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概一星期,陆讷估摸着杨柳应该对他那天醉酒的记忆没那么鲜明了,就开着那辆三轮摩托突突地去了杨柳的大学,杨柳在如今在读研究生,念生命科学。
陆讷去的时候,他们正做实验呢,五六个穿白大褂的男男女女,围着一只娇弱无辜的兔子,每个人眼里都闪着狂热的光芒,一导师模样的在那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讲解,“一般我们采用空气栓塞法,像兔耳缘静脉注射10~20ml的空气,使之缺氧而死,首先,像这样,剪掉兔子耳缘进针处的毛,用酒精棉消毒并使血管扩张,然后像这样用左手食指和拇指夹住,右手拿针筒……看见没有,血管由暗红变白了,说明空气进入静脉了。”随着那导师的动作,那只可怜的兔子一阵痉挛,之后就没动静了。
陆讷看得犯怵,杨柳看见窗外的他,走出来,手上还带着橡胶手套,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的眼镜,跟平时有种特别不一样的气质,微微一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就路过!”陆讷的眼睛强迫症似的瞟向那已经开始解剖的兔子,惹得杨柳问:“是不是觉得挺残忍的?”
陆讷觉得自己笑得特僵硬,“还行,都是为祖国建设事业做贡献嘛。”
杨柳又笑了一下,“你这人挺逗的,还背《长恨歌》吗?”
“不背《长恨歌》了,改吟仓央嘉措了,你听吗?”
杨柳笑开来,过了一会儿说:“我得进去了。”
陆讷点头,“行,那啥,其实我就是想说——我戒酒了。”
杨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实验室。
陆讷走路上还在回味杨柳临去时的那一眼波呢,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岑晨打的,声音特别惊惶,“陆哥,陆哥,你能不能来趟晶华酒店,我被人堵那儿了,我现在躲厕所给你打电话呢,陆哥,求求你,救救我!”
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哭,陆讷特烦,心里骂娘,有些人就喜欢给自己找点儿麻烦点缀下平淡生活。又听见嘭嘭地敲门声儿,岑晨给吓得尖叫起来。
陆讷也被他弄得提心吊胆,“你有时间给我打电话,还不如赶紧报警呢,我去有什么用?”
“不能报警,他们会弄死我的,陆哥我求求你,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以后你让我干啥都行。”
妈蛋的这一什么事儿啊,陆讷没办法,问明了房间号码,骑上摩托就直奔晶华,上了电梯,站在1127房门前,深吸了口气,敲门。
门到时很快就开了,门口站着一挺年轻挺俊俏的男人,一双桃花眼,随时随地都带笑,瞧见陆讷,什么话也没说,就往里走。陆讷也在那儿装高深莫测,沉着脸,跟邪教组织头头似的,等瞧见里头的情况,陆讷瞬间就菜了,就跟中国队遭遇高丽队似的——
岑晨倒是从厕所里出来了,全身上下就一条黑色的三角内裤,两条白生生的细胳膊抱着自己的胸,贴墙站着,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瑟瑟发抖。房间大床上坐着只穿着个裤衩,垂头丧气的男人,腰腹的肉松弛着,跟脱了毛的白斩鸡似的,不停地啃着自己的手指甲。陆讷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那手指残端蹦出血珠来,那男的呆呆地看着自己冒血的手指,一副时日无多的悲惨表情,陆讷瞬间亮了——我次奥,这不是唐帅军吗?
陆讷一扭头,就看见坐在房间单人沙发上的苏二,交叠着双腿,双手捧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白色的热气中,他的脸有一种虚幻的古典美,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喜悦,没有满足,没有任何情绪,漫不经心的眨眼中,有如春天里懒散的阳光,动人的柔软却让人想起猫在玩死老鼠前的情态——
陆讷脑海中瞬间想起一个词——衣冠禽兽。
第十二章
陆讷的脚底板儿就跟钉在那儿似的,往前一步就是虎狼环饲的万丈深渊——陆讷在心里呐喊,这特么活生生的抓奸现场到底要怎么破啊?不知道现在说走错了还来不来得及。
苏二抬眼看了陆讷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认出陆讷,反正没理他,低头悠悠地呷了口咖啡,又缓缓地叹了口气,好像一家长面对这不知事的熊孩子似的,说:“行了,都说说吧。”
语气特别和蔼,基本与“行了,全凌迟处死吧”无差别,陆讷的汗毛刷拉一下全竖起来了。
岑晨连滚带爬地奔过来抱住苏二的腿,哭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二少,我真没有背叛你,我们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我就是……就是想气气你,想你能多在乎我一点儿,真的,我发誓!”
苏二有些嫌弃地皱了下眉,踢开了岑晨,“真的呀,合着你们光着身子盖棉被聊人生呢!”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陆讷都想笑了,苏二这人焉儿坏,瞧这语气,把岑晨这专业演员噎得都演不下去了,又不敢再过去抱腿儿,就坐那儿哭哭啼啼,一个劲儿地说:“我们真的什么事儿也没有,二少你相信我。”
陆讷觉得,苏二估计也没多喜欢岑晨,不然哪能这样看猴戏似的淡定?换了陆讷,他回家就给磨菜刀去了——
“哎,你不挺能说的吗?也给发表发表意见啊?”
