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对传奇,一方是有一国为倚仗的老牌强者,一方却是掌握了半神传承的绝代天才,即使是大陆上最擅于估算的政客,也很难分辨出投资于哪一方更为划算一些……若不是瑟雷尔掌握一定势力后便开始醉心于对某些禁忌术法的研究、亦不屑和那些曾对他落井下石的大陆势力虚与委蛇,以他的交际手腕与人格魅力,就算西法一方再怎么不遗馀力的侮蔑,想必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被人当作是邪恶的化身、能止小儿夜啼的万恶之首、人人闻之色变的大陆公敌。
可因西法的阴谋而彻底污了名声的,却不仅仅是瑟雷尔一人而已。
──阿德里安·克兰西,这个曾经光辉万丈的名字,在西法公布了所谓的「真相」后便给牢牢钉上了耻辱柱,因「恋童」而彻底沦为了丑恶与肮脏的代表。
每每读到历史书中明晃晃写着的「恋童」二字、又或忆及那一夜瑟雷尔在精神术法的影响下被激出的字字句句,即使清楚这些侮蔑多半是西法策动下的结果,阿德里安都仍禁不住胸口一阵窒闷……好在他知道自己的小心脏禁不起太大的折腾,往往很快便自行控制住了情绪,这才不至于弄出读历史读到心脏病发的荒诞戏码。
尽管因今昔对照而萌生的诸般感慨,依旧在所难免──相较之下,作为阿德里安·法瑞恩的生活虽有着种种让人无可奈何的限制,却也令他深深体会到了睽违多年的、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疼惜着的滋味。
不论是弥留之际依旧惦念着他的艾琳,又或是长年于往来信件中殷殷关切、更在重逢之初便许下诺言要永远陪伴他、守护他的雷昂……曾经仅单单对那孩子柔软、敞开的心房已在不知不觉间进驻了新的身影,让他从一开始的冷眼旁观逐渐融入,最终真正接受了自己的新身分与新家人。
──回想起几个小时前「扣人心弦」的兄弟重逢,跟在兄长身边转了大半个晚上后,浴室里,正忙着脱衣服准备洗澡的金发孩童唇角微牵、露出了一个半是感慨半是温暖的笑容。
尽管以一个四岁幼童来说,他的神情间多少带着几分超龄的成熟,可衬着精致的眉眼鼻梁和粉嫩圆润的面颊,那小模样仍是足以让瞧着的人心花朵朵开的可爱……要不是浴室里只有他一人在,只怕半神阁下的人生感怀没能维持多久便要给诸如摸脑袋、捏脸颊之类的骚扰打断。
可这样难得的、仅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清静时光,却也没能维持多久──阿德里安才刚脱完衣服进到浴池里,外间便已是一道仍稍显陌生的足音伴随着略显急切的嗓音匆匆而近──
『阿妮丝,阿德里安不在房里吗?我到处都找不到他……』
『雷昂少爷,阿德里安少爷正在沐浴。』
『沐浴?但你怎么……他自己一个人吗?』
许是没想到会从理应贴身照顾弟弟的阿妮丝口中听到这么个答案,来人──雷昂的声调先是一惊,随即在想到弟弟的年纪后转为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担忧。
『你就是这么照顾他?阿德里安今年才四岁!』
回想起育儿书上提及的、一个四岁幼儿可能在浴室里发生的种种意外,少年一句怒斥脱口,也顾不得听棕发女仆辩解、几个大步气急败坏地便往浴室的方向冲了过来——
而这一番动静听在沐浴中的阿德里安耳里,欣慰和心暖之外、心中最为强烈鲜明的情绪,仍是深切的尴尬和无奈。
作为一个真实年龄已有七百零一……不、算上那四百年就是一千零一岁的伪幼儿,阿德里安已经不想去回顾他这些年来各种不堪回首的成长(独立)抗争史了——他好不容易才忍着羞耻向贴身女仆阿妮丝跟老管家奥斯汀证明了自己已有能力一个人洗澡,却不想好日子还没能过上几天,就马上面临了似乎极有「幼儿居家照护常识」和兄长自觉的雷昂威胁……
可不打算暴露出自身不寻常之处的阿德里安,自然没有阻止对方的可能。
但听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传来,小半刻后,随着浴间的门由外而启,腰间只围了条浴巾的金发少年已然匆匆迈步而入,而在瞧见浴池里正微仰着小脸怔怔望着自己的孩童后松了口气地提步入池,将弟弟光溜溜粉嫩嫩的小身子轻轻抱入了怀中。
「哥哥?」
感觉到少年赤裸的肌肤与己相贴,肌理紧实的胸腹全无遮蔽地展现在眼前,尽管幼童的身体不可能有什么不该有的反应、阿德里安也自认对瑟雷尔以外的同性没有任何遐思绮念,此刻却仍不由得尴尬万分,只能僵着身子故作无辜地仰头看着兄长,同时微张粉唇、轻轻送出了一声软软的呼唤。
弟弟仰着小脸的模样本就十分惹人怜爱,一双金眸又因浴室里弥漫着的雾气而显得格外水润,如今再搭上那喊着「哥哥」的嫩软童音,却是让听着的雷昂一时心绪涌动难以自己,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孩童粉嫩柔软的面颊,温声道:
「好久没见了,哥哥好想你……今天跟哥哥一起洗澡好不好?」
「可是哥哥,我已经够大了,会自己洗澡了!」
「嗯,哥哥知道。可是哥哥好久没看到阿德里安,想和阿德里安多相处一点呀……而且哥哥自己洗澡擦不到背,阿德里安也是,如果我们一起洗,哥哥和阿德里安就能互相帮忙、把身体洗得干干净净了!」
「……好吧……」
自己洗澡的四岁幼儿毕竟不多见。面对如此充分的理由,阿德里安心下纵有万般无奈,仍只得微微鼓着小脸接受了兄长的提议。
