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讷的目光放在那些中小规模的专业的电影代理发行的民营公司,第一个想到的人是罗三。但陆讷并不大想通过苏二的关系,人情债最不好还,尤其是苏二这样的,基本上什么都不缺,哪天他要你还了,基本就是你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时候了。
罗三的电影发行公司的前台小姐长相甜美,态度敷衍,两排小扇子似的假睫毛一掀,用二分之一的眼白瞄了陆讷一眼,珠光宝气的手指往旁边休息候客区一戳,“那儿等着。”
陆讷一手抱着装了电影拷贝的包往那儿走去,原本坐沙发上的男人往旁边让了让。陆讷往沙发上一坐,他这人有些闲不住,把周围看了一圈儿后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同样抱着包跟一跑销售的业务员似的邻座,“哎,兄弟,你也找罗总?”
那人反应有点儿慢,弓着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大拇指还放嘴边无意识地啃着,眼神迟钝地望向陆讷。陆讷的脑中顿时一片草泥马奔过,尼玛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曾被陆讷围观了抓奸现场的当事人之一——唐帅军。陆讷对唐帅军全身上下就穿着一条松垮垮的白色内裤,垂头丧气缩在酒店床上宛若拔毛柴鸡的形象还记忆犹新,如此近距离面对面,更重要的是,陆讷还曾在人手底下混,实在非常尴尬——
正不知道该如何摆正脸上的表情呢,一道宛若天籁般的声音随着陆讷左手边的一扇玻璃门的推开传来——“小陆?,你怎么在这里?”
陆讷扭头,第一次在玩乐时间以外看到了工作中的罗三,事实上,基本没啥区别,依旧财大气粗,依旧花哨得宛若要赶去参加一个夏威夷草裙舞会。估摸着陆讷的目光实在太过热情,罗三走向陆讷的脚步有点慢下来,考虑了几秒钟之后,迟疑地问:“你是想上厕所?”
陆讷的表情顿时变得跟墓地一样寂静。罗三哈哈哈干笑几声,若无其事地挥着手,“来来来,有事进来说,进来说!”
坐陆讷旁边的唐帅军在罗三出现的一刻早就站了起来,几乎要越过陆讷冲过去,却被罗三身边儿的助理给拦住了,罗三一个眼神也没给他,亲热地揽着陆讷的肩膀进了里面的办公区。进门的档口,陆讷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去,正好对上唐帅军充满血丝的憔悴而绝望的眼睛,那一瞬间,陆讷的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罗三的办公室极其宽阔奢华,案头上还放着一个唐代的石雕佛头。
那回被陆讷说破他那玉的年代,罗三回去越想越不甘心,倒不是钱的问题,罗大少眼里何曾有过这玩意儿啊,而是觉得在朋友面前丢了人,那玉,他可是逢人就炫耀来着,越想越不甘心,过了几天又把陆讷给叫上一块儿去了古玩市场,找卖玉的老板理论。那老板也是一江湖老手,深谙太极理论,以柔克刚,四两拨千斤,耷拉着眼皮不慌不忙地跟罗三过招,又把罗三给弄得人心浮动,疑窦纵生,原本他对陆讷的话也是半信半疑,这会儿自己更不确定了。
陆讷也不跟人理论,趁罗三被老板忽悠得找不着北的档儿,把小小的古玩店逛了个遍,然后挑挑拣拣出几样足以以假乱真的新工老玉,说:“这几样东西不对。”
老板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半晌之后脸上重新挂上亲切热乎的笑,将两人迎进了内堂,亲手泡了陈年普洱。回去的时候,陆讷就要了那唐代的石雕佛头,指着佛头的双眉、口唇、额上皱纹跟罗三说:“看见这刀法没有,简练有力,线条遒劲快利,未加思考就一凿而就,那时候人心单纯,心里有菩萨,所以能毫不费力而将悲天悯人之心刻画出来,接近完美。什么都能假,气韵和包浆假不了。”又说五六十年代国内政治动荡,旧珍藏老古董一箩筐一箩筐运到香港,香港成了中国五千年文化的菜市场,玉器最多,铜器不少,竹木牙角随处可见,那是古董收藏家的黄金时代,可怜没投生到香港,可怜没早生几十年。
罗三叹为观止,心悦诚服。
罗三亲自吩咐了秘书给陆讷倒了茶,两人坐下后,陆讷就说了来意。
“噢,这事儿啊。”罗三摸着手上的青金石戒指,商人的精明又回来了,没一口答应,“你把片子留下,得空我看看,发不发行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下来的,得大伙儿开会商讨,不过你放心,只要片子没大问题,怎么都好说,你说是不是?”