陆讷正在那儿眼观鼻鼻观心地装壁花呢,就听见苏二忽然把话题扔给了自己,合着苏二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陆讷瞧了眼狼狈的岑晨,他那遮瑕又养肤的粉饼,这会儿是遮不住他满脸的凄惶和憔悴了,说实话,看着有点儿糟心。
陆讷赶紧移开了目光,斟酌了一下语句,说:“开宗明义,首先我要申明我的立场,我今天,这是纯属被人给诓来的,我要知道是这么个情况,肯定是不会过来了,围观抓奸跟听隔壁王寡妇叫*床一样缺德——”
苏二没吱声,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瞧着陆讷,搞得陆讷都快说不下去了,“其实我的中心思想是,我就一路人,你们所有的事儿都跟我无关,我今天讲的任何话都不具备呈堂证供的分量。”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陆讷估计就是那给他开门的桃花眼,没理他,继续说:“要我说,岑晨这事儿做得确实不地道,不过,咱们也得实事求是地说,他心里面肯定是有二少你的,这一点不能否认,虽然不妨碍他搞点儿副业,就是这副业没搞好……”
苏二双手捧着咖啡杯,透过白色的雾气瞧着陆讷,那眼神,怎么说呢,每次陆讷形容不出苏二的时候,就想起一词儿——邪逼。
“漾儿,罗三让我问,今天还去滨湖天地吗?”桃花眼拿着手机过来问苏二。
苏二咖啡杯往旁边几上一搁,人已经站起来了,“去啊,怎么不去?”
陆讷心里正暗自庆幸呢,就见苏二又转过头来,目光在岑晨和唐帅军身上转了一圈,云淡风轻地说:“顺便捎上这两只,那儿不是有个水库吗?”
陆讷的一颗心蹭的就跟坐云霄飞车似的瞬间提到了喉咙口——苏二这不是要杀人灭口的节奏吧,这特么还当着他的面儿说的,不会想着连他也一块儿顺便解决吧,陆讷还没开口说话呢,就见苏二的目光落到陆讷身上,上上下下跟打量牲口似的打量了个遍,然后问:“会打麻将吗?”
陆讷木然地点点头。
“那你也来吧。”也不管陆讷愿不愿意,就自作主张地决定了,走到门口才想起来问,“你跟刚那俩人没什么关系吧?”
陆讷摇摇头,“就同一剧组的。”
“那就好。”说完自己就上了一辆骚包的布加迪威航。陆讷回头就看见岑晨和唐帅军五花大绑的被俩黑衣大汉给推出来,嘴上贴着胶布,身上也没给披件衣服,就见一堆白花花的肉,旁边还有俩酒店保安帮忙,陆讷瞬间就对社会主义绝望了,没忍住,拉着桃花眼问:“苏二少会把他们咋样啊,不会真给沉湖了吧?”
桃花眼斜睨了他一眼,陆讷觉得他那眼神像看精神病人,“想什么呢,二少会干那种犯法的事儿吗?最多也就弄个生不如死。”说完自己拉开保时捷跑车的驾驶座的门,坐进去之后又招呼陆讷,“想啥呢,赶紧上来。”
上了车,桃花眼就嘱咐陆讷,“到时机灵点啊,别不懂事”,跟嘱咐小孩子似的,完了偷空觑他一眼。陆讷一脸苦大仇深,压根没注意他说了些啥。
到地儿下车,满眼山清水秀,青砖砌墙的石库门楼房错落其间,挺有三十年代的味道。这度假村如今刚建起来,还没多少人知道,再过个几年,在里面住一晚抵得上陆讷一个月的收入,整一腐败分子洗钱的地方。
没看见岑晨和唐帅军,想了想,上辈子唐帅军虽然混得惨了点儿,好歹没有性命之忧,苏二再酷霸狂帅拽,再手眼通天,也犯不着为这么两个玩意儿搭上人命。自己跟他们又非亲非故的,今天也算仁至义尽了。
跟着苏二和桃花眼,进了一幢挺有民国风味的小洋楼,陆讷一眼就瞧出这设计师品位不凡,极力还原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节奏,民国时期兴盛的Art Deco设计风格在灯具、地毯、家具等细节上展露无遗,墙上的版画大多出自版画名家陆放之手,充满洗练简洁的刀味和木味。
房间里稀里哗啦地搓麻声,苏二和桃花眼一进去就受到了热烈欢迎,这个少那个少地叫着亲热,还有一屋子的俊男美女,年龄平均不超过二十三,水准基本跟岑晨持平。苏二一进门就被人叫去搓麻将了,一桌人都是平时玩惯了的,瞧着苏二没带上回的男孩儿,笑着打趣,“哟,二少这是又换人了,连口味都换了。”
苏二笑笑,不咸不淡地说:“说笑了,他不是圈里人。”
“二少是鲍鱼海参吃厌了,想换清粥小菜。”
苏二没肯定也没否认,眼角瞧见陆讷,正跟罗三儿讲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罗三原名罗潇潇,家中排行老三,算苏二一发小,过完吃喝嫖赌抽的青春期,忽然感到人生虚无,岁月流逝,必须得趁着活着的时候做点儿有意思的事儿,拉着一帮哥们开了个电影公司,拍了两部不咸不淡的爱情电影,改行做了发行。副业拉皮条,这屋里一半儿的男孩女孩都是他给介绍的。前段时间得了块据说是东汉的古玉,缝着人就跟人吹嘘,玉有灵气,玉会择人,这玉到他手上就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陆讷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汉朝的东西,最多清朝中期——上辈子他就俩爱好,写字,玩古——写字没写出个古龙,玩古兜里没有钱,大把时间泡城西安河桥的古玩城,古玩城大大小小古董商人,年轻的三十来岁,年老的七八十岁,一样骗人,专骗罗三这种人傻钱多的。陆讷原本不想多嘴,就听罗三在那儿吹嘘这玉的沁色是多么完美,没忍住,插了一句,“不是沁色,是皮子。”
罗三一听,就不高兴了,“你怎么知道?”