他应得不甘不愿,可那小模样在雷昂眼里却是怎么瞧怎么可爱,心痒手痒下、忍不住伸指戳了戳弟弟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然后低下头颅在那面颊上「啵」地便是一亲——突如其来的「袭击」令阿德里安微微木了下,小脸之上绯意更甚,却终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认命地由少年将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起了那一身柔嫩细滑的肌肤。
——反正他的老脸早在只能躺平任调戏的婴儿时期就丢光了,除开以往对他动手动脚的是艾琳、如今换成了雷昂外,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也就只有在面对这个十五岁少年时……更容易勾起他某些回忆而已。
『师父,我来帮您擦擦背、松松肩膀吧!』
回想起那个曾与他亲密无间,最后却渐行渐远、甚至落到那般地步的孩子,阿德里安只觉胸口一紧、心尖一股揪痛随之而起,忙运起精神力强迫自己压抑下过于强烈的情绪起伏,同时转移心思地轻轻挣出哥哥怀抱、转而拿过毛巾主动替对方擦起了背。
说来也好笑……艾琳病逝以来,因着他那颗脆弱的小心脏,府邸里的人几乎是有志一同地对此能不提就不提,就怕他因思念过度、情绪起伏过大而发病,却不知对自己苍老的灵魂而言,艾琳的过世固然令他感伤,却仍不足以在见惯了生死的他心底掀起太大的波澜——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幼童,对倾注了全副心力疼他、爱他的艾琳虽也亲近信赖,心中存的却更多是感念,而非寻常孩子对母亲的依恋。相较之下,更能牵动他诸般情绪的,终究还是那个被他视如珍宝、却在最后狠狠伤了他的心的孩子。
每每体认到这一点,无奈苦涩之外,阿德里安总不免会升起几分鄙弃厌恶的情绪──对仍然怀抱着那份情感的自己。
只是这一回,还没等他在自厌自责的泥沼中沉沦太久,双颊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触感与拉扯力道便已先一步拉回了伪幼童的注意。被「袭颊」的半神阁下微愣抬眸,只见原先背对着自己让他擦背的兄长不知何时已然回过了身,俊秀中已渐渐显现出几分俐落英朗的面庞正挂着一抹浅浅笑意,问:
「怎么一脸郁闷的表情?这么讨厌帮哥哥擦背?」
故作轻松而略带揶揄的口吻,笔直凝视着幼弟的蓝眸深处映着的却是深切的关怀与担忧……瞧着如此,知道是自己方才没能控制住的情绪露了端倪让对方担心了,阿德里安胸口几分暖意与感慨交杂着升起,最终却只是微微牵动唇角轻轻摇了摇头。
「没事的,哥哥。我只是手有点酸所以休息一下。」
「真的?」
「嗯,真的。」
「好吧。但如果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事,或者哥哥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开心了,都要坦白告诉哥哥,好吗?哥哥虽然有好几年都没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心底却没有一刻是不挂念着阿德里安的。你是哥哥的宝贝,只要能让你开心健康,哥哥什么都愿意做的。」
「我也一样!哥哥是我最重要的哥哥!」
尽管很难真的像个孩子一般将「最喜欢」三字挂在嘴上,可面对兄长又一次宣示般的言词,心下又如何能够无动于衷?他的灵魂虽然苍老、心境虽然疲惫,却未因此而变得麻木不仁──事实上,正因为已看过太多、经历了太多,阿德里安才更清楚这样全然出于善意的关心与温暖,是多么样难能可贵的情感。
──但凡温暖美好的事物,总是令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拥有的……尤其对曾经深深受过伤害的人而言。
仔细想想,方才会对自己心生鄙弃,不也正意味着他对艾琳的逝去,其实远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云淡风轻?那份失去的痛或许不如当初面对瑟雷尔的鄙弃误解时那样撕心裂肺,但却绵密缠卷如丝,不知何时变牢牢困住了他的心房,让他即便不曾痛哭流涕,却总有一种说不出了郁郁垄罩在心头难解。
直到今日。
直到这一刻。
感觉着颊上那双掌那略有些粗糙却无比温暖的触感、意识到多年来只存在于纸面上的关切已化作了眼前的怀抱,阿德里安心底原仍存着几分别扭尴尬蓦地消散,而终是顺应了心底那份难得地并非肇因于「某人」的起伏、一个张臂扑进了兄长的怀里。
──这场突如其来的兄弟共浴,最终在雷昂心满意足地帮弟弟穿好衣服并无视对方的挣扎将人抱回房间后「顺利」告了终。
看着完全没想过询问自己的意见便已准备在同一张床上安枕落户的金发少年,隐隐有种「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的伪幼童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粉唇却已不自觉地微微牵起了一抹轻松而略带分宠溺的弧度……
──也罢,反正这张床也够大,今天就姑且让哥哥留一晚吧!
