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严氏原是知道的,不过睁只眼闭只眼没管而已,不想宁渊最后还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他二哥曾言“不缺这些赏玩之物”,两厢一比较,同样是庶出少爷,本该平起平坐,可一个连买纸的钱都没有,一个却连父亲赐的玉璧都不放在眼里,这事要是不小心传出去,外边少不了会有人说她身为大夫人却厚此薄彼,管家无方。
思及此处,严氏又狠狠瞪了柳氏一眼。她其实心知肚明,柳氏看不惯宁渊已久,今日之事少不了又是她折腾出来的幺蛾子,可严氏同样不喜贱籍出身的唐氏,所以在柳氏找上门的时候,才顺水推舟地陪她走一遭,不料却让自己陷入了这样一个进退不能,稍有差错便会惹得一身骚的尴尬境地。
严氏也怀疑方才宁渊这番话是不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可看着眼前少年跪在雪地里的瘦弱身躯,寒风中瑟瑟发抖,青白的脸上还带着泪痕,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十三岁的小娃娃能懂什么事,加之他嘴里说的也是实情,并没有添油加醋颠倒是非,如果还要继续罚他,的确不太好办。
她上前两步,伸出莹白丰满的手,亲自将宁渊从雪地里扶了起来,“好孩子,你虽然有错,但一片孝心难能可贵,母亲又怎么舍得罚你。”
宁渊睁大眼睛,抽泣道:“母亲真的不罚渊儿吗?”
严氏和婉地抹掉他脸上的泪珠,“那是自然,你把玉璧还给你二哥,然后要向母亲保证,以后缺什么,尽管来找母亲说,母亲给你安排,却是再不能做出这番偷拿别人东西的事了。”
“可是,可是那块玉璧现在已经不在我这了。”宁渊露出羞愧的表情,“我本来打算拿出去换些钱,然后买松针纸,结果一时不查,不小心弄丢了。”
严氏点点头,“那也无妨,丢了便丢了,只是下不为例。”说完,又扭头看向柳氏,用带着斥责的语气道:“去查一查竹宣堂的月例是怎么回事,若有短缺,即刻补上!”
柳氏唯诺地屈了屈膝盖。
“渊儿谢过母亲,母亲教诲,渊儿谨记在心。”宁渊点点头,又转头看着柳氏,“那柳姨娘还会怪渊儿吗?”
柳氏脸色早已难看到了极点,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她原本早就安排好了,只要宁渊不承认,他就立刻派人搜院,自然会从这院子里“找”出东西,到那时“人赃俱获”,怎么都要让这两母子脱层皮。可宁渊居然一口把事情认下,她排练好的戏码就再也没法端上场了,她总不可能戳破宁渊在撒谎——那不成了她自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不怪不怪。”眼见严氏已有了决断,柳氏只能不耐烦地摆摆手。
“以后也不会怪渊儿吗?”宁渊继续问。
“以后也不会!”柳氏气恼地扔下这么一句话,大氅一摆,率先出了院子。
“折腾了一早上,你也累了,在这里陪陪你娘,就回你自个的住处去吧。”严氏最后关照了宁渊一句,随即也带着剩下的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一时原本拥挤不堪的院子人去楼空,只留下了宁渊母子三人。
“渊儿,你随我进来。”见一群人走远了,唐氏声音带着寒气,挑开门帘进了卧房。
妹妹宁馨儿天真无邪,一蹦一跳过来拉宁渊的手,宁渊从雪地里站起来,拍了拍膝盖,苦笑着牵着妹妹跟在唐氏背后进屋。
003 高门庶子
大周王朝以礼教治国,国民皆按身份高低贵贱分出三六九等。
一等为皇室,称宗亲;二等为勋贵,乃皇帝所册封的各类封号贵族;三等为士族,也称士大夫,为官宦人家;四等为上人,民间富户或巨商若向朝廷缴纳一定供奉之后,经各地府衙发函,由中人身份掇升;五等为中人,只有三代内无罪案记档的清白百姓家可称;六等为庶人,如仆役下人之流;七等为贱籍,身份最为卑贱,多用来称呼流民乞丐与青楼艺妓。
柳氏之所以对着宁渊与其母一口一个贱籍,就是因为宁渊的生母唐氏,在入宁府之前,是一名青楼女子。
当初唐映瑶的风姿,在江州地带名声极为响亮,是远近闻名的清倌人,曾有数名商贾一掷千金想买下她的初夜,都未得偿所愿。并非她只卖艺不卖身,而是她在闺阁外挂出了一首缺了下阕的词,并且放出话,只有对得上下阕的人,才有资格成为她唐映瑶的首位恩客。
那阙词在江州挂了整整一年,前来对词着众多,包括一些当地学监有名的监生,最终却都铩羽而归,直到新上任的江州守备,也就是宁如海偶然骑马经过,望见上阕,思虑片刻给出下阕,才受到唐映瑶的亲身相迎,成了她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入幕之宾。
这些事情,唐氏从未对宁渊说过,只在上一世唐氏身故,从入殓到送葬武安伯居然都未现身,宁渊才从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里听到了这些往事。
传闻当年,宁如海与唐映瑶极是琴瑟和谐,为避免唐映瑶再卖身他人,宁如海不惜重金包下了她的闺阁,常有过路客在楼下望见二人对月而坐,或抚琴弄箫,或饮酒作诗,场面很是诗情画意,待唐映瑶怀有身孕后,宁如海更是不顾她的贱籍身份,一顶红轿将她抬进了武安伯府。
