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神庙的大荒殿之前,是由白玉铺筑而成的载天方圆。那是一座巨大的广场,纯白的地面中晕染着几丝翠色,干净到能映出天上的白云。不远的大荒殿高居三层大基之上,每层地基都有五六米高,长长的阶梯倾斜而下,正中雕刻着凤鸟祥云的图腾,蜿蜒的翎羽上镶嵌着彩色的宝石。护栏上的琉璃装饰也辉映着青天中的灿灿日光,看起来流光溢彩,宛如笼罩在圣光之中。
最美的还是那座高大宏伟的大荒殿。圆形的白色殿身,周围环绕着一圈羽人少男少女的雕像,相貌端丽,服饰华美,有作垂首沉思状,有仰头祈祷状,有些似乎正要扬起翅膀翩翩起舞,有些正要收起羽翼弯腰拈花。这些雕像托起五层檐顶,每层和每层之间又有不同的雕塑。整座宫殿算下来,共有一百五十座雕像,竟然没有任何一座雕像与其它的有重复的地方。而那纯净的莹润白玉散发着一层淡淡的柔光,宛如一张迷离的绸缎,如白莲般圣洁美丽。
迎接梧潭和子优侍僧回来的是另一名无相侍僧,看起来比子优还要年轻些,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然而他面容白净,姿态严谨到一丝不苟,看起来颇为冷淡的样子。
“两位师父此行辛苦了,右贤者猊下有事不能前来,请两位先去休息,明日猊下会召见二位。”
梧潭脸上似乎隐忍着几分不悦,而子优只是风轻云淡地回了一礼,“有劳齐云师父。”
而后那名叫齐云的无相侍僧又走到迦南面前,看到迦南被绷带包裹的左眼微微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但还是用跟刚才相仿的谦卑却疏离的姿态行礼,“十五先生,离孤先生托我将此药膏带给你。他说这两日会来看你,让你可以先去休息。”说完,将一只小小的木盒放到迦南手里。
迦南此时在浅层的冥想状态中,用十五惯常的那种有气无力的语气答道,“有劳猊下,请代我向离孤大人问好。”
众人逐渐散去后,迦南被侍僧带入少昊殿的一座副宫,那该是十五之前一直暂居的地方。宫殿不是很大,但是有一个独立的庭院,院子里种满翠竹。侍僧向十五行礼后便纷纷告退。迦南还在纳闷怎么他们这么自觉,后来想想按照十五那种表面礼貌实际阴沉孤僻的性格,大概不喜欢这么多人在旁边伺候。
这对迦南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连忙把院门锁好,各处都查看了一遍,取出自己的灵石,开始吟唱召唤的咒文。
不用回头,他也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正在接近他。一道气息轻触着他颈侧的皮肤,迦南转过身,用笑得弯成一条细缝的右眼看着许久不见的阿霜。九尾狐没有说话,走近他,用湿漉漉的鼻尖轻触他缠着绷带的左眼,银蓝色的双眸半垂,那样温柔缱绻的动作,几乎要将迦南融化了。
迦南抱住九尾狐的脖子,用脸颊蹭着丝缎般的银白色皮毛。
没想到一见面阿霜竟然会像狗狗一样跟他撒娇,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迦南感觉心里像有蜜糖在融化,忘了自己身处险地,快活的都要飞上天了。
九尾狐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迦南的左眼,问了句“当时疼吗?”
迦南说,“就疼了一下儿就晕过去了,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啦。”
九尾狐又问,“后悔么?”
迦南说,“有什么可后悔的。不是还有一只眼睛吗。”
九尾狐不说话了,用脸颊蹭蹭迦南,低声耳语一般地说道,“我忽然觉得,其实你是最会驯服灵兽的巫师了。”
迦南低声笑起来。九尾狐恍然觉得,这个少年低笑的声音,竟然已经有了几分成熟男子的低沉和沙哑。
“为什么这么说。”
“我欠你一只眼睛。”九尾狐说道,“所以只能以身相许来报答你的眼睛了。”
迦南半晌才反应过来九尾狐竟然在说笑。虽然这个笑话很冷,但他还是傻乎乎地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迦南的笑意却稍稍消减了。他想到如果这次的任务出了什么万一,他就再也见不到阿霜了。
“迦南。如果这一次的任务你觉得太危险的话,我可以带你离开。”阿霜忽然说。
迦南没想到阿霜会忽然这样说,他一愣,却苦笑起来,“哪是那么容易就走得了的啊?”
“只要你想,这不是问题。”九尾狐说得平淡,然而那份傲然的自信却仍然清晰地透漏出来。
这个提议其实是非常诱人的。离开这是非之地,也不用担心出什么意外了。和阿霜两个人潇潇洒洒自由自在的在大荒中漫游,简直像做梦一样的未来。
可是……“不要了,那样的话我就再也回不了家了。我爹怎么办?”迦南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反正……反正只要见一面就跑就好了吧。长田不是说传送点都已经布好了么?”
