叭。然,远远的看,大片大片的金黄倒是美得煞人。
“金莲花么,长得真好看。”
他拿着花喃喃自语的模样看得那士兵不由红了脸,咳嗽几声,说:“这个金莲花听御医说还能入药的。又能制成茶,又能入药,是个好东西,大人要是喜欢,小的等轮休的时候帮大人去采摘一些?”
“那多谢你了。”
见他笑得温和,士兵壮起胆子继续说:“广宣这儿还有不少好东西,林子里有好多白蘑,做汤做卤都很好吃,随行的御厨一定会去摘白蘑做菜,大人就等着饱口福吧!”
连翘被他这么一说,倒是真有了兴趣。不管是这金莲花,还是林子里的白蘑,或者是别的什么,他现在都很有兴趣,心里直盼着快点到广宣行宫,好赶紧下车舒展舒展酸疼的筋骨,最好能同宫女太监一起去林子里转转。
广宣行宫在围场的南面,自萧玉潼登基以来,已经接连进行过三次整修,亭台楼阁,深宫殿宇,伴着湖泊山河而建,分东南西北四方宫殿建筑,东面为各嫔妃的住所,西面是随行军士和官吏,北面的“颂圣朝影”殿,是行宫主殿,再往后走就是天子住的寝殿“金明池”,而南面宴请各方使节的地方。
到了行宫,随行的嫔妃下轿后由太监宫女领着去了各自分好的居所,而后才是各位大臣陆续找到住处,只轮到连翘时,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头低得都要埋进地里的小太监,抬手揉了揉额角,回道:“那么,公公的意思是,下官只能以天为盖地为庐了么?”
“奴才……奴才也是没办法……要不,裴大人问问有哪位大人愿意同房挤挤的……今次陛下的名册多了好些人,一时不察竟然……竟然少了一间房……”
为难一个领路的太监总不是什么好事。连翘闷闷地嗯了一声,开始思考这十余日到底要住到哪去。
要找人合住并非一件易事,尤其随行的官吏大多是正三品以上的大人,在家住的都是大屋,一张榻上除了能允许妻儿躺上去,只怕就剩下侍妾了。加上此番随驾,连翘已经是惹了众怒的,他实在不好意思提出要同哪位大人合住。一时间真的有些头疼。
等到事情传到天子耳里,难得有空的萧玉潼更是直接在颂圣朝影殿召见了吐不出苦水的连翘。大殿之上,年轻的帝王笑得没了眼睛。“这可如何是好,裴大人?”
“陛下……”
萧玉潼原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