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负手站著,见他来了,笑著道了一声施主。常洪嘉胡乱回了一礼,大步走到树下,想冲魏晴岚说些什麽,话到嘴巴却噤了声,转去求那和尚:“大师,我想带他四处走一圈,他被捆得久了,只怕伤及筋骨。”
第十章
那和尚静静地看著他,淡笑道:“他皮粗肉厚,并不会……”他说到这里,见常洪嘉脸色淡如金纸,眼睛里尽是乞求之色,便轻轻转了口风:“如此也好。”
说著,僧袍一卷,把佛珠收回身上,一千零八十颗檀木佛珠从浆洗得灰白的僧领垂到下摆,最後又在手肘间绕了两圈。魏晴岚单膝落地,人还有些莫名其妙,一边伸著懒腰一边站直了,还没回过神,常洪嘉已伸手拉住他,朝和尚匆匆又行了一礼,往前就走。
魏晴岚正要挣脱,忽然看见常洪嘉趔趄了一下,若非他拽著自己,恐怕真要摔倒了。稍一权衡,便这样任他拉著。常洪嘉虽极力加快脚程,仍比魏晴岚慢了不少。
那妖怪步履轻快,总是几步跨出,发现常洪嘉落到後面,又停起来捋发整衫负手观花,就这样反反复复。等常洪嘉冷静下来,发现还牵著那人的手,一时间面红耳赤,松也不是,不松也不是。
魏晴岚却是无动於衷,只是偶然会问:“究竟要去哪里?”
常洪嘉想到即将做成的事,嘴角不由翘了一下,轻声应著:“去了就知。”走时留下的印记都在原处。常洪嘉慢慢辨识的时候,那妖怪就扬眉看著,等到天色昏沈的时候,标记越来越密,常洪嘉竟是掩不住的喜上眉梢,原本已疲惫不堪的脚步又快了两三分。
眼看将望见幻境的尽头,突然听见那妖怪说:“再往前不远处,就是那和尚的破草庐了。”
常洪嘉仍笑笑的,只顾著走,并未听清他在说些什麽。
魏晴岚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那人穷得叮当响,我带你去看。”说著,脚下飞快,竟是反拖起常洪嘉,迈力地在前面引路。常洪嘉还在找最後的那个标记,被拖出几步後,突然看见不远处的竹身清清楚楚地留有一道半寸深的刻痕,一时惊呼起来:“到了。”
魏晴岚恰好也在此时出声:“到了。”等常洪嘉往前看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并没有什麽断崖,竹林渐渐稀疏,最远处只剩下寥寥几株翠竹。越过那道刻痕,天幕依然绵延万里,在视线尽处与青山相接。
魏晴岚用手往前一指:“你看,顺著这条破石头路,走几步就是了。”他拖著常洪嘉,大步往前迈去,脚下果真出现了石子路,将薄薄一层鞋底咯得生疼。
“和尚那间破屋,连片瓦都没有,只铺了茅草,劈好的柴就堆在门口……”随著他的话,一座草庐也渐渐变得清晰,茅草屋顶,竹篱下垒著一捆捆扎好的木柴,劈好的柴块散乱堆在一旁。木门半掩著,许是主人吃素的缘故,并没有养家禽。
“这麽寒酸的地方,若是平时,我连看都不愿看……”他正要推门而入,突然发现常洪嘉的手冷得出奇,还微微发著抖,只有被他拖著的时候,那人才会踉跄走上几步,不由回头多看了一眼。
常洪嘉面色惨白,木然立著,被他瞪了良久,方勉强笑了一笑:“我先前,在竹身上做了标记,再往前便是天地尽头,才想著带谷主来……”
