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下佛印的时候,我将半数修为,度了给你,一是想助你变回人形……二来几位师弟看你体内有了佛门法力,就不会太过刁难。谁能猜到不久之後,这点佛印,还派上了别的用场。”
“它是我咬破指尖,用鲜血点就。那具身外身,也是拿我血肉残魂所做,所谓血肉相连……以後相见,那具化身,免不了对你多加亲近。”
“蛇妖,都是假的。”
妖气之中,过了许久才传来魏晴岚喘不过气似的笑声:“都是、假的。”
那妖怪过了一阵,又自顾自地,把这句话毫无起伏地重复了一遍:“都是假的……”
话音落时,语气中再次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笑意:“哈哈,哈哈哈。”
“哈哈,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哈哈哈哈……”
那笑声起先极低,若不是和尚此时沈默了一阵,这阵笑声几乎无人能听见,那是从胸腔最深处发出的含糊不清的低笑。随著这越来越大、逐渐失去理智的凄凉笑声,四周妖氛冲天,树枝土石被飓风刮得向空中卷去,一度盖住头顶佛光!
和尚恰好在魏晴岚笑得眼眶通红时开口:“你看到那具身外身,恐怕会误以为是我投胎转世了,这也难怪,他的血肉皮囊就是我的血肉皮囊,他的魂魄就是我的魂魄。血肉相吸,佛印之力,他对你、肯定比我对你……要好得多。”
不知为何,哪怕魏晴岚神智已失,这些低语仍穿透阵阵狂笑声,一字一字传入耳中。“蛇妖,你心里内疚,看到相似的人,想必对他也是……多加照料,彼此相处,不算知交也是挚友。可我割肉剔骨,力气终有一竭,料想百十刀後,就握不住刀柄了……那具身外身,只能算我一半的皮囊,我先受重伤、之後魂魄又炼入阵法,他的魂魄……也只是我一半的魂魄,再加上多了一缕烦恼丝。你一定也是心中疑虑,觉得又有像的地方,又有不像的地方,迟早会找方法一试真假……”
残魂说到这里,身形开始有些模糊不清,顿了一顿才道:“他魂魄不全,自然试不出你想要的结果……以为他不是我的转世……”
“我布下身後局,都是为了这一刻。无论你回到这里,破了闭口禅,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他也罢,都注定要失望的。如果……还是为了我,我做下了这等事,你应该死心了才对……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人间温情本就是这样,如朝露易干,闪电瞬逝,哪里比得上悠游天地间的快活。我宁愿坠入修罗地狱,日日夜夜受业火焚烧,也要断了你因我而生的一切留念。”
“如果是为了他,说明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心结……那很好啊。从放不下,到放下,不就是顿悟麽。世间种种,都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躯体盛去衰来,渐渐老朽,爱憎此消彼长,生死永别。所亲之人,离散不得共处,所怨之人,反倒相聚,世间一切事物,但凡心中所喜,皆求而不能得。蛇妖,我想送你一程,去无忧无怖的极乐净土。”
第四十八章
魏晴岚听到这段动听至极的话,脸上竟是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喑哑疯狂的笑声中,渐渐掺杂上了野兽负伤时的含糊悲鸣。
为什麽会伤心愤懑到这个地步呢?四肢健在,行动自若,却活生生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是因为自己受了骗?
是恨自己白白受了几千年愚弄?
是得知世上根本没有常洪嘉这个人,只存在过一具身外身?
还是发现从不曾被人真正爱过?究竟是哪一件伤人最深呢……?
这一生最尊敬的、也最痛恨的人,可以为他而死、又恨不得生啖其肉,所有最热切也最冰凉的情感,都拜他所赐,把自己一生弄得面目皆非,那人也尸骨不全,魂魄将散,到底谁比谁辛酸,谁比谁凄凉?
