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用传音术问:「会不会……唐突?」
常洪嘉听得云中雾里,把这几个字颠来倒去,想了又想,还在细品话中深意,忽然感到唇上一凉。
魏晴岚一吻过後,自己也有些怔忡。心中一隅,曾那麽冷,又这麽暖,那样嚎啕大哭,如此狂喜。太久没有接触到人的体温,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更进一步,毫无间隙,然而鹤返谷中,红尘退避,要费力回想,脑海中才肯闪过零星的片段。
那是哪一年的年关,偷偷把铜钱放在那人枕边,却发现女子所书的桃花笺。走进常洪嘉出诊的那家花楼,看见一对对重合的人发出淫声浪语,红烛摇曳,气息交缠,极尽欢愉乐事,不知为何,就开始怒火中烧。
就这样含怒站在淫窟门口,算著时间,等到伞上的积雪有了重量,想见的人才提著药箱、从红粉青楼里逃了出来。那呆子跟别人一样,看不穿自己隐身的术法,跑得气喘吁吁,领上沾满了胭脂印记,猛地撞在自己胸前,满身脂粉腻味都扑了上来。直到他穿过自己、一口气跑出老远,那阵薰人的恶臭还挥之不去。
只要一想到那呆子身上,沾满了这股臭味,就恨不得把人手把手带回鹤返谷,那里是清静之地,有自己一树一树植下的美景,红尘俗世哪比得上!
怎麽能让那呆子逃了呢?掌心里唯一抓住的这一点东西,怎麽能让他逃了呢?
当年尚且如此,何况是今时今日||这麽多年,千辛万苦才得偿所愿。不知道跪穿了多少蒲团,敲碎了多少木鱼,头磕出血,禅参透,书读尽,经翻烂。千辛万苦,千辛万苦,断不能又是一场空!唯恐又是一场空!可越是害怕,越不能说……
常洪嘉面红耳赤,连脖子上都有霞色,还在为刚才那一吻魂不守舍。直到魏晴岚双手越握越紧,他才回神般地瞪大眼睛,手上被握得青紫一片,可看著魏晴岚此时的神色,竟不知该不该出声点破。
所幸片刻过後,魏晴岚就自己松开桎梏,极柔和地笑了笑。如同白玉雕成的手,轻轻落在常洪嘉侧脸,像蝴蝶扇动翅膀,触碰不胜凉风的花,从眉眼到前襟,一寸一寸,细细摸索。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一盏茶变冷的时间,似乎是三千年冰凉的劫火,魏晴岚终於收回视线,转去看常洪嘉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布衣,用指腹一遍遍擦拭记忆中沾上过胭脂印的领口。
可还不够,想抱得再紧一些,距离再近一些,羁绊再深,不安再少,要如何做?
良久,才用传音术问了第二遍:「会不会……唐突?」
常洪嘉双肩一颤,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无法从魏晴岚身上挪开视线。
谷主虽然一贯是镜中貌、月下影,但从未像此时这样,眼中藏有千言万语,太多大喜大恸,无声无息地压了过来。那样热得烫人的视线、伤心人的眼波,只看了两眼,就像把七情味尽。即便後来敛去眸光,笑得云淡风轻,被他注视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痛。
他问他会不会唐突。就算是唐突,也不舍地说。
魏晴岚发现自己没有被推开,又是展颜一笑,恨不得露出十二分色相,牢牢绑住了这人。手有些发抖,幸好常洪嘉看不穿。片刻间的生死,蛛丝上的盟约,揉在烛芯里越燃越短的缘,太冷的人世,太易凉的茶,太执著的人,幸好他看不穿。
那妖怪一面庆幸,一面想著楼里看来的风流,捏著襟口的手一点点用力,将常洪嘉前襟分开一条两指宽的缝,低头笨拙地在露出的苍白皮肤上轻轻一吻。再碰的时候,牙关就忍不住用了力气,像生吞活剥似的咬住,咬住深深的痕迹。
常洪嘉猛地抖了一下,想伸手推开,但手抬起多时,最後也不过是轻轻落下,慢慢抱住。脸上有一刹那表情竟是扭曲的,不知是太疼,还是别的缘由。
魏晴岚察觉到那人回抱的动作,脸上闪过一抹红潮,彷佛从冰雪玉雕一下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这才把嘴上的力道一分分收回,换上轻得让人战栗的吻,和慢得令人心悸的试探。
在常洪嘉反应过来之前,那妖怪已用尽了温柔手段。绵密的视线编织成网,空下来的手四处点火,如同奏琴一般,轻拢慢捻,总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常洪嘉很快便禁受不住,气喘吁吁,胸口大起大伏,连外袍何时被人解开的也忘了。他大病初愈,原本就有些贫瘠的胸膛毫无血色,每当从欲望中稍稍回神,便试图把衣襟合拢。然而魏晴岚并未放开这样肋骨分明的身体,一手自锁骨而下,一手握住了那呆子的手,轻轻从指尖吻起。
常洪嘉再如何坐怀不乱,此时也彻底陷入了情欲之中,心跳太快、太重,已经到了痛苦不堪的地步,可身上还越来越热,连惨白的胸口也跟著泛红。
魏晴岚看著他种种变化,动作变得更轻,若有若无的轻吻从指尖移向手背,偶尔抬眸一笑,像是用上了一生的温柔。
可常洪嘉哪里敢多看,身上到处是魏晴岚种下的火种,他再一笑,又窜起一股足以烧乾血液的邪火。太过滚烫,便如同身在炼狱,加上魏晴岚始终没有再进一步,只落下不痛不痒的轻抚,亲近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种极刑。
常洪嘉大汗淋漓,咬著牙受了一阵,终於忍不住推搡起来:「谷主,够了,明明……」明明没有这个意思……