陆讷也没指望这事儿能一蹴而就,又跟着闲聊了几句。罗三就把话题扯到了苏二的身上,眼神背后略带探究,装着随意地问起,“哎,最近你跟漾儿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陆讷一脸莫名其妙。
“噢,我是说,漾儿没找你去玩?”问这话时罗三特别心虚,苏二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一清二楚,要换了其他人,罗三才懒得理,关键是他觉得陆讷跟那些妖里妖气的男孩子完全不同啊,也不知道苏二在想些什么。
“没有啊。”其实陆讷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礼拜他手机都关机了,就算苏二打电话过来他也接不着。
“噢。”罗三的表情有点儿古怪,凭苏二那行动力,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没表示呢,难道那天他就是说着好玩的?罗三瞧着陆讷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就跟瞧着快入狼口的小白兔似的,特别纠结,有心想提点几句,又觉得在背后扯自己兄弟后退不地道,斟酌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漾儿这个人吧……”
才开了一个口呢,陆讷就想起刚遇着的唐帅军来,没忍住,还是问了:“楼下刚刚那人是唐帅军吧?”
罗三瞬间给转移了注意力,摩挲着青金石的戒面,脸部表情变得讥诮和厌烦,“一小娘逼,还把自己当颗菜,谁耐烦搭理他呀,你认识啊?”
“从前不是还在他手下干过活儿——”陆讷含糊了一句。
“噢,那你以后别跟他走太近,漾儿瞧他不顺眼,他算是混到头了。”
陆讷心说,这点我比你更清楚。
第二十章
陆讷一走,罗三就给苏二挂了电话。苏二正在开车,声音懒洋洋的,“他能找你什么事儿啊?”
罗三一听这语气就觉得这祖宗不高兴了,陆讷没通过他直接找上老三估计让一向自视甚高的苏二自尊心有点受伤,罗三连忙解释,“这不是他拍了一电影嘛,想找我给发行一下。片子我还没看,就跟你说一声。”言下之意是看苏二要不要他给开下后门,这种事儿,苏二也不是没做过,高兴的时候砸个几百万捧人个笑脸。虽然罗三觉得陆讷挺好的,跟那些眼神不正心思复杂的男孩儿女孩儿不一样,但比较了一下,觉得他跟苏漾二十几年的革命友情比跟陆讷的深厚,决定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
苏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开车呢,没事挂了。”
罗三望着已经挂断的手机有点儿摸不着苏二的心思,这算是撂开不管了?
挂了电话,苏二将手机随手往副座一丢,脸上的表情莫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
老实说,陆讷不是苏二喜欢的款儿——陆讷一米八出头的个儿,作为一个小情人来说,有点儿高了,而且陆讷常年运动,身上清瘦却结实,小麦色的肌肤就像秋天里麦田,金黄的,丰盛的,苏二一想起那天在温泉山庄陆讷穿黑色内裤,冷着脸弯腰捡浴巾的情景就觉得腹部一紧。过了毛躁轻狂的青春期后,苏二基本上就没有那种看了一眼就想直接把人压地上办了的冲动了。
但前些时候一连几个电话都没找着人,苏二少就有点儿不高兴了。搁往常,这人基本上就不用再出现在他面前了。但如今不是还没吃到嘴里嘛,就这么放开苏二少哪儿甘心啊,再说,又有一群狐朋狗友在旁边打赌,看一向纵横情场无往而不利的苏二少这回会不会踢到铁板。
苏二将车速放慢,眼睛留神瞧着路边大大小小的店面——平常苏二很少来这儿,这不听说这里藏有一家手工挂毯作坊嘛,家传的手艺,曾经特别牛气,还给一姓爱新觉罗的王爷织过一盘金毯——下星期就是李明义奶奶的七十大寿,以他跟李明义的关系,他家老太太寿辰,他肯定得去,老太太专爱手工的东西,去年就给整了一从日本带回来的花器,今年整寿,更不能马虎了——
几乎一条路开到头,苏二才看见那灰不溜秋的作坊牌匾,正想靠边儿停车,刚打了转向灯,一辆小面的忽然从后头窜出来,跟得了疯牛病似的,擦着苏二的车子冲到了前头,右边儿轮胎冲上了路沿,左边的车身跟苏二的车子亲密接触。
面的上急急下来一三十来岁的男人,低头爆了的轮胎,回头就冲苏二怒吼,“他妈的你怎么开车的?”
苏二的脸顿时如挺尸间一般了。
前段时间累狠了,结果陆讷人在公车上就睡着了,醒来时才发现早过了好几站了,陆讷赶紧冲到司机边上,“哎,师傅,给停一下,我要下车。”
司机师傅特别爱岗敬业,眼睛都没抬一下,“你这小伙子刚报站的时候怎么不下车,这还没到站呢,怎么停车?”