魏晴岚满脸不屑:“哼,这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原本有的,只怪洪嘉愚钝,忘了幻境因谷主而生……”他也是刚刚才参透。这幻境因魏晴岚而来,因魏晴岚而阴晴云雨,独自一人时,就算能找到尽头,可只要拉上那妖怪,两人一面走,妖怪一面想著曾经种种,幻境一一重现。走到何处,何处就有新幻象幻化而生,这便是没有尽头的梦了。
只怪他愚钝,自以为耿耿忠心,能胜得过……谷主一场梦。
魏晴岚用腹语愤愤道:“又是幻境!”他松开常洪嘉,大步跨过门槛,看见米缸,把木盖板掀开,瞪著里面的半缸糙米,片刻後转去抖榻上那床靛蓝棉布缝制的被套,直到把屋子翻了一遍,才一屁股坐在被他踢倒的木凳凳腿上,气喘吁吁地用腹语骂了句:“你自己去看!米里还掺著谷壳,被面上有针脚,幻境……哪里会这麽真。”
常洪嘉不知何时,有些昏昏沈沈起来。窗外天已黑了大半,他摸索著走到桌前,找到没被怒火波及的火石和灯台,把灯芯挑高了一些,然後点著了火,由於没有风,烛焰伸得笔直。
魏晴岚被昏黄的火光一照,和普天下道行不深的山妖狐怪一样,吓得挪开了半步。等常洪嘉转过脸时,又强作镇定地负著手。常洪嘉顿了顿,轻笑说:“正因是幻境,谷主才会在此时知道大师的住处。”
“原本谷主与大师斗法,被捆在树上数月,直到强行雷解,被大师带回草庐,才知道大师住在何处,”他虽然在笑,脸上却极难看,与其说是在劝魏晴岚,不如说是劝解自己:“若是真的,何以没受雷解便知道了,何苦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
魏晴岚阴沈著脸色,忽然用腹语嚷嚷起来:“我们相识,是因为我遇上天雷受了伤,和尚救我回去!後来他见我不肯学他一样剔个秃瓢,这才把我捆起来!他住在何处,我自然知道!”
常洪嘉心知肚明,这草庐分明是刚刚才幻化出来。眼看著重重谎话堆叠,只因这人深信不疑。他深信不疑,在幻境中,谎话便统统得以成真。
这样一想,不禁轻轻笑了:“果然还是不行。”
魏晴岚抱著胳膊愤然坐著,隔一阵便看他一眼,几眼过後,忽然犹豫著问:“你究竟怎麽了?”
常洪嘉静静站著,半晌才说:“洪嘉曾说过,只能陪谷主三日。”
魏晴岚满脸不悦:“你要走?”
常洪嘉摇了摇头,面色灰败,竟是又笑了一下:“正因为走不了了,才要向谷主作别。”先前百般自负,莽撞解了绳索,事到如今,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
魏晴岚一时哑然,视线中,那人虽然在笑,却眼眶微红,轮廓身影都淡淡的,他揉了揉眼睛,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除去烛火啪啪的轻响,四周竟是落针可闻。
一片死寂中,忽然听见那人笑著说:“若是常洪嘉不在了,谷主偶然、偶然想起有这麽一个人。”
“请不要弄出什麽假人来,多想想真的我……”
第十一章
魏晴岚不知为何,呼吸竟跟著一窒。连自己也有些奇怪,又使劲揉了两下眼睛,才用腹语道:“你说的话,我怎麽都不明白。”
常洪嘉已经连站都站不稳,默默看了他一阵,自己扶著墙,慢慢踱出草庐。人死如灯灭,烛焰真正燃到了尽头,倒没有先前那麽难过,求仁得仁,怎会难过。