“和尚,哈哈,和尚,哈哈哈哈,”那妖怪嘴里发出遏制不住的笑声,大笑著反唇相讥:“你居然还敢提什麽世间缺憾……我化形以来遇到的所有痛苦之事,有哪一桩与你无关?”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
喜怒哀乐、悲欢怨憎、生生死死、真真假假……
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此刻涌上心头,化为模糊不清的悲声。那缕亡魂浮在阵眼中,双目空洞,发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淡漠低语:“我给自己那具身外身取名常洪嘉,正是对应‘偿洪嘉’之意,我想要偿还你。闭口禅也好,以幻修幻也好,身外身也好,都是为了助你参悟佛法。一旦你误以为那具身外身与我无关,回到石洞之中,破了修习的闭口禅,这场身後局才真正成了。”
“蛇妖,你一定奇怪,那具身外身为何落到这个地步……”
“活生生一个人,忽然之间,就成了碎肉白骨。”
那和尚轻声缓道:“我做那具身外身的时候,割肉剔骨,割下来的血肉拿僧袍一裹,借阵法之力成形,这背後其实定下了时限……等时限一到,身外身就会变回破碎血肉。其中的时限,从我在石壁上写下‘渡人’两字起,到你破闭口禅为止。”
那蛇妖静了好一阵,才仿佛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干涸已久的眼睛里再度积了水光,行尸走肉一般重复著:“到、我破闭口禅为止……”
“如果你不破闭口禅,那具身外身……仍会好好的,这场局……亦不会有浮出水面的那天。”
魏晴岚来来回回颤声重复著一句话:“你说,是因为我想破闭口禅,才让他……”
和尚竖著右掌,木然念了一声佛号,金光内外如投石入水一般荡开涟漪:“不管皮囊美丑,剥开来看,都是一样的白骨血肉,为何看不破皮相呢?人死如灯灭,脱离五浊恶世,以寂灭为乐,为何看不破生死呢?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蛇妖捂著头,嘴里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哭声,两行血泪染红双眸。另一侧,却是和尚的缓缓低语:“你为什麽看不破呢?”
他话音落时,魏晴岚像中了魔一般,一字一字笑著学他的语调:“哈哈,我为什麽、看不破呢……”
四周梵音妙语轰然齐奏,纷纷花雨下不断闪过菩提宝树、罗汉真身的残相。那和尚在残相下轻声劝说:“找了这麽多年,因为失而得,为了得而失,常洪嘉是谁,洪嘉是谁,什麽情爱,不都是一场空吗……”
“我愿日日夜夜,受地狱业火焚身之苦,只求为你、喝破情爱迷局。”
那和尚说著,竖起右掌,身影已淡如轻烟:“愿你,得佛祖庇佑,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
“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那缕残魂说著,朝前方微微一颔首,脸上神情渐渐模糊不清,但似乎是笑了一下。空洞木讷的一双眼睛,隔著数千年岁月,再次环顾了一眼尘世,目光中闪过一丝无人解读得清的复杂神色,愧疚、担忧、释然、痛苦、留念……或许都不是。在阵法光芒大炽的时候,就此神魂消散。
魏晴岚看著空空荡荡的法阵,身上一会热、一会冷,过了好一会,嘴里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寂寂荒山,耳边还不断响起那人说过的话。
不都是一场空吗?
他一片赤忱,想真心以待每一个人。
用尽心力,苦心弥补每一份缺憾。
三千年煎熬,盘膝坐在雪地,以为总有一天,会大雪消融,迎来烂漫春色。结果不都是一场空吗?
禁语许愿,唯恐自己不够心诚,不都是……空吗?
脚下法阵,不知何时变得刺目起来,金光暴涨如柱,与天地相连。光柱中落花如雨,隐隐传来环佩之声,无数嗡嗡作响的诵经声在远处响起,诵的都是些云泉结缘境,坐禅观苦海,阅世似东流──
漫天祥云,瑞气千条外,隐隐露出灵鹫山一角,天女散花,菩提佛光,灵禽翔翥,八部天龙金光灼灼,分列在灵山两侧。满眼的清灵妙境,闻所未闻的庄严宝相,惹得山脚下,大小沙弥仓惶跪拜,无数善男信女蜂拥而至。
魏晴岚静静看著,笑声喑哑。什麽生死、皮相,什麽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到头来万事随业转,爱憎寐梦中。
都是空,又何必寻呢?
这妖怪不知想起什麽,看著半空,不知冲谁低低笑道:“你说闭口禅,都是假的。可曾算到……我许了、什麽愿吗?”
“我说,想再见你一面。”
第四十九章
“闭口禅,当真灵验。”
话音落处,那妖怪如释重负,满脸笑意。衣袡微摆,像书生抖落画上的积尘,所有的爱憎悲欢都被他轻轻拂去,不过片刻,就变回了风姿出尘、行有玉声的谷主。
他似乎真心实意,朝万道佛光微微一拜,竖起右掌,姿势像极了那和尚,看著空中极乐世界的倒影,笑容平和,一字一字诚心念道:“我、佛、慈、悲……”
眼睑垂下,如同在回味遭逢的每一桩变故,受到的每一丝恩惠。再抬眼时,一双眼瞳泛著丝丝暗红的血腥色泽,脸上笑意遮也遮不住:“禁语三千年,诚心许愿,确实有求必应。”
“破闭口禅那日,当真见到了故人,不但灵验……还大出意料之外……我佛慈悲!”
