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作者:眉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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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语 作者:眉如黛-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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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心头一暖,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脚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沈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
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一句都懂,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解。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天下这麽多和尚,每天的课诵,都念著四弘誓愿,发著与渡人有关的大誓。都死到临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那妖怪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之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摸著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几动,终於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仅仅几个字,就已经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著叫了那人一声:“和尚……”




第四十二章

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 
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句低语,如石沈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之中。 
魏晴岚静静站著,伸手摸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肉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 
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既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得什麽呢,吃斋念佛、修生养性为得什麽呢?独自一人活了这麽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著,以为总有一天能追上光阴,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麽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麽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麽朝露易干,闪电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 
“你不是说,情如露电吗……” 
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著。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在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轻如纸的聚散,为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 
看看我。 
看看这世间。 
魏晴岚一遍遍默念著那人的名字,眼前早已模糊不清。走得越快,离往事越远,活得越长,手中越空,越抓紧越一无所有。还不如当初就碎丹,变回神智未开的畜生,往草丛泥潭里一滚,无牵无挂,赤条条地来去。 
早知道爱憎会是空,伤离别是空,原来连故人口中比佛法还大的愿力,也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一旦撒手西归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都是空,又为了什麽……活了这麽多年? 
那妖怪越是认真去想,越发现空白一片。体内数千年修为似乎感应到什麽,像决堤一般像消散著,恨无能为力,恨岁月无尽,恨经声佛火是满纸虚话,在这阵撕裂体肤的剧痛中,连数千年前最惬意的往事都变得痛苦不堪,只想回到荒山绿野中、蒙昧无知时。 
还有什麽……不是空呢? 
魏晴岚嘴唇微微一动,又念了一遍故人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眼中连最後一丝神采也褪去了。随著飞快散去的道行,那妖怪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莹绿妖气光芒暴涨,在他身边周围盘旋数圈,接著一道道冲出石洞。 
就在这万念俱灰间,魏晴岚听到脚边啪的一声轻响,有什麽东西掉在地上。他低头辨认了许久,才从模糊不清的景象中认出那把白伞,剧痛之下,除了想起和尚,也隐约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对那人说过,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依稀还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魏晴岚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冻得冰冷的身体终於涌起一阵暖流,妖气散去的速度随之一缓。最後这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每想起一桩,心里就会被捂热一分。 
脑海中渐渐记起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姓氏名讳。 
想起那人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的时候,声音分明微微发著抖。 
想起他说,想早生三千年,让那妖怪附在身上,不要动谷主的时候。自己究竟怔了多久,才真正回过神来…… 
魏晴岚就这样一遍一遍回想著两人之间发生的每一件琐事,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并不是,白活一场…… 
救了那人,与那人相识,得那人倾心。若不曾虚度这三千年,怎会遇见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妖怪终於将心中起伏不定的种种情绪暂放在一旁。原以为做足了准备,能直面背负已久的心魔,未曾想还是高估了自己。要不是及时想起那呆子,只怕已经神魂消散。想到此处,魏晴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用妖法将脸上的伤心狼狈统统掩住,强打精神,在和尚留字的石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从前两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麽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著,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苦笑道:“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麽佛缘。”




第四十三章

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
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麽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麽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後一句的时候,声音放得极轻。
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根深种,会有什麽佛缘呢?
“你说我能斩断尘缘,大彻大悟,还说我能心无杂念,自由来去,和尚,我根本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麽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
“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後来知道错了,依然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著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欢喜。”
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
“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著他,把各种杂念,化成许多小蛇,装模作样,围著他打转。一面请他回来,一面劝他不要动心,一面听他的心事,一面又装作未曾听过。”
“恐怕是因为听了他太多的话,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就算发现弄错了人也……”
“和尚,有佛缘的人,怎麽会像我这样。”
魏晴岚说到此时,才安静了下来。有些话埋藏太久,一旦倾泻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像石洞一样有隐隐的回声。那妖怪颓然跪著,断断续续地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有没有佛缘,又有什麽关系呢……”
“命数虚无缥缈,哪是你我算得出来的。你为了佛缘让我禁语,我却因为禁语、陷了进去。想来人不与命争,命不与天争,并不是虚话,”魏晴岚竭尽全力地搜刮著措辞:“恨只恨,没见到最後一面。”
就如破除闭口禅时,许的那句愿一样,想再见他一面,只想再见他一面。总等到别离时方伤离别,生死关才哭生死,错过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话未说。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来。
想起那人问他,情字……为何太轻了。
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两人睡在一处,那人却整整看了他一夜。
那妖怪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也不去拂下摆的土灰,仅用指腹摸过石壁上的留字,轻声道:“和尚,我走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带他来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记住你,而不是记住自己的内疚……
“他跟我一样,被心魔所困,过得不开心。我也想、当他的稻草。”魏晴岚说完这句话,如蛇蜕皮,虽然疲惫不堪,眼里却多了些发亮的微光。