Chapter 2 生忌
时序流转,当睽违帝都三年馀的雷昂安顿妥当、失去女主人的公爵府重归秩序,夏末的最后一丝馀热散尽,萧瑟秋意于德拉夏尔悄然弥漫,某个在历史上留下了重重一笔、却同样令人讳莫如深的日子,亦如过去的四百零四年一般准时来了到。
九月十三日。
那是昔日位于大陆巅峰的空间半神阿德里安·克兰西阁下的忌辰。
——同时,亦是阿德里安·法瑞恩的生辰。
作为一个芯子已有千百岁、身体却禁不起太大情绪起伏、更不堪过度操劳的伪四岁幼儿,阿德里安虽是名正言顺的公爵府嫡子,却从没有大费周章地庆过生。一直到母亲去世前,他的前三个生日都是在艾琳的陪伴下度过的──每年的那一天,他都会停下所有的家教课程,和母亲一起拆礼物,吃蛋糕,然后身子挨着身子地一同靠在起居室里软软的垫子上、在温暖的壁炉前喝茶看书,就这样悠闲而舒心地消磨过一天。
对一个寻常幼儿来说太过平淡甚至无趣的方式,在一个同时得哀悼自己已逝生命的苍老灵魂而言却是正好。所以当秋意渐浓、又一个九月十三日到来之际,阿德里安虽不忍见到哥哥失望的表情,却终究还是拒绝了对方出外逛街吃大餐的提议,一如既往地在家中度过了悠闲的一日。
对此,已在这一个月间深深体会到弟弟小大人脾性的雷昂虽觉有些可惜,却也不打算勉强——毕竟是弟弟的生日,他所需要做应该是尽可能顺着弟弟的意思让对方有个愉快的一天,而不是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对方身上……尤其阿德里安自幼体弱,他虽没见过弟弟发病的样子,却是说什么都不敢冒那种险的,自也没有任何不满。
所以听到弟弟想留在家里过生日,这个在短短一个月内便刷新了公爵府上上下下对「溺爱」二字理解──如果不是顾虑到弟弟的年纪和身体,他甚至都想天天把弟弟抱在怀里拐在身边一起上学去──的少年只是小小趁火打劫了番、跟弟弟要来了七次同浴的承诺后便再无怨言,不仅亲自跑到厨房里、在甜点师父惊诧的目光中亲自给弟弟做了个蛋糕,还陪着弟弟看了大半天的大陆编年史、讲故事般地给弟弟说了许多近两三百年来大陆上耳熟能详的逸闻趣事……如此一天过去,直到又拐着弟弟一起洗了回澡,给弟弟过生日过得心满意足的雷昂才在亲了亲阿德里安粉嫩的面颊后抱着他一起回房睡了。
面对兄长上了瘾似的过剩肢体接触与几乎成了习惯的同寝,阿德里安一开始还有些尴尬别扭,如今却只剩下了听之任之的无奈。
──尽管有些不好意思承认,可待在这个他如今唯一认同的亲人身边,被金发少年呵护着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确实能让他很快稳下心绪进入梦乡……虽说幼小身躯内隐藏的强大灵魂从未有真正断绝对外界感知的一刻,但在雷昂的身边,确实比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刻都要来得放松、舒适和愉悦。
可这份同样已延续了一个多月、且逐渐令他习以为常的安适,却在今日迎来了几分异样。
笼罩夜灯薄薄橙光的寝间里、垂着墨绿色丝帐的柔软大床内,一大一小两颗灿金色的脑袋相抵而眠,大的气息平稳悠长,显然已进入了沉眠之中;一旁的小脑袋却是呼吸轻浅,而在片刻后带着几分困惑懊恼地睁开了那双与发丝同色的金色眼眸。
──睡不着。
明明今天白天消耗了不少精力,就寝前也确实有几分睡意,却不知怎么地、仅仅小睡一阵后便蓦地醒转……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感充斥于心头,让他虽几度辗转,却怎么也再没能入睡。
甚至……还越躺越脑袋清明、思绪活络。
那种感觉,就好似灵魂深处有什么预感在拨弄、撩动着心弦,令阿德里安在数度数哥哥无果之后,终不得不正视这份异常、认命地睁开眼睛放弃了睡眠。
他曾亲身触碰过世界的本源、体悟过构筑一切的法则与真理,早已过了仅单单依赖肉身感官去观察外界的阶段,自然不可能忽略这份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异样……虽不知这份不同于危机感的躁动究竟意味着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