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韦眼角又跳了两下,又侧过眼看向另一边的许敬安,许敬安也不知道宁渊为何要这样做,见田不易俨然是快要发怒了,你忙站起来想将宁渊带下去,不料却听见宁渊接着道:“请田大人将此茶饮了,柳叶茶宁神净火,对爽喉有特效,不然以田大人的喉疾,若真这般讲完全场,嗓子非哑了不可。”
宋濂坐在那边,原本是摆明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热闹的模样,宁渊忽然说出的这番话让他又狐疑地将眼神转过来。
片刻的安静之后,下边的举人们已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田不韦压下脸上恼怒的神色,“难道你不清楚我在讲学的时候是最讨厌被人打断的吗,儒林馆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这样不懂礼数的人了!”
这话便是已经在训斥了,宋濂忙站起身,朝田不韦行了一礼道:“田大人息怒,这是新晋的举人,不懂得规矩,兴许是太想亲近田大人了才会出此下策,还望田大人不要生气。”
宋濂这句话表面上是在帮着安抚,实际却是在火上浇油,不光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给宁渊安上了一个“太想亲近才出此下策”的标签,须知的确有不少举人想套田不韦的近乎,可以田不韦的脾气最是讨厌这些不好好读书,只知道顺溜拍马的家伙,因为田不韦深知这样的人即便中了进士,入了官场,也绝不会成为什么好官,一时他看着宁渊的眼神更生气了,“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拿走拿走,还有你,立刻从讲学场出去!”
“等田大人喝完这盅茶水之后,学生会出去的。”宁渊的答复让田不韦一愣,平日里要是有人被他这样训斥,早就一步三见礼地请饶了,偏偏宁渊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还硬要他将这他最为讨厌的柳叶茶喝掉。
“宁师弟,田大人让你出去你就出去,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不嫌丢脸吗!”宋濂到此事终于不再打算掩藏自己的面目了,也帮着呵斥起宁渊来,他并不怕宁渊拆穿自己,说白了,一个是掌院,一个却不过是新晋的举人,谁说的话更能让人信服不言而喻。
“我说了,只要田大人喝了茶,我立刻就走。”宁渊看了宋濂一脸,并没有别的表情,依旧坚持田不韦将他端上去的茶喝掉。
“你真是……”宋濂还欲再说,却被田不韦抬手阻了,田不韦阴沉着脸色看了宁渊一眼,端起那杯已经半凉的柳叶茶,仰起头一饮而尽。
而宁渊果真如他所言的那般,当真在田不韦喝完茶之后,重新端起茶盘,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宋濂满眼奇怪地看着宁渊的背影,宁渊的反应实在是太出乎他的预料了,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宁渊已经彻底触怒了田不韦,正巧许敬安也在边上,后面只要他这个掌院再拨上两句,不愁没机会为庞小姐出气。
这件事对整场讲学来说不过只是一番小插曲,田不韦脸色难看,可依旧声音洪亮地讲完了整场,中间再没有丝毫停顿,完成了讲学后,田不韦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入了一旁的偏房,然后对宋濂道:“你去,将刚才那个小子给我找来!”
田大人这是气不过,想再把宁渊拎过来出出气?宋濂快意地应了声是,立刻步出讲学场准备找人,他本以为宁渊应当已经离开儒林馆了,哪知道就在讲学场大门口的旁边,宁渊就站在树荫下,似乎是在刻意等着宋濂一样。
“原来宁师弟在这里。”宋濂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田大人要见你,师弟快去吧。”
宁渊点点头,向着场内走,路过宋濂身边的时候,他步子顿了顿,侧过脸道:“师弟我一直有个疑惑,我莫非是有什么得罪宋师兄的地方吗?”
听见这话,宋濂一直维持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宁渊既然这样问,俨然是要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可他压根就没有怕过什么,便正过脸道:“宁师弟的罪过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吗?也罢,反正宁师弟你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儒林馆除名了,我告诉你也无妨,身为儒林馆的掌院,我有义务检查儒林馆中每一位举人的品格修养,而我们儒林馆,是绝对不会允许如宁师弟这般,靠着举人身份去勒索别人钱财的无耻之徒的。”
“是吗,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宁渊点点头,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抬脚便走了,压根没有因为宋濂的这番言语而露出什么其他的表情。
“脸皮还挺厚。”宋濂很自然将宁渊的表现归类为不要脸上面,想了想,也抬脚跟了上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今日就能将宁渊扫地出门,到那时,他就可以借着这个理由到庞小姐面前去邀功,能搏得美人笑,也不枉他做这么多事。
偏房外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些闲得发慌前来看热闹的,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看出来了宁渊是被宋濂设计的,毕竟自从宋濂当上掌院之后,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不过那并不干他们的事,他们只要将这事当个笑话来围观就好。
孟之繁也站在人群边缘,看见宁渊出现,他不禁摇了摇头,他至今没弄明白宁渊这样做的用意,在他的提醒之下,宁渊分明应该什么都不做才好,但他又知道宁渊不是没脑子的,因此才特地留了下来打算看个究竟。
宁渊无视掉周围的重重目光,看门进屋,屋子里只坐了两个老头,田不韦和许敬安,宁渊刚见过礼,田不韦便劈头盖脸地朝他喝道:“说,你怎么会知道老夫有喉疾!”
