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说的对,我确实是疯了。”迦南把手放到心口的位置,“一个没有心的人,当然会残忍。”说完,他背过身去,一边向着主殿走去一边说着,“算了,用这个当第一个任务,确实有些太勉强了。去东海,把少昊之琴给我取来。”
少昊之琴,相传乃是西方天帝少昊亲手制作,教导他的儿子蓐收抚琴而用。后来蓐收犯下luan lun重罪与晚姬诞下魔神蚩尤,被永远镇压在炼狱之中。少昊每每看到那张琴便忧思郁结,最后索性将它丢入东海之中,不知所踪。然而每每到了夜晚,海面上总是会流连着一阵飘渺的琴声,如风如雾,美不可言。
迦南给了斛九第一个任务后,便进了伽蓝庙的主殿关上了大门。斛九不明白迦南要少昊琴干什么,但他知道迦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性格才会有这么大的改变。而且,对自己似乎充满了怨怼。他不怪迦南,因为是自己的疏忽才导致他被离孤抓走。看他胸前那可怕的伤痕,便知道他必定被离孤折磨了一番。面对这样的横祸,性格变得偏激也是在所难免。只要假以时日,心结慢慢打开,迦南一定会回来的。
但若是他知道,迦南那句“无心之人”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比喻修辞,而是切实的遭遇,他或许就不会把一切想得那么简单。
不论如何,他还未等到天明,便恢复成狐狸的形态,向着东方飞跃而去。他修炼数千年,早已有了腾云驾雾的本领,心中默念口诀,四足便踏着清风腾然而起,流畅的身躯宛如游动着一般。他借着流云掩蔽,在云峦中穿行,一日一夜间,便飞渡了广袤的陆地,前方雄壮庞然的碧绿山川逐渐趋于平缓,蔓延向大陆的尽头。金色的海岸如同一道分界线,那边便是缀满银色波涛的碧蓝东海,无边无际,一直覆盖了地平线,与迷蒙的天边浑然一体。
要找少昊琴,必须要用召唤术中的御水之术。他落在沙滩上,化现人形,正打算施术。忽然闻到一阵不同寻常的气味,那味道中带着海洋深处的腥咸旷远,浮荡着海藻的清香,那之中却又透露着血液流动的温度。类似的这种味道,他只在一种生物身上闻到过。
鲛人。
他戒备地盯着看似平静的海面,波澜的峰谷起伏间,逐渐的,水面被什么东西刺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逐渐从水中浮现。首先是靛蓝色的发顶,随后是一张浅金色的面容。一对淡紫色的烟罗一般由精致的骨架撑起的鳍耳昭示着对方鲛人的身份,手指和脚趾间同样颜色的半透明的蹼亦是鲛人的特征。鲛人在水中的时候可以化出鱼尾游弋,但是到了岸上便只能维持人腿的样子,所以这个看年纪也就两百岁左右的青年鲛人傲然立在波涛之上,一手执剑,一手指着斛九,喝问道,“你是谁!这儿不是你们随便能进入的地方!”
没想到少昊琴这种按理说更属于羽人的圣物,鲛人也会派兵把守。而且竟然是从岸上便已经设防。斛九不明白,为何鲛人会这样在乎这把琴。
他头上的耳朵微微一转,面上冷凝,直言道,“我要借少昊琴。”
鲛人厉声道,“放肆!少昊琴是我鲛人的圣物,你凭什么借走?!”
九尾狐妖说道,“借走后,自会归还。我不想伤人。”
结果这句话令那鲛人更加愤怒了。他铿然一声拔出剑,“不知死活的妖,今天就教训教训你!”
在海洹正和那鲛人僵持的时候,大阿山上伽蓝寺中,迦南推开了禅房的大门。
此时巫咸族的众巫师们正聚集在经堂里商讨如何潜回巫咸族,营救几位。迦南的突然进入,令得所有人倏然噤声。
不知何时,众人竟对迦南这曾经的族中一员有了几分忌惮。大约是在面对巫咸时,他表现出来的实力跟原先差距太大,令人有些难以相信的缘故。
迦南环视四周,问了句,“鹿鸣呢?”
青夷说道,“他还在昏睡。昨天他似乎经历了某些打击,一直在做恶梦的样子。”
“是么。”迦南听了,满意地露出笑容,“很好,这样把他送还给离孤的时候,就省事多了。”
此句一出,四座皆惊。
向禄第一个站起来,大喊道,“你胡说什么!为什么要把鹿鸣送给离孤?!”
长田也皱起眉头,“迦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反对声不断,迦南却一旦也不急。他悠闲地走到最近的一张破旧的蒲团上坐下,苍白的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的动作伶仃作响。
“有些故事,我想你们还不知道吧。”迦南接着,便慢慢地,将赤炼、斛九和离孤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众人听。其中包括赤炼对离孤的爱意,离孤给赤炼下的比翼,斛九为了赤炼与莫呼洛迦战斗,赤炼惨死,转世成为鹿鸣,而后在昨夜的入侵之中见到离孤,记忆和情感重新觉醒的整个故事。他讲完后,看众人一脸听天书一般的表情,知道他们很难相信。
此时,寒蝉长老开口问道,“迦南,你这样说,可有证据?”