第四十四章

他将手慢慢收回,负手站著,没有捡地上那把白伞,而是调头向洞口走去。
心中仿佛了结了一件大事,从今往後,再不用什麽白伞了。他一个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挡风雨,将他眉间愁容尽数抹去。这麽一想,人竟是有些恍惚,步履轻快,心跳急促。
如果告诉那人,自己早就动了心,那呆子会露出什麽样的表情?
会笑吗,还是会流泪?
心念一转间,虽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呆子乌发布衣,眼眶发红的样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会吓得连退几步……他恐怕不会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说。
魏晴岚想到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虽然双手还有些发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体温。他们可以说许多话,去许多地方,无论是留在谷中,还是牵著他从听银镇往外走去,人间无数山川,繁华世界,还几乎不曾看过……
他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一面又迈出几步,走到离洞口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人突然一怔,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空气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弥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越往前走,铁锈气越浓,等到了洞口,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每迈一步都能听见脚下响起粘稠的血水声,还滚烫的血液从石缝、草尖、松针上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地上汇成血泊。
魏晴岚愣愣看著这一切,周围没有一点声音,除了这血水落地的滴答声。他往前迈了一步,恰好有一滴鲜血从被污血碎肉染成赤红色的枝头落下,正好落在那妖怪面颊,视野中一下子被染得猩红,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才慢慢褪去血色……
那妖怪摇摇欲坠,低声唤了一句:“常洪嘉?”
见无人回应,魏晴岚行尸走肉一般绕著洞前方寸之地往返来回,眼睛呆滞张望又不敢细看。他从松树底下穿过,手无意间一碰,发现斑驳树皮上也溅了鲜血,这才失控似的发起抖来,眼前是空空荡荡的孤峰野岭,掌心里是还留有余温的人血。那妖怪低头看看掌心,又四处打量了几眼,一张脸上再无人色,只喃喃唤了几句:“常洪嘉?我、我回来了。”
随著又一阵死一般的沈寂,这妖怪彻底陷入狂乱之中,一天之内遭遇几番大变,从希冀到极悲到希冀到满眼血光,此时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嘴唇颤抖良久,张了又张,好不容易逼著自己咽下悲声,乘起妖风,再一次检视起方圆十余丈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翻过,这次终於在一滩血泊中找到了那人。
用手分开枯草,是一身残破不堪的布衣,再将落叶轻轻拨到两侧,是已经不成人形的残臂断肢,碎肉白骨,只有一头浸在血泊中的头发还勉强能认出旧时模样。那妖怪瘫坐在一边,弯著腰盯著这具尸骸看,伸出手,缩回,缩回又伸出手,用一辈子,还从未用过的温柔语气,几不可闻地和声问著:“常洪嘉……出了、什麽事……我、我回来了。”
他想挤出笑来,眼泪却落在血肉之上,血水稍稍化开。魏晴岚低著头看了一会,终於将手落在那人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从颅顶轻触到发尾,头越垂越低,最後抵在自己的手背上,却不敢用一点力气,虚虚悬著,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哭声,过了一会,又试图说出温柔笑语,然而才笑著叫了两声“常洪嘉”,眼泪就再度夺眶而出,人跟著失了神智,仅凭本能昂起头来,一声仿佛从肺腑发出来的,语意难辨的悲鸣刹那间响彻孤峰上下。
然而侧耳去听时,又仿佛因声音极悲、极响,什麽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惊鸟离林,杂草枯叶被震得向四周散去,看见山坡塌陷,大小碎石沿著山道滚落,钉著悬桥铁索的粗大铁钉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连根拔起,悬桥接二连三地断开,撞向四面的山壁。
那妖怪仍扬著头,脸上两道血泪触目惊心,声音许久才低下来,勉强能听清哭的是常洪嘉这几个字。声音静时,那妖怪失神狂乱的视线,慢慢落回那具残尸上,血泪越流越多,一双妖瞳里腥红弥漫,他小声唤著:“常洪嘉,我们回谷。”可伸手去拥时,却不知该如何横抱起那人残缺破碎的尸骸,几次尝试过後,喉咙里再度溢出一连串绝望至极的悲鸣,嘶声喊著:“常洪嘉!是谁做的……常、洪嘉……”
这种心情,该以何为名呢?
被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受剜心沥血之痛……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会斟茶倒水,陪他终老。
信誓旦旦地说什麽……用情至深。
还信誓旦旦地点了头,说会等他出来,骗得他团团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经年之长,又像是弹指之间,血泊旁不见了绿衫出尘的妖怪,多了一条身长数里的巨蛇,头居山巅,尾居山岭,盘踞在峰峦之上,竟像是稍一使力,便可将整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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