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曲哲这个男人
1
到美国以后,曲哲养成了一种习惯,下班回家后总是先打开音乐,再去洗漱,然后准备晚饭。吃饭的时候他也用音乐陪伴,曲哲喜欢听美国的乡村音乐,喜欢听深沉的爱情歌曲和那种男中音唱出的忧伤情调。音乐是温暖的春风,会驱散人心中的惆怅。音乐是女人的手,会为你抚平创伤。
曲哲意识到这是一种孤独的表现,长期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需要声音,人说话的声音,即便女儿唯唯吵闹的声音让他回忆起都觉得甜滋滋的。
孤独创造了音乐,它融入了人们的生存信念。人们借音乐来驱赶孤独,也借音乐感悟孤独。对曲哲来说,孤独并非都是苦闷,也并不都是悲哀。他有时喜欢一个人独处,就那么自己安安静静地待着。因为群体聚会太嘈杂,时间久了,他会寻求一种解脱,就像孤独久了要寻求一种群聚的欢乐一样。
有时外界对排除孤独没有帮助,就像纽约一样,出门见到的都是人,它只能给你制造一个嘈杂的环境,而无法抚平你内心的惆怅。有时曲哲觉得孤独无助,它伴随着自己与生俱来、与心俱在。有的人孤独时会从文学作品中寻求慰藉,曲哲则看大量的当地报纸,还随时记笔记。读《华尔街日报》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就如同在巴黎时天天看《费加罗报》一样。
在曲哲看来,抗拒孤独最好的办法还是音乐。他会从音乐中感受到一种忘却,让音乐冲淡孤独,让孤独感染音乐,让断裂的生活节奏得以重新连结。音乐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进了他在纽约的生活。
后来想起这种习惯时,他才知道潜意识里,自己是用外界的声音来抗拒自己内心的孤独。音乐融化了人的意志,也就稀释了孤独。他一直不太喜欢听摇滚乐,像其他年轻人似的大声呐喊,发泄孤独。他喜欢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用心来体会音乐,用音乐来忘却孤独。
在一首首优美的乡村音乐中,曲哲感到了心灵的平静。他还伴着乡村音乐边听边唱,就像国内的卡拉OK似的。只是曲哲没有光盘的播放机,没有画面,没有提示的歌词,因为美国不兴这个。他就把歌词印出来,订成一本,那都是五六十年代美国的流行歌曲,都是那些著名的歌手演唱的,里边大部分唱的是失落的爱和无助的孤独。
其中有首歌中文翻译过来就叫《唯有孤独》,是罗伊?奥尔比松作曲并首唱的。他是上个世纪30年代出生于美国德州的一个乡村歌手。60年代面世后,这首歌迅速入选排行榜前十名。以后由于著名歌手桑尼?詹姆斯以乡村风格再次翻唱,使它一度荣登流行音乐排行榜首,连续三周高居第一。
曲哲感到这首歌曲和他当时孤身一人的处境挺相配的。
2
曲哲到纽约的时候是个冬季。窗外两排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孤零零的。从树枝的缝隙中曲哲每天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一个家庭,出出进进的,那是一个在曼哈顿下城炮台公园区少见的连体双层住宅,独门独户。主人从自己家单独的门走下台阶,就到了街上。那家里有好几个孩子,男男女女,常常是一群人集体出动。曲哲一次次从空荡荡的房间中看着这家人的出入,想念远在异国的妻女。以前曲哲离开她们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而现在几个月都过去了,仍然见不到家庭团聚的曙光。
其实曲哲奉调到美国一开始,签证就办得不顺利。曲哲只好把妻子杭湛和女儿唯唯安顿在加拿大的姐姐家,独自一人先到纽约工作。
他们一家本来在法国过得好好的,可是曲哲想换个地方生活。一个城市待久了,总会生厌,即使像巴黎这样的花都。其实杭湛不愿意离开巴黎,她已经习惯那里安逸的生活了。唯唯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法国小朋友,那也是生她养她的城市。但她毕竟年纪小,不经事,从来都是像小狗一样任随父母将她带到哪里,结果适应新环境最快的还是她,而不是像曲哲这样历经沧桑的大人。
曲哲以为去美国的签证很好办。他服务于一家中国的投资公司,公司在美国的业务很多,投资的项目也大,常向那里派人,以前没遇到什么大问题。可是曲哲办签证时,正碰上中美关系处于紧张的时期。美国的众议院公布了一个对华报告,称许多在美国工作的中国人都是搞情报的,结果那几年美国人给中国人的签证十分严格。许多人都被拒绝了,曲哲也是其中的一个。
曲哲递上工作申请三个月后,收到了美国移民局的通知,要求补材料。那个通知长达十几页,由于不熟悉美国移民政策,曲哲花了一天时间才把这个通知书搞明白,发现自己只能补充1/3的材料,另外的1/3属于个人隐私部分,曲哲不想提供。如果是在欧洲办签证的话,那些关于隐私的问题是不会问的。而最后1/3的材料曲哲根本就无法提供。因为中美双方的生活习惯不同,美国人要求的一些材料是中国人没有的东西。如果想百分之百地满足美国移民局要求的话,曲哲只能编撰不实之词,或者按照他们的要求另投胎,重新活一次。