加纳用一只手托着脸颊,“当然有,我就是证据。我在斛九的意识里,亲眼见过赤炼。”
然而向禄却不干了。他个性直爽,跟心性单纯简单的鹿鸣一向很合得来。眼看迦南这样陷害鹿鸣,又怎么可能缄默不语,“你别信口雌黄!谁不知道你喜欢海洹很久了,你是看海洹对鹿鸣好,嫉妒他,才含血喷人!”
这一番话,说得令大家都有些尴尬。这件事,虽然在五年前海洹便是阿霜的事情败露之后,众人便都隐隐知道了迦南海洹和鹿鸣这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却都不说破。只因当时认为迦南已经死了,对于一个已死的可怜人说三道四,未免太过分。
迦南听着,笑容丝毫未减。虽然每一个字都尖锐得像芒刺,直直地刺入他的身体。没有了心,只剩下在胸膛里支撑着他全部生命的蝴蝶琥珀,可他还是会觉得胸腔闷疼。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是会被别人的号话语伤到。
是啊,一定是自己这阴暗卑贱的第三者,嫉妒单纯直爽的鹿鸣,所以才要陷害他。
没关系,如果他一定要用这个角色,才能在这世界上留下痕迹,令所有人都看到他,畏惧他,再也不会忽视他,再也不会忘记他。那么就让他成为那永恒的唾骂对象吧。他甘之如饴。
“我确实是嫉妒鹿鸣。不过,斛九是我的妖。他已经是我的了,我何必费心思编造这一切?”迦南面色不变,仍然是一副微微懒散的,带着几分少年时的天真的样子,“但你们想想,如果此事是真,鹿鸣倒戈离孤,到时候全军覆没,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况且,将鹿鸣交给离孤,可以削弱莫呼洛迦的战力。”
他此番话一出,青夷神色一动,“为什么这么说?”
“青夷师父,这一点,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迦南的右眼看向现在余留的巫师中的最强召唤师,“刚才我说过,离孤在捉莫呼洛迦的时候,是用赤炼当祭品。莫呼洛迦喜欢吞噬妖的灵体,离孤当初就是在赤炼的三魂七魄中下了诅咒之术,才成功令莫呼洛迦神力大减。但是在莫呼洛迦吞噬赤炼的灵魄时,九尾狐突然出现,救走了赤炼。也正因为他的灵体没有被吞吃干净,他才不至于魂飞魄散,有机会进入轮回传世成为现在的鹿鸣。所以,现在他的灵魂中还带着当初降服莫呼洛迦的诅咒,只要他灵体中的诅咒被激发,便可以令蛇神体内的诅咒重新苏醒,令其战力大减。”
此番话一出,原本反对的三位长老,却都一下子沉默了。
向禄却仍然不能接受,“不行!以牺牲同伴来换取这样的胜利,太恶心了!这种事我们巫剑系的巫师做不出来!”
迦南却说,“谁说鹿鸣会牺牲呢?不论如何,离孤会甘愿冒着生生世世残疾的风险给赤炼下比翼,就说明他对赤炼也不可能全然无情。更何况鹿鸣的灵体与离孤现在是绑在一起的,如果鹿鸣的灵体受到伤害,离孤也必将遭受同样的命运。他一定不会让鹿鸣有事,甚至好会好好照料。至于那诅咒,只要不被激发,离孤根本察觉不到。大局在前,整个巫咸族的安危和你的兄弟义气孰轻孰重,长田,不如你来评一评?”
忽然被点到名字,长田一愣,然后说道,“迦南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此时,东海之畔,银狐已经与鲛人交手。之间鲛人长剑铿然,气势如虹的一贯。斛九不闪不避,立在原地,九条长尾漫天飞舞间,只见指尖银光一闪,铿锵数声。两人再分开时,却见鲛人手臂上和胸前已经多了四道伤痕,血流不止。
鲛人没想到自己一招就被伤,愈发愤怒,他持剑回身,倏然从喉中射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利啸。鲛人最可怕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他们的嗓子。他们的喉咙构造独特,能够唱出世界上最美妙动听,仿若只存在于天堂之中的绝美歌声,也能发出能够穿透钢架,置人于死地的致命之声。他们的唱月之术天下闻名,无坚不摧,即便是那些经验丰富的捕捉鲛人的走私者,也必须在海水中下毒,先暂时令鲛人失声,才敢下海捕捉。
斛九立时对自己施展诅咒之术,令听觉失灵,但一双狐狸耳朵仍然不适地抖了两抖。他灵巧地躲避着那声潮的攻击,暗暗施展召唤术,只见一道藤蔓无声无息从鲛人身后的沙滩上钻出,不断长高,最后倏然间勒住那鲛人的喉咙。鲛人猝不及防间不及闪避,一下子被扼住,声音顿时发不出来了。斛九立时解了自己身上的诅咒,然后银爪再现,欲向那被勒得满脸通红挣扎不得的鲛人攻去。
就在此时,另一道声潮的攻击从背后而至。这道声潮不似他身前的鲛人,磅礴到几乎如同海啸时高达数十米的大浪,铺天盖地而下,气势似乎能覆灭一切船只。斛九不得不折身躲避。
然而那攻击却似乎只是为了给那蓝发鲛人解围,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斛九站定之后,便立时回身,却在此时,与另外一个鲛人一同怔住了。
那个鲛人,有着水银泻地一般的长发,漆黑如夜的眼瞳。他容貌清丽绝伦,宛如银色的月光幻化而成,如同冰雕雪铸般圣洁。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长得竟然与斛九的人形非常相似!