宁渊低头道:“田大人说话声音虽然洪亮,可洪中带哑,而且还有一种极为明显的喉头回声在里边,学生虽然对医理并不精通,可也听得出这是喉疾的征兆。”
“哼,当真是个会卖弄的小子!”田不韦似乎并没有因为宁渊的回答而消气,反而更恼怒了,“你那个茶又是怎么回事?竟然逼着我喝我最讨厌的东西,不过一个举人,胆子还不小!”
宁渊却抬起了头,“敢问田大人,那茶水难喝吗?”
田不韦一愣。
“很多人不喜欢喝柳叶茶,不过是喝不惯里边酸涩的滋味罢了,不过我在那茶水中加入了一些肉桂,喝起来应当十分爽口才对,而且也有提气润喉的功效。”宁渊说完,盯着田不韦瞧,“看大人现下说话的模样,也并未因方才的讲学而疲惫,想来这茶水还是有些功效的。”
田不韦倒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将宁渊叫到这里来,一个是咽不下方才那口气,另一个便是心中好奇。他的确患有喉疾,这病难治,除了不可长久地说户外,还要多吃宁神降火的东西,他身为学士,不可能不说话,而说到宁神降火,柳叶茶十分效果显著,偏偏又是他最讨厌的东西。
其实在今日讲学之前,他夫人已经劝过了他,让他推了别来,省得又伤到喉咙,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还呵斥了自己夫人一句多管闲事,可刚开讲没多久,他就觉得自己喉咙里像一团火在烧一样,又痒又难受,可为了面子问题,他又死活拉不下脸要求休息,这时候宁渊端上来的茶不光像是及时雨,而且还果真没有他一贯讨厌的柳叶茶的味道。
最关键的,宁渊还顺道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不喝不行”,即保了他的喉咙,又保了他的面子,也正是因为被宁渊端着台阶让他喝下了那杯茶,后半场的讲学才没有那般难受。
“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子!”田不韦重重吐了一口气,终于将脸上的怒容收了回去,指了指一边的椅子,“你坐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在旁边没出声的许敬安倒露出了十分惊异的表情,他还以为田不韦特意把宁渊招来是为了大发脾气的,结果现下看来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说吧小子,你这般费尽心机要讨好老夫,究竟想要什么。”田不韦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几下,“莫不是你想拜入老夫门下,成为老夫的弟子?如果是这样,你这小子虽然行事让人很是讨厌,可也算有几分机灵在里面,老夫勉为其难收下你也没有什么。”
田不韦以为宁渊铁定打的是这个念头,那么多人费尽心机想要讨好他不都是想成为他的弟子吗,不过比起那些没脑子的讨好,像宁渊这般聪明的人可不多见。
“抱歉田大人,学生并无此意。”可宁渊脱口而出的话却让田不韦愣住了。
田不韦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哟呵,你小子最好别在我面前拿架子,也别弄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老夫完全是趁着这会心情好才愿意将你收入门下,等过了这茬,就算你上老夫家里负荆请罪,老夫也不会多瞧你一眼,你信不信?”
“田大人,恐怕这事,宁渊还真没办法答应你。”许敬安抹了抹额角的汗珠,“这孩子已经被高郁高大人收为关门弟子了。”
以高郁和许敬安的关系,高郁一将宁渊收入门,身为儒林馆大提学的许敬安就知道了,不过未免麻烦,他也不曾将此事上外宣扬,因此知道的人极少。
田不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惊疑不定地在宁渊身上扫了两眼,“你说什么?这小子是高郁的关门弟子?”
“学生的确是已经拜了高大人为师,田大人的盛情,学生只能抱歉了。”宁渊站起来一拱手,“而且学生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是有要故意讨好田大人的心思,不过是因为宋师兄亲口叮嘱学生一定要给田大人上柳叶茶,若是有什么功劳,也应当是宋师兄的才对。”
宁渊话音刚落,不止田不韦,连许敬安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了。
宁渊嘴角溢出一抹浅笑,或许在半刻钟前,他说这话面前的两位都不会信,可是现在呢?