“你不明白……如果那人真是离孤,不是有传送点就能轻易脱身的……”阿霜说着,眼睛深处却隐隐地泻出几分惧怕。而迦南由于这些日子一直在修炼魅术,对于别人的情绪波动也更敏感了。他明白阿霜对离孤升起的这种生动而浓重的惧意,不像是单单从传说中听闻而来。
迦南走近阿霜,轻抚他的背脊,“阿霜,你是不是见过离孤啊?我是说真人。”即便离孤是四千多年前的人,那时候阿霜也已经是一只千年狐妖了。是怎样一个才活了几十年的人类才能让活了上千年的生灵感到惧怕?
阿霜皮下的肌肉似乎有一瞬的抽动,他闭了下眼睛,似乎在压下什么不好的回忆。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曾经有一个共修的同伴,名叫赤炼么?”
“当然记得。”就是阿霜意识里那只红狐吧。那时候他曾经衬阿霜入睡没有防备,侵入了对方浅层的潜意识。他到现在仍然有些在意着,那只红狐为何有着鹿鸣的面孔。
一向冷酷的九尾狐此刻的神情看起来,竟添了几分脆弱和落寞。想来当年的往事,必定令他伤心绝望,才会另他在几千年后想起来,仍然露出这样令人心碎的神情。
“捉住赤炼的,就是离孤。”九尾狐如此说着。
、第 32 章
“捉住赤炼的,就是离孤。”九尾狐如此说着。
迦南瞪大了眼睛,“离孤?!!你是说疯巫师离孤吗?!!”
“除了他,世上还有第二个离孤么?”阿霜看了他一眼,蹲坐下来,用尾巴环绕过自己的身体,有些懒散地抬眼看着月光,陷入回忆,“那时候赤炼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巫师,那巫师就是离孤。当时我十分反对,对于我们妖来说,人类太危险了,尤其对方还是个巫师。但赤炼生性善良,不忍见死不救。那巫师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醒来后见到我,便设计要给我下血契。我当时被他困住,仍然拼命挣扎,但他的力量强大无比,我跟他相斗三天,终于还是被他打败了。我当时一点办法也没有,那种不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脱离的桎梏实在太令人绝望了,更可怕的是他还在不断深入我的意识。我后来受不了了,就跟他求饶,但他还不放过我,要我从身到心都当他的奴仆。这时候赤炼却求他,说愿意替代我被他奴役。离孤一开始不肯,但……但赤炼用尽办法……包括……用我们狐族最擅长的魅惑之术……我当时感觉快要疯掉了,但离孤似乎觉得看到我那样痛苦的样子很有趣,就同意了……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赤炼被下了血契,被带走……”
“别说了……”迦南忽然说了句,九尾感觉到一阵充满温情和怜惜的力道触碰着他的脸颊,他没注意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了。
没想到时隔这四千年的时间,想到这段过往,他仍然会痛苦到发狂。
迦南没想到九尾也会哭的,而且哭得这样无声无息,好像毫无知觉一样。他想象不到阿霜当时究竟有多么痛苦绝望,他隐隐明白,赤炼对阿霜来说,不仅仅是朋友。
他们大约曾经是恋人吧?
阿霜看向迦南,“如果我当时能更强一点,大概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你知道吗?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他以前是那样张扬快乐、崇尚自由的狐妖,可是再见他的时候,不论离孤怎样作践他,他都会像狗一样凑过去。我不知道那巫师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令赤炼爱他爱到没有了尊严……”
听着阿霜诉说时那状似平稳,却隐隐带着颤抖的声线,迦南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疼痛起来。
“更可悲的是,那离孤竟然不珍惜。”阿霜忽然冷笑一声,双目中骤然迸射出刻苦的仇恨,“他后来为了捉一只更强更可怕的妖,竟然将赤炼作为祭品,牺牲了。可那只傻红狐直到最后都痴痴念着他的名字……你直到么,他是死在我怀里的,他临死前跟我说,他好希望自己爱得是我……可是……离孤给他下了比翼……他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那个巫师……”
比翼,原本是那样浪漫的一个禁术。由初代巫姑所创,融合了魅术和巫蛊之术,可将两人灵魂缚在一起。被这种巫术缚住的两人,不论如何转世轮回,一定会相遇,并在相见之时,回忆起前面无数人生之中一切相关的记忆,若一人的灵魂毁灭了,另一人会一同灰飞烟灭。而施术者所要付出的代价便是以后生生世世身上一定会有不可弥补的缺陷。然而离孤如今已是不死之身,也就是说,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然而赤炼不论如何转世,只要一见到他,仍然会忆起前世的一切,仍然会像当年的赤炼一样,爱他爱到失去尊严。(作者乱入一下:看过鲛人天下系列的同志们,还记得第三部里禺强给某伏下的那个巫术咩~~~)
这是一个诅咒,一个连轮回都抹不去的诅咒。
九尾狐恍惚又看见,自己臂弯中那凄艳如血的狐。他口中不断溢出朱红,染红了自己雪白的衣袍。那双金灿灿的眼眸正逐渐失去生命的光彩。
“阿九……我好累……”
“阿九……要是我一直爱的都只是你,该多好啊……”
“阿九……来生……来生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对不起,是我不够努力,没能让你爱上我……
是我的错,让你被别的人抢走了……
来生,我会很努力,很努力让你在爱上他前就爱上我……
再也不会让你痛苦了……
九尾狐忽然感到嘴尖一阵温热,是迦南轻吻了他一下。一只眼睛的少年笨拙地抱住他,想要安慰他一般。
九尾狐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竟然已经占据了他心中那样大的位置,以至于连这样深埋数千年的秘密,也就这样倾吐了出来。
他从没有跟任何妖,任何人讲述过这段过往。
“迦南,你能忍受我心中永远会有一只红狐的影子么?如果你忍受不了,我仍然会当你的奴仆,但不会再越过该有的界限了。”阿霜低声问道。
迦南心中自然有些苦涩。谁不希望自己是爱人心中的唯一,但是面对着这样超越了几千年的情感,这样曾经刻骨的纠缠,他还能奢望什么呢?