魏晴岚一愣,半天才猜出言下之意:「我只是想让你……不那麽难受,不是……拖延……」到底有多久……没有辩解过了?这样竭尽全力,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
他看常洪嘉半信半疑,急得俯下身用力抱紧了那人。常洪嘉原本还想挣脱,直到发现那人确实起了反应,怪物一般的尺寸抵在双腿间,方骤然僵住,一张脸渐渐涨得通红。
魏晴岚心急之下,好不容易变得顺畅的动作,又开始笨拙起来。他把声音压得极低,用秘术反反覆覆地说:「我只是太欢喜了。等了那麽久,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想著让你舒服一些……毕竟我们……兜兜转转,好不容易……」
常洪嘉听到这里,有那麽一瞬间,心口竟是痛得无法喘气,等反应过来,已经死死抱紧了这个人,一口咬在魏晴岚肩膀上,牙关仍是发痒,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正嘶声哭著,涕泪俱下。魏晴岚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一动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常洪嘉方笑出声来,嘴角还带著咬伤魏晴岚留下的血迹,断断续续地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
魏晴岚一时心花怒放,哪还有什麽冰雪风姿、仙人气度,只知道笑,又怕常洪嘉笑话,只好用手背挡了挡。
常洪嘉头垂得极低,错过了那妖怪面上的喜色,笑声里搀著哽咽之声,听上去说不出的惨澹:「和谷主相识二十三年,一年比一年陷得深,真的收不住了……」
这妖怪何曾听过常洪嘉说这样露骨的情话,满心期盼著永远停在这一刻,把同一句话翻来倒去地听,可架子端得太久,即便狂喜到了极致,也不过是微微笑著,脸上发烫。
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常洪嘉却伸出手,把他一点点从身上推开。「但是,不能……误了谷主……」
魏晴岚一阵恍惚,只觉得离开那人,身上热度渐去,连方才动听到不行的话,也不敢确信是不是真的听到过。人不住地回想自己哪里做的不够,翻来覆去地想,就这样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满脸怔忪地看向常洪嘉,用传音之术轻声问:「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常洪嘉听到这,用力摇摇头,一面露出疲惫不堪的笑容,一面慢慢坐起来:「谷主很好。是我自己用情太深,所以想,成就谷主……真正的姻缘。我不是那和尚……对吗?」
他像是累极了,甚至不叫大师,而叫和尚……魏晴岚脸色一变,正要分辩什麽,却看见常洪嘉惨笑著抬起头来:「谷主身在局中,自然没有局外人看得明白。其实谷主心里早就明白,我不是那和尚。要不然,谷主为什麽至今不肯破闭口禅……」
那妖怪听了这话,满脸愕然,似乎刚察觉到自己仍在禁语,愣了片刻便温文一笑,用秘术说:「原来是因为这个,我真是糊涂了。」
常洪嘉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作答,心跳如鼓,惶惶然等著他下一句话。
魏晴岚看见常洪嘉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胸口微微一暖,用传音秘术笑道:「有你在,就不用禁语了。我真糊涂。」
那妖怪说著,清了清嗓子,果真将嘴张开一线,牙关慢慢放松,鼻翼间一吸一呼,彷佛下一刻就能开口,可过了好一会儿,嘴唇仍微微发颤,舌尖还僵直不动,一遍又一遍,试了许多次,居然挤不出一点声音。
魏晴岚自己也怔住了,心中突然慌得厉害,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只猜出大事不妙。一时之间,想的都是如何瞒过常洪嘉,只好拼命地攥紧双拳,装出若无其事,一遍遍用秘术笑说:「我这就开口。」
然而不知为何,越是想说话,胸口越有一口浊气,喉咙嘶嘶作响,一个字也挤不出。
常洪嘉看他反应,便知道又是一场笑话,忍不住高声打断:「谷主,我明白的!」
魏晴岚急得眉头紧锁,更用力地张了张嘴,喉结滑动,颈项甚至有了青筋,为了心无旁骛,连眼睛都闭起来,脸上尽是痛苦之色。可还是说不出口,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常洪嘉看见那妖怪难受,心里也不好过,适才顶撞了那句话,五脏六腑都犹如刀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闷声闷气地劝道:「我明白的。谷主修了这麽久的闭口禅,要是现在说话,岂不是前功尽弃。」
魏晴岚忍不住伸出手去,扣紧了常洪嘉冰凉的手指,那双总净如琉璃的墨绿妖瞳在这一刻倒像是滚烫的烛火,焦急从眼眸深处一点点溢了出来。那样饱含情感的一双眼睛,几乎让人认不出这是魏晴岚。
这样不停地张开、合拢双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简直像中了邪术。哪怕他身怀数千年道行,法术通天,也猜不出原因。难道真有怯意,真有心结未解?