天下间没有人能完全免疫拍马屁,关键是要看拍马屁之人的技巧能不能拍到被拍之人的心坎上,这说法虽然低俗了些,可道理却是真的。
田不韦此人在翰林院也算出名,因此宁渊上一世便知道他,自然知道他有喉疾,而宁渊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用了一种迂回的,看起来像上当了的方式,将马屁拍到了田不韦的心坎里,一旦田不韦从心里认定了自己是一个合他心意的人,那么或许他说出的话,在田不韦心里,就要比宋濂有些说服力了。
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新晋的举人,来儒林馆的日子也没有多少,自然不会晓得田不韦的那些禁忌,可宋濂却不同,他几乎知晓所有学士的规矩和喜好,如果宋濂真的让宁渊半途端上茶水来打断田不韦的讲学,端的还是他最讨厌的柳叶茶,那宋濂这人,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116 宋濂落难
关于儒林馆内的各种污秽勾当;无论是许敬安还是田不韦,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但是道听途说的东西他们也并未多当真;可当有一日,从来只道听途说的东西忽然摆在了眼前;两人的心里却是各有一番滋味了。
儒林馆掌院的官职虽然不高,却是个很有前途的差事;历任儒林馆掌院几乎都进了各种机关要部;因此盯着这官职的人很多;以宋濂的出身原本是没办法就任的;可一个因为他是那年的探花郎,另一个也有许敬安的力荐;他才能力排众议当了掌院;如今却被抖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不等于在大提学许敬安的脸上扇了个耳光吗。
“你宋师兄,当真是这么跟你说得,让你给田大人端上柳叶茶?”许敬安不信邪般又问了一句。
宁渊道:“是呢,想来宋师兄也是体谅田大人的喉疾,不过宋师兄并未告知我田大人不喜欢柳叶茶,想来是一时心急忘了吧。”
忘了,连这种事都能忘,那儒林馆中诸多事宜宋濂还不全丢到十万八千里去了,田不韦冷哼了一声,抚着胡子道:“老夫曾听闻过一些小道消息,这两年总会有一些才华横溢的举人被莫名其妙从儒林馆中除名,原因皆是犯了一些无伤大雅的过错,却意外别人揪着不放,虽然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是拿着规矩以权谋私却又实在是丢读书人的脸面,许大人你身为大提学,切莫因为要忙着研究学问,而忽略了自家门前的一些脏水才好。”
田不韦素来是直言不讳的性子,纵使许敬安的品阶比他高,也被说得老脸一红,忙道:“田大人说的是,此事不可小觑,也的确是老夫失察,老夫自当酌情处理。”
田不韦点了点头,又指着宁渊道:“你,送老夫出去吧。”
屋门打开的那瞬间,守在外边等着看热闹的一票人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在他们的预想里,触怒了田不韦的宁渊定然没有好果子吃,只怕会被立刻除名,然后哭哭啼啼地收拾东西滚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同田不韦一前一后,似乎关系十分融洽地走出来,而且瞧田不韦的表情,似乎还……心情不错?
尤其是宋濂,他脸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表情,尤其是当宁渊还侧过脸,对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时,他除了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更有一股难掩的愤怒从心底冒了出来。
这计划分明应当万无一失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他还没想明白,屋子里就传出了许敬安的声音,让他进去说话,他一拂袖,心道也罢,不管宁渊用了怎样的方法化险为夷,可只要他还在这儒林馆内一天,自己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收拾了他。
只是此时的宋濂还不知道,接下来有怎样的事情在等着他。
那天晚些时候,儒林馆内传出一则几乎炸开了锅的消息,掌院宋濂似乎是犯了什么错,忽然被大提学许敬安安排回家休养了几日,原本宋濂在管着的一些事宜都交给了两位副提学代理,这还不算,没过几天,雪片一样的陈情书就从华京各地飞到了许敬安府上,全是出自那些这两年来因为得罪了宋濂,而被他使下诡计从儒林馆中除名的举人之手,因书信太多,许敬安还来不及将事情压下,就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为了这个事情,皇帝甚至传下了圣旨招许敬安入宫问话,而许敬安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报中书省,撤了宋濂的掌院之职,而将他贬黜成了松州一处偏院郊县的县丞。
宋濂原本还想到许敬安府上求情,听到这个消息后顿时万念俱灰,不过他依旧不放弃般,又立刻找到了昌盛候府,想让庞秋水帮忙。
在宋濂看来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他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全因是在帮庞秋水出气的缘故,庞秋水没理由对他置之不理,而且昌盛候又是中书省的副提调,只要昌盛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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