陆讷瞧他那轻蔑的眼神,也不高兴了,反问:“那你怎么知道西施貂蝉杨贵妃王昭君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呢?我不仅我知道她们是四大美女,我还知道西施有心脏病杨贵妃有狐臭呢!”
“你怎么知道呀?”
陆讷瞧着罗三的样子,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就跟他扯刀工、沁色、玉种、纹饰、器型什么的,正扯得起劲呢,就听苏二的声音传过来,“小陆,过来替我打一圈儿。”
陆讷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之后,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造反了,还小鹿呢,没把陆讷给肉麻的,看苏二就跟看一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
第十三章
但这儿是苏二的地盘,陆讷还是没骨气地跑去坐了他的位子。
坦白来讲,陆讷还是有点儿小紧张的,想着,他如今对面坐着的这些人,可算是S城最顶尖的那一拨儿衣冠禽兽了。换了上辈子,陆讷哪能想到这种情景啊,就是几个小时前,他也想不到他一纯洁的劳动模范能跟这一大帮子的腐败的资本家儿子混一块儿啊。
苏二就坐他左手边,右手搭在陆讷的椅背上,整得陆讷特不自在,就跟第一次上学坐板凳似的,那叫一个腰背挺直两肩放平神情严肃。苏二还老喜欢在那儿充人生导师,指点陆讷怎么打牌,把陆讷给烦的,一不小心就把心里话给抖落出来了,“你能不说话吗?怎么跟一敌特分子似的,老严重扰乱我作战思想!”喊完才愣了,心想,坏了,怎么把苏二当他上辈子的那些三教九流的牌友了。
苏二也愣了,估计他打从娘胎出来还没人这么说话,瞧着陆讷的目光有点儿异样。
桌上其他人的脸色也挺精彩纷呈,好像都没见过人类似的都特别稀奇地看着陆讷。
还是坐陆讷对面一微胖界人士给打了圆场,“就是,苏二你边儿去,我看小陆自己打得挺好的。”
立刻有人接着调笑,“哟,苏二少也有被人嫌弃的一天呐。”
陆讷在那儿低头不吱声装孙子,苏二特别有风度地一笑,没翻脸,略略狭长的眼睛看着陆讷,特别宽容地说:“行行,我不说话。”
苏二这狗头军师不瞎指挥,陆讷的手气就蹭蹭蹭地壮起来,挡都挡不住。
打了一晚上麻将,刚散场就有人嚷嚷着叫东西吃,屋子的床上、沙发上歪七倒八地躺了四五个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过了一晚上,脸上的妆容都浮起来了,都跟被人糟蹋蹂躏过似的,满地都是烟头,屋子里腾云驾雾青烟袅袅,跟仙宫似的。
陆讷愣是一晚上没下火线,卷了这帮孙子小四千——昨晚上打到中途有哥们熬不住,搂了个姑娘上隔壁屋睡觉去了,苏二给接替上,一晚上就见他在那儿气定神闲地输钱,搞得陆讷特别过意不去——主要是因为他本来就是接替苏二打的,原始资金都是苏二的,想了想,还是悄悄把赢来的钱都还给苏二了。
苏二一晚上没睡,估计脑袋有点迟钝,就直愣愣看着那沓粉红色的票子,也不接。
桃花眼把脑袋凑过来,大惊小怪地冲苏二挤眼睛,“呀呀,漾儿,居然有人给你派钱!”
他这一喊把屋子里其他人的目光给招来了,陆讷就有点儿急了。苏二深深地看了陆讷一眼,伸手接过票子随手就递给桃花眼,淡淡道:“你给分分——”
陆讷还没明白呢,就见桃花眼接过钱,回头就给满场派钱,凡在场的不管谁的女伴男伴,人人有份,人人脸上眉开眼笑的,就只剩陆讷一人愁眉苦脸了——他要早知道苏二这么个败家法儿,他也就不假好心假义气了,他自己还一扯着文化大旗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知识分子,陪了这帮孙子一晚上,结果除了腰酸背痛,啥也没捞着。
苏二瞧着陆讷的脸色嗤笑了一下,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