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惭愧的很,胯下的马几次想要跑起来都被他一头冷汗地勒住,就连从马蹄边的草丛里探出头来的野兔,也不会被吓得乱跑。
连翘抬头望天,宽广的天际,有雄鹰展翅飞过,那翅膀展开看着足足有两臂长,似乎一整个天空都能任其飞翔。他想,或许有一天,当身上所有的枷锁一一卸下,自己也能如那雄鹰为自由而生。
正想着,突然听见一声大喝:“陛下!是傻狍子!”
北方人常说的傻狍子是一种性子温顺的野羊,连翘没见过,听见动静便探了探脑袋好奇地望了过去,竟是一只全身草黄色尾巴底下长着白毛的小东西,见了他们一行人也不知跑走,反倒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像被定了身一般傻愣愣地盯着他们看。
这一路过来,萧玉潼已经猎杀了不少野物,狍子却是到了密林深处才偶然遇见。李荥转头,见他面上浮起笑意,明了地递过弓箭:“这狍子毛皮顺滑,最适让内务府的人做成御寒的衣物,陛下不是念叨说娘娘前几日还央着您给打只狍子好做衣么。”
“哦,朕倒是差点忘了这事。”
一听李荥的话,萧玉潼眼中神光大亮,拉满了弓弦,对着还呆愣在原地的傻狍子便是一箭。朱砂漆的羽箭势如破竹,在风中划出“嗤嗤”的声音,径直射中狍子的脖颈,那狍子还大睁着圆眼睛来不及哀鸣便仰头倒地。身后的侍从翻身下马,几步跑过去动作利索地将扔在地上抽搐着四肢的狍子捆绑了起来。
“你们将这东西绑好了,”萧玉潼大笑,随手便将弓箭扔回给李荥,低头对着一干侍从吩咐道,“好生送回营地,晚些时候便让人剥下这身毛皮交给内务府!”
“还是早些剥皮的好,晚了就怕毛色变暗。”沈如在一旁突然开口,说完又回头瞧了一眼一直跟在不远处的连翘,见他紧张地坐在马背上,一手握紧了缰绳,另一手抱着马脖子,背上的箭囊甩得官服狼狈不堪,再仔细看分明是一箭未发,一时松了眉角,忍不住就笑,“陛下,看来,裴大人是真的不会骑射。”他扬鞭,指了指连翘空无一物的马背,再遥遥指了指满满当当的箭囊,“裴大人恐怕连一小撮兔毛都没碰着。”
连翘蓦地红了脸,身后突然传来箭破虚空的声音,他尚来不及反应,只瞧见沈如蓦然变色的脸便从马背上被人扑倒在地。
他闭着眼,后背是人强劲有力的手臂,良久嗡嗡作响的耳朵终于能听到旁人的呼喊声,这才睁开了眼——抱着他扑在地上的人不出意外果然是青竹。
“连……裴大人,可是有受伤?”
沈如大惊,匆匆便想跳下马背跑过去查看。刚才那一下就发生在倏忽之间,没有任何预料的,一支利箭直对连翘后心飞去,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出声,人影一闪,连翘已经被青竹抱着扑到了地上,整个人被紧紧地抱在怀中,那支箭他看得清楚,擦过青竹的脸颊深深地射进了旁边的树干上。
连翘却是顾不上回答沈如,青竹的脸被箭擦出了一道口子,正在渗着血:“如何,还好么?”
“没事,不过是擦破点皮。”青竹摇头,声音略有些低,“公子且当心点那边那位,皇家围场,不想着去杀皇帝却来杀你个普通侍郎,实在蹊跷得很。”
便是青竹不出声提醒,经过这一事,连翘也发觉了蹊跷。先不论广宣围场布置了多少兵力如果这都能混进杀手,那对方实在是能力卓越,大瀚的这些所谓精英将士大都可以重新操练了,单就说这在皇帝眼皮底下暗杀的对象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实在可笑。
萧玉潼眼见着自己的大臣成了他人的暗杀对象,身边跟着的侍从又都惊得呆若木鸡,不由蹙起眉头,扬鞭便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从身上抽了过去,饶是穿着软胄,那侍从也被抽得大痛。
“废物!广宣围场里竟然有人意图暗杀朕的臣子,朕要你们这些光说不做的家伙做什么!还呆着干嘛,吹风么,还不给朕搜!”
“陛下……息怒!”
“让朕如何息怒?废物!今日他有胆暗杀裴侍郎,明日便敢潜入行宫暗杀朕和后宫一众人!到时候,你们的人头怕是不够朕砍的!”
惹得龙颜震怒的后果就是围猎被打断,那些被放出去有如脱缰野马的将士们被纷纷召唤回帐前,文武大臣们跪了一地,坐在席上的嫔妃们搂着小皇子公主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被迁怒。
青竹除了脸上的箭伤,手臂后背还有因为救连翘受得一些擦伤,萧玉潼二话不说大手一挥让人送他去了御医那上药。连翘本想跟着去,却见沈如站在帐内对着他微微摇头,他咬了咬唇,低头同众位大臣一起低头跪在帐前。
“朱雀王爷呢?”