曲哲不想杜撰材料,又没法重新活一遍,只能有什么提供什么,自然满足不了移民局的要求。又过了几个月,收到了移民局拒绝他赴美国工作申请的回函。移民局指明他没有必要来美国工作,因为他服务的公司在纽约的分支机构不需要曲哲这样的人,他的能力不够,无法胜任工作。曲哲只好再度申诉,又一次提交了学历和工作证明,几个月后收到的还是拒信。这次移民局说他的学历过高,纽约的机构不需要那么高学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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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申请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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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让曲哲知道了美国人的厉害:不杜撰材料就无法获得签证,但是杜撰等于撒谎,而撒谎据说美国人最反感。移民局觉察到签证申请人撒谎的话肯定不会给签证。所以不杜撰就不能满足移民局的要求,因此无法获得签证。而撒谎则会令移民局官员反感,也无法获得签证。曲哲感到自己进到美国玉米地式的迷宫,路在前面,就是走不出去。
更让曲哲惊讶的是移民局对一个外国公司的管理人员能否适应工作比他这个公司的领导都清楚,而他公司选派时不管怎么说经过了一些程序,由主管部门领导考察推荐,集体讨论后才决定的。曲哲在给美国人寄去的材料中甚至要详细说明自己每天八小时做些什么,管理哪类业务。这种业务得有在公司长期工作的背景,还要会说中英文。只有这样才有被批准的机会,否则移民局就会很自然地发问:为什么不用当地的美国人?
曲哲知道美国移民局最担心的是中国人去了美国不回,留下工作,抢美国人的饭碗。所以他们批准工作申请的考量,主要看你这个人有没有移民美国的倾向,没有移民倾向的可能批准,有移民倾向的肯定不会批准。但是移民倾向这个东西是一个主观判断,有没有移民倾向由美国移民局说了算,他们认为有就有,认为没有就没有。他们在发工作许可和签证的时候,一厢情愿地认为所有去美国的人都有移民倾向,申请人必须有足够的证据说明自己不想移民美国才有能获工作的许可,或者访美的签证。
曲哲的工作签证办不下来,家就不能迁过去,只能以出差的方式先独自去美国工作一段时间,再继续办妻女的签证。加拿大毕竟毗邻美国,毕竟没有法国那么远,把家人安排在那里,他从纽约去看她们就不必坐飞机远渡重洋。把她们安顿在加拿大以后,他就在一个风雪交加的下午坐上了赴纽约的灰狗大巴,踏上了赴美的行程。曲哲憧憬着一个新的生活,一个有挑战性的城市和一个有挑战性的未来。
3
经过了一整夜颠簸,凌晨四点的时候,曲哲到了纽约市中心。下了车,发现汽车站里没有行李推车。他带了三件大行李,为了节约重量,有两件是用纸箱装的,临行前称了称,都超过了30公斤,这只是曲哲第一批到站的物品。毕竟是国际大搬家,把家从大洋的一端搬到另一端。
四处张望了一下,他发现不仅没推车,连人都很少,也没有负责咨询的工作人员。大巴到的地方是在地下,走到地面上要好几十层台阶,路还很远。曲哲一次只能拿两个箱子,另一个箱子就没人看了,不找人帮忙是不行的。于是曲哲厚着脸皮拉住在大巴车上认识的一个黑人,让他帮拿一个大箱子,自己拿两个。
他们爬了几层楼梯,又绕了一大圈。走到街上时,曲哲看到的是夜空下一个奇怪的城市:眼前都是高耸入云的大楼,天空都被楼尖排满,星星被挤得看不见了,到处都是闪烁的霓虹灯,从这些你知道这个城市有钱。但是低下头来,环顾四周的话,凌晨的纽约巴士终点站,看到的几乎都是黑人和站在街角的流浪汉。这时你知道这个城市穷人多。
衣着光鲜一点的人都是掮客,寻找着可以赚钱的对象,这些刚出站的人都是他们的猎物。有人要帮提行李,有人要帮找出租车,曲哲在巴黎没见到过这样的架式。深夜的纽约大巴站,随着工作人员的离去出现了职位的真空,远道来的外地人摸不到北,于是在有需求就有供给的纽约出现了这些掮客。但是出门到一个新地方,不能和陌生人随便打招呼,尤其是主动找上门的陌生人,这是曲哲从小就得到的教导。
曲哲后悔没让同事来接。同事本来主动要来,尽地主之谊也是应该的。只是同事年纪比曲哲大,又是在凌晨四点,要是接站的话一晚上都睡不好觉。曲哲以为在大巴站和机场一样方便,用小车就可以把行李推出来,而出租车会像巴黎戴高乐机场那样排着队等候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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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哲气喘吁吁,费劲地把行李挪到了出租车站前。好几辆出租车在那里排着队,曲哲报出地址后,没有一辆肯拉,他们嫌路太近,等着更好的活。纽约出租车司机白天是不敢这么干的,他们也怕投诉,但是凌晨以后他们胆子就大了,说拒载就拒载。好像那时候纽约就不是纽约了。