百姓们议论这件事,无怪乎好奇为何当初两人浓情蜜意,现在一个人死了,另一个却连影子都见不着。彼时宁渊尚且年幼,又因为生母的亡故而伤心惊惧,根本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如今重活一回,他跪在床前,看着娘亲冰窖一样的卧房,简陋的陈设,透风的纸窗,潮湿发霉的被褥,屋子里连个暖炉都寻不着,更无一名丫鬟侍奉,实难想象她会和自己那个高爵厚禄的父亲有琴瑟和谐的时候。
唐氏表情严厉,从床头取出一根细竹条,坐在床沿,对宁渊沉声道:“把手伸出来。”
宁渊乖乖抬手,看着竹条带着破空声一下下抽在掌心,很快他手上便通红一片。
“娘,为什么要打哥哥!”妹妹宁馨儿看不过,晃着小辫子跳上床,抓住唐氏的胳膊。
“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大夫人不追究,不代表我也能不管,小小年纪居然学会了偷东西,长大了怎么得了!”唐氏显然极生气,眉心都皱成了一个疙瘩,“馨儿,你让开!”
宁馨儿不为所动,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宁渊,“哥哥,你快跟娘认错,你认错,娘就不会再打你了。”
宁渊脊背挺得笔直,话语也不卑不吭,“娘,你误会孩儿了,孩儿并没有偷东西,二哥那块玉璧,我从来就没拿过。”
“没拿过?”唐氏一愣,“你当着大夫人的面承认得那么勤快,到了我这里居然又成了没拿过?”
“娘,方才孩儿若不那样说,今天这关是不会那般轻易过去的,孩儿唯一的错处,只是事先没有向娘说明,受些罚也是应该的。”宁渊说完磕了个头,这可是真心实意磕下去的,重重撞在屋内的青石地面上,咚的一声,仿佛砸进唐氏心里,她忙伸手把宁渊拉起来,揉着他磕青了的前额,放缓语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跟娘说清楚。”
宁渊定了定神,便将方才应付严氏的玄机一应说了个彻底,唐氏并不是蠢人,一点即通,当即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早该料到柳氏既然有备而来,还如此大张旗鼓,怎能不准备周全,如若不是宁渊顺水推舟,又算准了严氏的心思,今日绝难善了。
“好孩子,难为你了。”唐氏严厉的表情全然卸去,换成阵阵心疼,忙取了药酒搓在掌心里,捧起宁渊的手细细地揉,“都是娘的错,不该不问清楚便打你,还疼吗。”
宁渊摇摇头,那些痛感跟他如今心里的感受比起来,差得不足以道里计。生母温柔的脸近在咫尺,乖巧伶俐的妹妹也伴在身旁,一切如同从未失去过一样,百感交集涌上心头,他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竟断断续续哭了起来。
唐氏只当年幼的孩子受了委屈在撒娇,轻拍着宁渊不断颤动的背,目光里透着怜爱。
哭了一阵,宁渊脸色微红地平复好情绪,又与唐氏说了一会话,见外边天色已不早,让妹妹要好生听娘的话,便从屋子里退了出来。
只是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悄悄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等出了院门时,他手里已经躺了好几株外表看上去平凡无奇,却绿得有些发青,在这样大雪天里依旧郁郁葱葱的小草。
望着手里的植物,宁渊不禁握紧拳头。
在他的记忆里,唐氏一直体虚畏寒,每到冬日更是病痛缠身,她以为娘亲体质向来如此,可方才不过是抱着严谨的想法在院子里寻了一遍,竟让他在院墙的角落寻到了好几株仙鹤草。
他跟着司空旭那些年,为戒备刺杀研究了不少毒物,这仙鹤草便是其中最为阴毒的一种,倒不是说毒性有多猛烈,相反,仙鹤草本身只带有极其微量的寒毒,即便吞食整株也不会致命,但可怕便在于它会向外释放这种寒毒,人若生活在近旁,时日短倒无事,时日一长,寒毒在体内日积月累,到了发作那天,不光药石无灵,即便最高明的大夫,也只能诊断出风寒,丝毫诊不出中毒。
想到亲母与妹妹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宁渊便有股说不出的愤怒,居然用这样高明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不受宠的小妾,这下手之人,未免太看得起人了些。
他将手里的仙鹤草放在袖袍里收好,回头看着小院里的一草一木,眼神连变。既然老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么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他的亲人,他会用全力保护,至于那些害他的人……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远处华丽的亭台楼阁上,从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但他却不再是从前那个懦弱的宁渊,这世间向来只有得寸进尺的道理,曾经的多番忍让不过是个笑话,如今就让这些人好好瞧瞧,他这个从阎罗殿里爬出来的厉鬼,忘川河里滚出来的石头,是怎样向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讨债的!