眼看着离自个儿要下车的地方越来越远,陆讷一张脸顿时苦大仇深,“师傅你就给停一下呗,反正也没人看见——”
“你这小伙子怎么说不听呢,都说了没到站不能停车,这是规定。”任陆讷给说破了嘴皮子,也没丝毫动摇司机师傅对公交公司规定的热爱与维护。陆讷愁眉苦脸的坐回位子,到下一站的时候,离终点站也就只有一站的路程了,司机师傅还特好心,指着对面的公交车站牌说:“记住了,到对面坐车,这回可别再坐过头了。”
陆讷下车四顾,发现这地儿从前还真没来过,一腰间绑着一小挎包的年轻的男人从马路从旁边的小巷子出来,边走边拉着裤子拉链,估计刚上完厕所,瞧见眼神迷茫的陆讷,脸上立刻挂上职业性的笑,颠颠儿地跑过来,亲热地说:“嗨,哥们儿,上哪儿,载你一程?”说着指了指陆讷边儿上的一破夏利,一脸真诚道,“别等那破公交了,这时间段儿,司机都下班吃饭去了,再找个娘们干一炮,天都要黑了——你上哪儿,咱做的都是公道生意,不坑你——”
陆讷犹豫了一会儿,看天色真不早了,就上了那夏利。
黑车司机笑得脸上都是褶子,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瞬间脱离地心引力给飞了出去,转闪腾挪,陆讷觉得,那些在警匪电影中表演飞车绝技的演员,前身其实都是一黑车司机。
一路上,那司机哥们唾沫四溅地跟陆讷发表反动演说,中心思想是,这世道真他妈操蛋。陆讷面无表情地沐浴着冬日的这一场豪雨,打断黑车司机的是一阵儿高亢欢悦的手机铃声,小小的车厢内,都是一仿若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女人在唱“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
司机大哥一脚踩着油门丝毫没减速,一手接起电话,用同样欢悦高亢的声音喂了一声。不知道电话那头说了啥,黑车司机先还表情严肃地嗯了几声,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陆讷的额头咣当一声撞在了挡风玻璃上,迅速鼓起一大包,耳边听到黑车司机暴喝一声:“操他娘的孙子,等着,我马上过来!”。
陆讷捂着额头听司机充满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哥们,咱们得先拐个地儿,我一同行哥们跟一富二代碰着了,我得过去压阵儿!”也不等陆讷拒绝,就一打方向盘改变了车道。
陆讷瞧着司机满眼杀气的模样,直觉要出事儿,赶紧说:“算了,你要有事就把我放路口,我自己再打车,多少?”一边说一边掏出钱包,要付车钱。
黑车司机顿时感到特别过意不去,非不让陆讷下车,“哎,那怎么好,我那哥们就在这附近,咱耽误不了几分钟,放心,啊!”说完,就把一破夏利当火箭开了。
吱一声,又一急刹车,夏利停下,陆讷都觉得自己闻到橡胶轮胎与地面摩擦的焦味儿了。司机大哥对陆讷说一声“对不住”,迅捷地下了车往后面走去,打开后备箱踅摸着什么。
陆讷透过挡风玻璃,瞧见前面一三岔口围着一些人,依稀能瞧见车祸的模样。
嘭一声,司机用力地关上后车盖儿,手中拿着一铁撬杆,杀气腾腾地往车祸地点走去。我次奥,陆讷心惊肉跳地下了车,赶紧跟着去看,就见人群中心一辆酒红色的布加迪和一辆小面的紧贴在一起,小面的的右边轮胎都冲上路基了。
陆讷正觉得那布加迪眼熟呢,抬头就瞧见板着一张棺材脸正打电话的苏二。
第二十一章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一个个跟水禽似的伸着脖子看热闹,还有人拿出手机拍视频,发微博的。陆讷离得远,就瞧见苏二眉头皱得死紧,很不耐烦的样子,夏利哥提着撬棍杀到他跟前,不知道说了什么,用力推搡了他一下。苏二后退两步,两只眼睛瞬间跟包裹了千年寒冰似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陆讷顿时觉得要糟——苏二什么人呀,他可以嚣张跋扈,可以仗势欺人,可以背地把你搞得连菩萨也救不了,可他的出身也决定了他的修养,他看不上江湖上那些一言不合刺刀见红的匪气,本质上,他缺少对暴力的尊重。可他如今面对的人的觉悟跟他就不在一水平线上啊——
当陆讷奋力拨开人群,就听见脾气火爆的夏利哥斜睨着眼睛蛮横道,“怎么着,有几个糟钱了不起啊,跟我兄弟过不去是不是?告诉你丫的,今儿我不仅敢骂你,我还敢把你车子给砸了!”
然后陆讷的视线里就是夏利哥抡圆了的胳膊,哗啦啦一声,布加迪的车窗跟水银似的落了满地,夏利哥以实际行动告诉苏二少,有时候,暴力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手段,在暴力面前,一切装逼都是纸老虎。
苏二的脸色一变,终于火气也爆发了,双手提起夏利哥的衣领将人摁到车门边上。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围观人群顿时热情高涨。
事故另一方的面的司机见状,立马冲上去,抓住苏二的肩膀就往旁边一掀,苏二一个趔趄摔地上了。陆讷见情形不好,赶紧冲上前拦着,“哎,哥们儿,有话好好说,怎么还动上手了!”
夏利哥一看是陆讷,跟土匪老大似的一挥手,“哥们,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让开。”
那边苏二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昂贵的羊绒外套上全是灰,一张俊脸黑得跟煞神似的,看都没看陆讷,抬脚就给了面的司机一脚,直接将人给踹趴地上了,抓着那人的头发就往地上磕。陆讷从来不知道这位向来优雅金贵的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