等了一会儿,一个司机帮叫了一辆没排队的出租车。曲哲如释重负,对那个司机千恩万谢,终于有人肯带他走了。于是他将两个沉重的箱子放到了车后厢里,再把手提箱放到车后坐上,把车门关好,然后曲哲从车尾绕向出租车的另一侧,拉开车门刚准备坐进去的时候,车突然加速开走了。曲哲被拖着拉着车门跑了好几步,大叫停车。幸好不远处的路口是红灯,出租车停下了,曲哲进去后大声向那个拉美司机抗议:
“喂,先生,你怎么能扔下我就走,我刚把行李放进车里。”
那个司机回头看了一下,一脸无所谓:
“噢,我以为你都坐进来了。”
曲哲不吭气了,坐在那里忿忿地想,出租车司机有好几个后视镜,怎么能连顾客上没上车都没看见。而且这家伙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好像什么事情没发生一样。想着想着没好气,就监督着他行驶的路线,不想让他摸黑赚钱趁火打劫。曼哈顿的路曲哲不熟,但他知道这里的街道像北京一样横平竖直,汽车如果沿着哈德逊河边的快线向南去的话,就会走到纽约下城炮台公园区里公司租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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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出租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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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哈德逊河边的西部快线路况很差,年久失修的柏油路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行车如行船。西部快线不足十公里,前后修路用了五年,曲哲的同事在纽约工作几年后奉调回国时,那段路还没有修好。他告诉曲哲,美国的工会鼓励工人怠工,免得干完活就失业。
在法国,即便是乡间小路也不会走得这么让曲哲犯晕。颠簸不到十公里的路,快到目的地之前,出租车胎居然爆了一只。爆胎声音不大,但是车身马上倾斜,司机立即放慢了速度。这个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侧是哈德逊河,一侧是反方向的快车道。司机把车摇摇晃晃地开到中间地带,下车查看,骂了一句曲哲听不懂的西班牙语,站在那里无所事事地看着夜空,不吭声了。
曲哲跟着下了车,那不争气的胎已经瘪了进去,像裹脚布般地挂在轮轱上,肯定是不能往前走了,曲哲建议:
“打电话求救啊?”
司机头都没转,说道:
“我没有手机,附近也看不见电话亭。”
曲哲提醒说:
“你可以通过车上的通讯设备找公司啊?再派辆车过来嘛。”
他挥着手跟曲哲说:
“大半夜的能有人上班吗?我们现在是凌晨五点啊!”
曲哲想了想,又跟他说:
“那就换轮胎吧,不是有备用胎吗?”
换轮胎的事曲哲都会干。在法国时,车里面既有备用轮胎,又有换轮胎的千斤顶和专用扳手。曲哲曾花了一个小时换了个轮胎,最后闹得满头大汗,一手漆黑。但是现在他们是两个人,出租车司机换轮胎的经验应该比曲哲丰富,可是他看曲哲不断地提建议,有点不高兴:
“换轮胎得一小时呢,你能等吗?”
曲哲想想也是,到目的地只剩两公里,如果没有行李的话,曲哲可以走着过去。与其在这儿等一小时,不如另打个出租车走。而且司机根本没有换轮胎的意思,站在那里,幸灾乐祸,却什么都不干。好像他看曲哲的笑话,自己有利可图似的。两个人站在那儿瞪眼珠子僵持了一会儿后,他让曲哲把行李卸下来,再把车钱付给他,然后自己就待在那里。在曲哲的概念里,中国国内出租车送客不到目的地是不收费的。而这个出租车司机不仅要了车费,还收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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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下起雨来,一开始星星点点,后来细雨如织。为节省重量装行李用的纸箱,经不住雨浇。一月份的曼哈顿,夜里很凉,曲哲觉得自己浇一点倒没关系,顶多发烧生病,箱子里面的书浇了就不好用了。他只好又把箱子搬回到仍旧趴在那里的出租车里,自己守在路边,求救般地伸着手,向一辆辆疾驰过来的车打招呼。
夜幕下的哈德逊河,两岸万家灯火,世界贸易中心两座银白色一百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