第 41 章
忽然看到一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斛九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个失散多年的兄弟。但见那白发鲛人容颜胜雪,鳍扇形的耳朵宛如珍珠色的烟罗,一袭描金素鲛绡华服,衣袂临着海风飞扬,一派风华绝代之姿。黑色的眼瞳略带怔忡地看了斛九半晌;朱唇轻启;却喃喃说了句;“老……爹?”
斛九嘴角抽搐了一下;开始怀疑这“失散多年的兄弟”是否脑子有问题。一上来竟然管自己叫爹?!就算他活了很久;可是弄大别人肚子这种事他自信还是没有过的。
“你是谁。”斛九冷声问。
白发鲛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有点儿尴尬地咳嗽两声,用完全不符合他那冷艳高富帅气场的二货般笑容说了句;“那个,你好,我叫……龙十二。”
斛九微微眯起眼睛,“你也是少昊琴的守护者么?”
“少昊琴?当然不是。你看我这么英俊潇洒,像是看门的么?”
现在不止斛九,连刚刚被白发鲛人救下的蓝发鲛人也开始嘴角抽搐了。
“大……少爷,你的意思是我就像个看门的?”
自称龙十二的人用一把鲛绡制成的折扇敲了蓝发鲛人的头,“你本来就是个看门的。”
“既然不是,请让开。”斛九言简意赅,不想再与他们多费时间。然而他刚要走过,龙十二忽然伸出手臂,拦住他的去路。
“虽然我不是看守少昊琴的,但怎么说这也是我们鲛人的圣物,这么随随便便给你,不是太没面子了?”
九尾微微眯起眼睛,看向那张跟自己相似的面容,“想拦我,你可以试试。”说完,整个身形倏然化作一团灼目的白光,一跃入了水中。
龙十二眼见人一下没了踪影,冲着九尾入水的方向不满地说了句,“这么快?”然后对蓝发鲛人一勾手指,“走,跟上他。”
话音一落,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如两道长虹跃入水中。甫一入水,只见龙十二周身鲛绡华服如同蝶翼一般展开,在水中曼舞,而在那绣着金色花纹的衣摆下,一条金黄色的鱼尾迤逦而出。那长长的尾巴上,细细排列着一层层金煌煌的鳞片,宛如是用阳光的碎片裁剪而成,上面缀着数缕金纱般半透明的尾鳍。然而那鱼尾的形状跟他身旁蓝发的鲛人又有些不同,较寻常的鱼尾更长一些,而且尾端的地方并非一个线条优美的扇形,而是像龙一般有着火焰一样的形状。游动起来的时候,宛如一条金色的虹带,绚丽华美到令人惊叹。蓝发鲛人陪伴在他旁边,宝石蓝色的鳞片与金黄色相互辉映着,向着大海深处飞速远去。
鲛人的速度飞快,只因他们的尾乃是颛顼天帝神赐,蕴含着玄妙的神力,可以令鲛人在海洋中畅游无阻。可是施展了隔水术的九尾狐却丝毫不逊色于龙十二等人。他身后的九条长尾在黑暗的大海中散发着一层朦胧的银光,宛如绽放的昙花一般,银发与衣袂交舞着,愈往深处,四下便愈发黑暗,到最后阳光都被隔绝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海水包裹着他。
但是渐渐地,前方却又出现了光明。相传两万年前,鲛人们刚刚来到大海深处定居时,引领他们的第一任海神禺强曾经将阳光引入海底,所以到现在,鲛人们才能生存在阳光和月光之下,而不至于被黑暗吞噬。
在黑暗褪去后,下方一个全新的海蓝色的世界,在斛九眼前铺展开来。旷远的蓝色中,数缕巨大的光柱从遥远的海面上投射而下,大片大片的洒落在下方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在这遥远的深海之下,有着和陆地上一样的高山丛林,河流湖泊。有海藻和珊瑚编制而成的森林,海草组成的海洋,被珊瑚覆盖的山岩,还有海中的暗流形成的河流。颜色艳丽的鱼群掠过长空,远处似乎有海豚的剪影游弋而过,远处的空中似乎传来若隐若现的来自于大海的叹息。
少昊琴掉落在东海中的一处大壑中。这条大壑据说是当年的归墟余留下来的一截,虽然不算宽,但是深得找不到底,简直像是一直通到地狱中去了一样。九尾还在半空中时,就看到了那蛰伏在覆盖着珊瑚岩的山峦间一道黑黑的裂口。想来从这么远的地方都这样清楚,那道沟壑应该就是这里无疑了。他立刻加快了速度。他的隔水术只能持续三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