原本以为会终老听银镇,没想到能死在这人身边,死在他的梦里。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往竹林深处走了百余步,直到实在困倦不堪,才在一块半人来高的山石下坐定。一丛丛竹叶上还沾著露水,隔一阵,便有水滴滚下来,水滴声断断续续的,声音也愈见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於有人拨开竹枝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拍他的脸,探他的鼻息,使劲掐著人中,胡乱施救了一番,才把他扛起来,笨拙地朝竹庐走去。常洪嘉一念弥留,途中醒过几次,说的都是:“把我放下吧,谷主。”
走到後面,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睁著眼睛,昏昏沈沈地看著魏晴岚,突然伸手把那妖怪高高束在脑後的发带一点点扯松了,一头长发流泻下来。常洪嘉脸上有些高兴,又有些惶恐,就这样定定地看著他。
魏晴岚被他看得火冒三丈,使劲按捺著脾气,用腹语劝道:“你病了,我让和尚给你治病。”
常洪嘉这才知道眼前的不是故人,眼睛里黯了一下,渐渐地又昏睡过去。
魏晴岚愤懑不平地扛到半路,忽然觉得肩上越来越轻,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这人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登时慌乱起来,反手在常洪嘉背上拍了两下,又拍了两下,直说:“醒醒,醒醒。”
见常洪嘉一动不动,这妖怪吓了一大跳,脚下身法一变,向前掠出十余丈,怕人有什麽闪失,驾著妖风飞一段,就偏过头看常洪嘉一眼。
眼见僧庐近在眼前,魏晴岚身形又是一掠,破门而入,屋里竟空无一人。那妖怪旋身往那株辛夷老树飞去,半路怕常洪嘉吃不住颠簸,扛人的手不知何时改成了背,背再换成搂。等到寻遍四周,都不见那和尚踪影,饶是这妖怪再胆大妄为,额角也是冷汗涔涔,想了半天,用腹语喃喃道:“你要是睁开眼睛……我带你去鹤返谷看看?”
对这人,似乎只记得他反反复复说的,听银镇,鹤返谷,说得多了,连自己也记了下来。他要是想去,自己一来一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和尚知道他救了人,想必也会夸他。
听到鹤返谷,那人才终於有了一些回应,慢慢睁开眼睛,挣扎著要下来。魏晴岚皱紧了眉头,像是抱著什麽烫手的山芋,用腹语道:“不要闹。”
常洪嘉看他动作不带一丝狎昵,一副真心想救人的样子,心里一暖,更深处,却是隐隐空了一块。这人从来坦荡,从未对他动过心,也从来待他很好。细细一咀嚼,禁不住鼻子微酸,小声道:“谷主说……鹤返谷……”
魏晴岚见他醒了,仍是不太放心:“你睁著眼睛,我就带你去看,听银镇是吧!”
常洪嘉果然努力睁著眼睛,魏晴岚双手搂紧了他,驾起一股妖风,飞到云雾之间,顺著常洪嘉指的方向飞了一阵。飞到半途,渐渐又野性毕露,高处穿云而过,低处伸手便可触到树梢,正卖弄时,忽然听见常洪嘉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谷主救我,是因为我叫……洪嘉吗?”