思及此处,他又望向柳氏居住院落的方向,轻声一笑。柳氏你今天大张旗鼓的向我送了这么大的礼,我若不先向你付点利息,岂非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
荷心苑,柳氏居所。
三夫人柳蕙依是宁如海十五年前赴江州到任时迎娶入府的,她并非士大夫出身,娘家仅为雍州富商,所以刚入府时位分只是侍妾,直到年后生下庶子宁湘,才被抬为夫人。后来的许多年里,她又接连生下了二女宁萍儿与三女宁倩儿,知晓自己应当是再没有生儿子的福分了,因此对唯一的儿子宁湘也就格外上心,宝贝得很。
此时,十五岁的宁湘正一身劲装在庭院里舞剑,他眉眼大半承自宁如海,看上去俊朗倜傥,只一双狭长的眼睛同柳氏一模一样,剑锋不断挑起地上的碎雪,加上飘逸灵动的身形,看得一旁的两个妹妹与婢女们不住拍手。
柳氏带着几个丫鬟气呼呼地冲进院子,宁湘也正好定身收功,他挽了个剑花,对柳氏笑道:“娘,可是教训过那个贱种了?”
柳氏受了挫败,正在气头上,望着儿子笑嘻嘻的脸,她竟一时压不住脾气,狠狠一拂袖,一言不发地就入了内厅。
宁湘不明所以,宁萍儿与宁倩儿对视一眼,凑上前道:“湘哥哥,少见娘亲有这么生气的时候,事情怕不太顺利,我们进去问问。”
言罢,三人一同进了内厅,柳氏正坐在太师椅上喝水,她身边的刘妈妈见状,相当识趣地带着厅内一应下人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娘,您暖暖手,是不是不顺利,没有教训到那个贱坯子和她儿子?”宁萍儿上前,将手里抱着的手炉塞进柳氏怀里。她与宁渊同岁,眉眼玲珑,模样很是温婉俏丽,说出的话却毫无仪态可言,直呼唐氏为贱坯子,还呼得极为顺口,似早就说惯了。
柳氏手正凉,抱着热烘烘的手炉,心里总算舒坦了些,她冷冷瞥了宁湘一眼,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对宁渊那个贱种显摆过你父亲给你的东西?”
宁湘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啊,那小子恐怕从来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刚进我书房,就被百宝架上的赏玩之物晃得人都傻了,我便顺手挑了几样名贵的给他看,你们真该见见他当时的表情,活脱脱一二愣子。”宁湘说完,还咯咯咯地笑了几声。
“那便是了。”柳氏将暖炉重重搁在红木桌上,“今日不光没成事,反倒弄巧成拙,让大夫人训斥我不该克扣那小贱种的份例。”接着,她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大娘居然这么说?”宁湘张大嘴,“大娘不是也不喜欢那两母子吗,怎么今日居然护着他们?”
“不是大娘要护着他们,而是必须护,不然吃亏的就是大娘。”宁萍儿脸上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老练,一面轻抚柳氏的脊背帮她顺气,一面道:“娘亲你也是,叫上大娘便罢了,何苦再搭上那么一大群下人,这人前人后的,大娘无论做什么,都会先考虑自己的面子,而不是去收拾该收拾的人。”她顿了顿,“不过那小贱种倒也有几分心思,没做过的事居然也会认下,难道她是算准了大娘的脾性,反过来以退为进?”
“傻丫头,你当这世上人人都和你一般聪明吗。”柳氏伸手在宁萍儿眉心点了一下,“依我看,那小子纯粹就是给吓傻了,不知道要怎么分辨,才索性认下了好讨饶。”说完,她摆正了脸色,继续道:“倒是那块玉璧,你让春兰那丫头收好,事已至此,千万别在人前露出来,免得被有心人看见了拿去生事。”
宁萍儿一福身,“娘你放心,春兰是我房里最伶俐的丫头,玉璧放在她那里不会有事。”
“那看情形,今天这事,就只能这么含糊过去了?”宁湘皱着眉说:“岂不是太便宜那个贱种了,本以为趁着父亲这几日外出练兵不在家,可以彻底将他收拾出府呢,真是可惜。”
“要收拾那个贱种机会多得是,这次被他好运气逃过了,且看下次他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柳氏伸手在宁湘胸口拍了拍,“湘儿啊,娘亲这么费尽心思地要除掉那两母子,可都是为了你,大夫人的宁湛常年卧病成不了气候,二夫人又只有一个女儿,等除掉宁渊,你就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将来这武安伯府的家业便都是你的,娘的指望,也都在你身上了。”
此时刘妈妈再度推门进来,道了一句午膳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