只要阿霜现在是属于他的,其他就算了吧。再说,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惦念着海洹呢。
这世界上,恐怕根本没有纯粹无瑕的感情吧。
“没关系……我不介意。”迦南顿了顿,又继续问了句,“你介意我一直想着海洹么?”
阿霜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忽然变得更温柔了,“你还喜欢他么?”
“可能……还有一点儿……我已经有努力想忘了他了……”迦南把脸埋在阿霜的毛发里,“你得给我点时间。”
阿霜却似乎低笑了一声,“没有关系,你不用非得忘了他的。不过,他那样忽视你,冷淡你,你难道不讨厌他么?”
迦南抬起脸来,耸了耸肩,“我喜欢他,他又不一定要喜欢我。其实他对我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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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与阿霜见过面后,迦南心中一直盘桓的恐惧却似乎少了很多似的。在第二天海洹借故来找他,与他继续修炼魅术时,他居然成功地避开了海洹的灵体,并且第一次试图反向侵入。
这会是海洹有些狼狈地从冥想中挣脱出来,他看向迦南,一向冷凝的面容带上了几分笑意,“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
迦南抓抓头,傻呵呵地笑,“嘿嘿,运气啦,全是运气。”
然而经过那一次后,迦南像是突然开窍了,每一次都能极为精准地在海洹之前抢先对海洹的灵体发起入侵。若不是海洹修为深厚,总是能把迦南推出去,恐怕已经被迦南看到他的潜意识了。海洹内心隐隐有着惊异,资质一向平平的迦南何以在魅术上这样有天分,只是短短几日,就达到的常人要一年多才能积累下来的修行。
三日过去了,离孤却还没有召见十五。此时伪装成大荒神庙的奴隶的晗裳趁机溜进了迦南的住所,将一块传送石递给了他。晗裳告诉迦南,这两日离孤似乎身体不适,所以一直闭门不出,连侍僧都不让踏入他的行馆半步。期间只有右贤者进去过。与此同时,第一组的成员已经将传送网设好,只要迦南一被传送,其他人也会一同被传送。第二组的成员已经将羽民国的皇室和神庙中的动向摸清楚了。羽民国的皇族是凤鸟氏,除此之外还有四大贵族,分别为玄鸟氏、青鸟氏、伯赵氏和丹鸟氏。这四大贵族分别掌管士农工商四民。而现在的右贤者萏央深受羽皇信任,并且在皇室里和四大贵族中都有着相当的势力,几乎是只手遮天,控制着整个羽民国的命运。然而四大贵族中的丹鸟氏对右贤者已经心生不满,全因右贤者对人类巫师离孤的看重。他们与现在的无相侍僧梧潭暗中常有书信往来,恐怕再过不久就会有所动作。
离孤近日的闭门不出很可能与此有关。右贤者的眼线遍布整个通天城,对于丹鸟氏的动作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为了防止丹鸟氏联合四大家族中其他的反对势力,也为了使此时心有反意的敌人浮出水面,先让离孤示弱,然后从暗中一点一点剪除敌人也不失为一种好的办法。
值得高兴的是,现在右贤者正忙着对付丹鸟氏和梧潭,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入侵。现在接触离孤是最好的时机。第二小组的人中奂清和晗裳已经混入大荒神庙伪装成了底层的奴隶,向禄伪装成了大荒神庙离孤居住的行馆的侍卫,而暗翎已经混入了在膳堂中打杂的奴隶之列。这几日他已经给整个行馆的伙食里都下了蛊。蛊不似毒药是死物,很可能被验出。相反它们有着自己的生命。暗翎下的这种昏聩蛊如果不被催动,根本不可能被察觉到,一旦被催动,整个行馆四周的侍卫或侍僧都会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