魏晴岚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愣了一愣,低下头,见常洪嘉神色萎靡,目光却极专注,似乎用尽了心力在等他一句答案,不由结巴道:“和你叫什麽,有什麽关系,只是看你可怜……”
常洪嘉神色越发黯然,语气之间,却像是心满意足了:“多谢……谷主。”
魏晴岚这才隐隐有些不悦,这人分明是透过他,在问别的什麽人。转念之间,听银镇已在脚下,灰墙青瓦,竹篱妆点,镇尾处分明有一座医馆。他正要去喊常洪嘉,那人倒先笑了起来:“谷主的听银镇,变得真像,莫非七年里……也曾去看过……”
那人并未明说去看谁,只是认认真真地又谢了一遍:“多谢……谷主。”
魏晴岚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未曾出口,便发现常洪嘉脸色如纸,人再无一丝气息。
第十二章
魏晴岚搂著这人,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
一时之间,仍未反应过来出了什麽事情。
直到用腹语叫了许多声,发现常洪嘉仍侧著脸,闭著眼睛,木然地躺在他怀里。这才隐约明白过来,这人对他说的最後一句话,原来是一声多谢。
可是究竟要谢他什麽?不明不白地闯到林中,不依不饶地说要带走他,都说了不肯,这人还缠著不放。自己对他虽然不曾疾言厉色,但也……算不上好。
不知为何,脑海中闪过许多瞬间,这人在辛夷树上晾未拧干的外袍,水一滴一滴濡湿肩头。
给自己喂饭,每喂一口,就忧心忡忡地垂下眼睛。
自己与和尚说起佛法,分明听见了这人回来的脚步声,那麽多回,等了又等,都等不到人过来。
还有那一次下雨,这人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发著抖,笑著,不肯和他共一把伞。
魏晴岚低下头去,看著这张斯斯文文的脸,这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渐渐都有了印象。
就是这人,在他面前言之凿凿地说:“谷主请随我来,眼前都是假的。”
是这人,趁自己被佛珠捆住,动弹不得的时候,拿著断竹吓唬自己:“谷主请看,若是假的,洪嘉便死不了。”
还是这人,虽然总是拱手,眼睛里却并非真正敬他怕他,三番五次一言不合掉头就走,每次以为这人已经出了竹林,不会回来了,又都会回来,害得他……空失落一场。
这次,莫非是当真走了?
不是说,要带他回鹤返谷吗?
眼前离鹤返谷,明明不过咫尺之遥,为何突然抛下他不管。
为什麽,要说谢呢?
那妖怪头一次恨起自己不会窥心之术。
说什麽想带他去寻天地尽头,自己会腾云驾雾,多飞一阵,说不定真能一睹天涯海角之貌。可自己却拒绝了,说天地哪有什麽尽头。
常洪嘉那一声发自肺腑的多谢,沉甸甸的,比多少怨愤,来得更让人喘不过气。
魏晴岚停在半空,怀里是那人冰冷的身躯,周围万丈天幕,巍巍青山,似乎都扭曲了一下,听银镇原本清晰可见的幢幢小楼尽数掩埋在浓浓白雾中。不明白,沉默不语,旁人要怎麽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魏晴岚才摇摇头,用腹语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假的,是我的幻境?”
他扬起眉,低声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什麽死人,什麽谢不谢的,肯定也是假的。”
“哪有人……会突然就死了?”那妖怪一面这麽说,一面愤愤降在浓雾散去的听银镇上。想了想,突然右手捏了个法诀,从腹部向上慢慢推移,嘴一张,把自己碧绿的内丹吐了出来。
那内丹虽然不大,却光华灼灼。魏晴岚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自己的内丹,才用腹语道:“只是借你一用,先吊著命,等你不装死的时候,再还给我。”
说著,把内丹塞在常洪嘉手心,看他握得不紧,又改塞到他怀里,拍了拍。待魏晴岚把人搂紧,刚在镇上走出几步,那颗内丹就从前襟中拱了出来,浮在空中,左右乱转。
那妖怪沉著脸,用腹语道:“你跟著他。”那内丹果然定住不动。魏晴岚又喝了一声:“叫你跟著他。”
没等他回过神,那粒碧绿的内丹就从常洪嘉嘴里钻了进去,四周光芒暴涨,一炷香後才渐渐暗下来。
魏晴岚脸色忽青忽白,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伸手一探,见常洪嘉身上没那麽冷了,这才重重地哼了一声。脑海里又想起和尚说过的话:“我辈虽以度众生为愿,但落到小处,助相遇之人,不过举手之劳。”
是了,和尚知道了,想必也会夸他。
第十三章
常洪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那间僧庐,身上盖著那床靛蓝棉被,窗户洞开,和尚垂著眼睛,在院中守著药炉。
常洪嘉吃了一惊,挣扎著坐起来,棉被滑到腹部,瞬间感到了一丝凉意。三四株垂在窗框上的竹枝倩影疏疏,似乎又是一朝清晨。
人还没有死。
他这样坐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