常洪嘉长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要真是转世,谷主早该开口了。」
魏晴岚试了又试,终於放弃似的换回秘术:「你们……是同一个人。」
常洪嘉仍强笑著:「虽然有几分相像,可不像的地方更多,似是而非,连谷主自己也有过怀疑的念头。」
魏晴岚禁不住用传音秘术怒喝起来:「你们当真是一个人!他……我会认错吗?」
常洪嘉一阵巨恸,面上还要佯装无事,几不可闻地笑著:「谷主总共才见过几个人,认识几个人?」
魏晴岚接不上话来,满脸愠怒,威压之下,竟把落花枯枝吹得向远处卷去。
常洪嘉彷佛没有看到那妖怪的怒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走出谷外,到处都是人,都有相似的地方,是谷主见的人太少……让我捡了便宜。」
魏晴岚看著常洪嘉边说边笑,不知为何,怒意渐渐褪去,变成更深的痛苦之色,用秘术直道:「我不会认错的。常洪嘉,怎麽连你,也不信我。」
过了这麽长时间,「常洪嘉」三字依旧是这呆子的死穴。每听人叫一回,都要恍惚许久。
他拼命挤出笑容,慢慢把头抬起,直视著魏晴岚,柔声道:「那谷主开口啊,只要谷主敢破闭口禅……」
他说到这里,见魏晴岚又想尝试说话,心中巨痛,还没回过神,嘴巴已经自己喊了起来:「谷主,我不是在逼你,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有你真正要找的人,该让常洪嘉从前世今生上解脱了!」
他言於此,发现魏晴岚脸上不见血色,忍了又忍,手指还是一点点扣紧了魏晴岚的手指,小声重复著:「不是在逼你。就算不是,也不会走。我求不得、心有不甘,不舍得就这麽走了……」
魏晴岚这才有了些反应,怔怔地听著。
常洪嘉一面看著他,一面用力握紧了魏晴岚,连指骨都微微泛白,低声道:「谷主,除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徵兆,一定还有别的方法验明吧?我要一个明白,我对谷主一心一意,谷主不能拿不清不楚的喜欢来敷衍我。验出是,我就认了,不是也不会走……只要一个明白。」
他见魏晴岚似乎想抽手,连忙又加了几分力气,攥得紧紧的,生怕有一个字落不到那人心里:「我对谷主没有半分虚情假意,只求谷主也是一样,哪怕跟从前一样,不爱就是不爱。」
魏晴岚听到这里,终於点了点头,用秘术勉强道:「你……那时被禅杖击伤,见我不能化形,就把法力渡给我,还蘸了血,在我额头点下佛印。可以用这一点验明。」
常洪嘉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故意略过了那妖怪念得极重的那一个「你」字,只问:「如果是同一个人,就能去掉佛印?」
魏晴岚应了一声:「用血涂抹,能去掉。」他说著,自己用手将发丝慢慢挽到耳後,人靠了过来,双目微垂。由於色相作祟,额间那一道金色佛印,倒如同妆点在美人眉心的朱砂。
常洪嘉心跳如鼓,恋恋不舍地看著,半天才反应过来,用力咬破指尖,挤出几滴血珠子来。魏晴岚不知为何,比他还要怕,在常洪嘉伸手去擦之前,先一步拥住了常洪嘉,用秘术说:「我早就……想去了这个佛印。你在人间,我便……贪恋人间。」
常洪嘉的顿了一顿,手指这才落在魏晴岚眉心。血在佛印上晕染开来,来回擦拭了几下,佛印犹在,又用力擦了三四回,那点金色还端端正正地点在眉心。
常洪嘉心中万般滋味都涌了上来,分不清是剧痛还是欣喜,嘴角翘了一下,轻声跟魏晴岚说:「谷主,佛印还在。」
他并没有直说是不是,但魏晴岚已听得再明白不过,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突然抬起双眸,眼睛里全是狂乱之色,在常洪嘉反应过来之前,便消失了踪影。
追过去看时,才发现那妖怪走的时候,一路推倒了几十株辛夷树,也许是忘了用妖气护体,最後几株树干上,全是鲜血淋漓的掌印。
第八章
四面静悄悄的,有一刹那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连一丝风声也听不到,寂如鬼域。
常洪嘉追了一段,自己也知道追不上了,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走过断木,看见树干上斑斑的手印,痴痴地看了一阵,忍不住把自己的手按在那妖怪留下的掌印上。就这样掌心对着掌心,手指贴着手指,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恢复神智。
他转过身,恍恍惚惚地往回走去。走了老远,他仍在奇怪谷中为何一下变得这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