寂静的营帐前平地炸雷。当所有人都回到此处时,唯独只有那一向恣意妄为的朱雀王爷没了踪影,所有人的头更低了,无人敢出声。
萧玉潼眉头越皱越紧,正欲发作,只听得有口哨由远及近响起,他抬眼,望着悠闲而来的紫袍男子,口气冷淡:“皇弟,你这是做什么来?”
“自然是围猎了,”萧玉晟裂开嘴笑,扫了一眼帐前的文武百官,“皇兄这又是在做什么,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您了么?”
、第四十九章 暗杀(1)
“方才有人意图不轨,皇弟你并没听说么?”萧玉晟的明知故问作为同胞手足的萧玉潼显然是心知肚明的,只微微蹙眉冷声询问。
“意图不轨什么的确实还没来得及听人说起,不过,皇兄,臣弟在林中寻了只畜生,特地献给您。”
萧玉晟说着拍了拍手,自有人闻声抬着一个袋子低头走了过来。连翘微微抬起头,那袋子里不知装的是什么,只是看模样似乎并不小只,再看萧玉晟的脸,那种又动了什么戏谑心思的表情实在有些不怀好意。
麻袋似乎很重,被人放到帐前落地时还发出了一声闷哼,百官纷纷抬头好奇地打量起这个袋子来,连同那些不问政事的嫔妃也都伸长了头。萧玉潼挑眉看了眼自己的胞弟未发一言,身旁的安公公便似领了旨,躬身上前解开了捆绑着的麻袋。
顶上一松,袋子里的人便像活了一般开始挣扎,不时发出闷哼声,萧玉潼面色一沉,瞧见他脸色的李荥一个箭步走了过去,几下扒拉下袋子,露出里头被人五花大绑的活人来。
“这是怎么回事?”
相似的两张脸此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萧玉潼的脸上是山雨欲来的怒意,而萧玉晟依旧笑得满面春色。
“皇兄,”他说,“方才在林中听见有窸窣的动静,臣弟以为围场中仍有猛兽未被驱逐,便朝着林中*一箭,没曾想,豺狼虎豹没猎着,倒是猎着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故而带来给皇兄过目。”瞥了眼被绑得蜷缩成一团的男子,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胸膛,“皇兄刚才说有人意图不轨,那不轨的可是此人?”
不轨的目标本不是萧玉潼自己,而且又是隐藏在林中进行的暗杀,又怎么可能辨认得出是不是眼前这个人。
李荥蹲下身,拔出塞在男子嘴里的东西,问:“说,谁派你来的,又为什么试图在围猎时暗杀裴大人?”
男子显然在之前已经被朱雀王爷的身边人折磨了一番,眼神略有些涣散,梗着脖子,长着嘴,口水肆虐地沿着唇角流下,半晌才坑坑洼洼地说出一句话来:“与……尔……何……干……”
他的声音明明不重,甚至连口齿都算不得清楚,可意外的所有人都听进了耳里。
人群中,连翘望着他,慢慢眯起了眼睛。
这个人,他确定不认识,即便真是当年为了萧玉晟和李勋隆的事结下的仇家,如今这张脸在,又会有几人知道裴楚就是楚连翘。
会是什么人有这颗雄心豹子胆,他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敢在皇家围场意图暗杀朝廷大臣,我想你家主子也是个愚蠢的家伙。”
自回了营帐处便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如蓦地出声,如果眼神能杀人,他此刻冰凉尖锐的眼神便能将这人的肉生生从身上挖下一块又一块。
那人怒目圆睁,瞪着沈如,却又突然大笑:“尔等……不……过是狗皇……帝的鹰爪……没资……格妄加评论……我家主子!”他大笑着,被五花大绑的身子不住颤抖,离他最近的李荥突然大喝,伸手就要捏住他的脸颊,逼迫他张嘴,可这人固执得很,眼角几乎挣裂,一口血喷到李荥身上,“为吾主生……为吾主死……”
“来人!”安公公尖叫,“快送御医那救治!”
人被抬走了,望着地上的零星血迹,无人面色好看。萧氏兄弟二人起驾回了行宫,一众大臣也纷纷跟了上去,跪得时间长了连翘有些腿软,半晌才慢慢站起身,苍白的面色看在沈如眼里,有些心疼。
连翘弱弱地笑了笑,偷偷地对着沈如摆了摆手。天子起驾,伴驾的人力却少了丞相到底有些说不过去。
“沈大人,”他拖着无力的脚步,经过沈如身边时,忍不住说了句,“走吧,我没事。”想到青竹还在御医那上药,连翘目光一沉,不由握紧了拳头,“不过,我想有些事我是不会再坐以待毙了。”
“万事都别冲动。”除了这句,沈如觉得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嘱咐的。
“自然。”
五花大绑的男子被太监们抬进医所时,青竹正在同首席御医司徒汤说话,见着那个满脸是血的人不由一愣,忙抬头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太监们并不认得青竹,却晓得站在他旁边的老头是出了名的妙手回春,心里想着安公公的嘱咐,对着司徒汤格外恭敬。“司徒先生,这人意图暗杀裴侍郎被王爷逮住,方才想要咬舌自尽,安公公吩咐说请先生务必救活他。”
司徒汤脾气怪就怪在不喜欢旁人尊称他一声“大人”,无论是宫里宫外,晓得他脾气的都会恭敬地喊一声“先生”。本着医者父母心,司徒汤并未在意被送来的这人是怎样的一个身份背景,指挥着医女将人身上的绳子全部解开,又将里里外外的衣物全部剥掉,只扔了块布挡住裆部。医女的动作很快,像枚水煮蛋似的被剥光了的男子气若游丝地躺在榻上,司徒汤站在榻边,目光凝重,那几个太监早已经回去复命,他示意医女去外头守着,回头看了一眼青竹。
“臭小子。”
“汤先生……”
“你脸上的箭伤便是这人造成的吧。”司徒汤拿捏着男子的右掌,仔细看着虎口处的勒痕,“手中没有厚茧,虎口有伤痕过新,没有哪个愚蠢的主子会派这种什么都不懂的新手潜入高手如云的围场,只为了暗杀一个死不足惜的侍郎。”
“公子并不是什么死不足惜的侍郎!”
司徒汤放下男人的手掌,转而俯身仔细查看他身上的其他伤口:“是么,一个楚连翘没了,又来一个裴楚。”
“汤先生,”青竹别过头,“还是先救他吧,别让人死了,不好同那位交代。”
“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的人,真当我能活死人肉白骨么?”
那人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便是拿上好的千年人参吊着,也不过是拉长了这最后一口。司徒汤歇了手,扯过褥子将男人从头到脸都盖了起来。
“真的没救了?”青竹问。
“没得救了。”像是没瞧见青竹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司徒汤继续道,“我劝你别去打那些算盘,论心计,那人既然能坐上那个位子就绝不是什么无知小儿。”
、第四十九章 暗杀(2)
因为林中暗杀一事,广宣行宫增加了巡守人员,大臣之间若想说什么私话变得更加困难,虽背地里都有不满,但面上彼此都是笑意满满。“刺客的目标是裴侍郎”一事经由口口相传,已经从当时在场的文武官员传遍了整个行宫,众人纷纷猜测,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裴侍郎是从哪里惹到了这么胆大妄为的仇家。
捕杀到的猎物照常要在夜里做成佳肴宴请众人。
沈如在房里没见着连翘,寻到司徒汤处却只见青竹不见他,一时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看看,期望能在无意间找着乱跑的某人。
离厨房还有些路,沈如已经能够闻到风中刺鼻的血腥味,又往前几步,只见几个宫女太监正无措地看着尚未宰杀的猎物前蹲着的年轻大人,听到动静一看是丞相来了,眼睛一亮,张嘴求助道:“沈大人来得正好,裴大人这样……我们实在不好办……”
找了半谈没想到竟然在厨房边上找到了连翘,沈如哭笑不得地看着宫女太监们为难的脸,点了点头,几步上前蹲在他身边。
连翘身前的是一只把自己团成雪球的小兔子,一条腿受了伤,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把它的耳朵,最后忍不住捏起后颈的*,把兔子抱进怀里,然后侧过脸看着沈如,问:“我能不能把它抱走?”
“你想晚上少一只红烧兔子?”沈如挑了挑眉,“腿脚好过了,怎么蹲在这里,小心起来后又腿软。”
“答应要给冬儿带一只兔子回去,围猎我是再不敢去了,想着从这里挑一只就好。”他摸了摸怀里的兔子,手臂透着毛发和衣裳清晰地感受到小家伙飞快的心跳,眼底柔柔一片,“刀剑无眼,我还想留一条命回京陪陪冬儿。”
一旁的宫女太监见沈如在这边同裴侍郎说话,纷纷避让开。
“那个男人,你有没有什么头绪?”沈如伸手,摸了摸兔子的脑袋,小家伙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连翘的抚摸,又突然来了另一个陌生的家伙,一时发抖起来。
“我想,那个男人其实不是冲着我来的。”
沈如一愣,皱眉:“不是冲着你来的?那支箭如果不是青竹救了你,不偏不倚射中的正好是你的心脏。”
“杀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连翘扭头。
四目相对,沈如瞧见他眼中的毫无畏惧。“杀你一个四品官,确实不如直接刺杀当今天子来的有成就。”
当时,周围所有人都没发觉有杀人藏在林中准备伺机下杀手,那么如果那人是想杀萧玉潼的,其实完全可以动手,可……他疑惑极了,看着连翘的眼微微有些出神。
“汤先生说,那射箭之人是个新手。”
他这么一说,沈如蓦地明了了大半:“那人竟然只是个……抛砖石?”
“我猜不出那藏匿着的人用了这么一个明显打草惊蛇的招数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过,如果对象是那位,我倒有点想出一份力了。”
“连翘,”沈如压低了声音,握住他的手,“你要调查楚家灭门的真相我不拦你,可你别为了这件事试图挑战那位的威严,他到底不是你我……”
“为了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