随著这一句说完,魏晴岚那双眼睛彻底被染成血红,从指尖开始溢出缕缕黑色瘴气,像火焰一般在他手指间跳动。那妖怪静静看著指尖忽高忽低的黑气,如同忘记了一旁浩大祥和的佛光法相,垂目笑道:“众生皮相,白骨髑髅,亲疏爱憎,生人过客。”
他说的每一个字,均是那和尚的谆谆教诲,然而笑声冰凉如刀,硬生生透著一股冷意:“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千载如流,情意如灰……”
五指合拢,丝丝黑气在掌心汇聚。那双赤红的妖瞳随意一瞥,景象也变得猩红颠倒,佛光透著魔影,西天恍如血池……
既然生死是空,大开杀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为善为恶,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爱是空,还讲什麽上报四恩,下济三途──
那妖怪看著一簇黑色火焰突然从他指缝中窜出,脸上无动於衷。火舌暴涨,顷刻间便将他整条手臂吞噬进漆黑的火焰里。
随著手上黑焰熊熊火势,魏晴岚脚下亦开始出现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莲一般绽开重重焰瓣,将他衣物发丝彻底点燃。
“你说一切是空,让我珍惜佛缘,”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间,他仰头站著,面目於是看不真切,“佛缘,不也是空吗?”
“你又为何看不破呢?”
那妖怪冷笑著问完这几句,浑身上下都被这股黑焰埋葬,衣襟焚毁的地方已露出斑斑蛇鳞,究竟谁更执迷不悟,谁更执著呢?记忆深处依稀还有谁的声音:说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然而错到这个地步,磕头又有什麽用。
不愿受人摆布,不愿让故人称心如意。那妖怪垂下眼睑,任漆黑火焰煆烧躯壳,在空无一物的胸膛里生根。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半空之中,早已不剩什麽法相真身,暗红云层里雷电蜿蜒,身姿诡丽的漆黑墨莲在昏沈天幕下逐渐合拢,金光魔气此消彼长,不多时,墨莲便再次怒放开来,火舌化作的焰瓣四处散落,将所剩无多的黯淡佛光焚烧殆尽。
等光芒散去,黑莲中心,多了极陌生的一个人,玉面薄唇,猩红双眸,一身绿袍深如墨色,五官像极了魏晴岚,只是额上那点佛印,化作了一道暗红魔痕,像伤口一样竖著划过眉宇之间,眼中尽是森森寒意。初生魔头,魔威之大,连山脚最德高望重的老僧亦後退了半步。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魔头指尖一动,黑色火舌再次坠落,将脚下这座荒山、连带著山上每一株草木、每一点血肉、每一块石砾,都烧成灰。
山脚僧人信众有想救火的,却比不上火焰烧山的速度。不多一会,这座山岭便像被人凭空移走一般,烧得干干净净。抬头看时,已不见了那魔头。
第五十章
魏晴岚已不记得在这里呆了多久,甚至不记得为什麽会选在破落医馆落脚,只知道依稀又过了一年,檐外是大雪天。
此地是山脚小镇,人人靠山吃山,以采药为生。四面八方每户人家都晒著药材,即便收进了屋,中药味还弥留不散。成魔那日,昏头晕脑,不知怎麽就来了这里,明明不远处是鹤返谷,再往东走,听说还有万妖之国、幽冥魔都,偏偏挑中了这麽一间荒废许久的医馆。别处太多伤心事,他落在院中,自己寻了一把交椅坐下,决心把这里当自己的洞府。
头一年,魏谷主搬了椅子坐在堂前,静静盯著院门,院门紧锁,也不知道院主人何时才回来,眨眼间就换了四季。
再一年,擦拭了院中石墩,趴在那里守到岁尾。
又过几年,无人打扰,渐渐就变回原形,盘在梁上打盹。要麽含了积雪,一样样地擦拭桌椅瓢盆。
再往後也有故人寻来,满身狐臊臭味,让他看肩头打盹的那只小狐。
也有些奇形怪状的鬼魅,三跪九叩,请他去哪里的疆土统率一方,被他赶走。
心里虽空空一片,时常记不起往事,但从未做过一场噩梦。每日清闲无事,简直再快活不过了。
这日听到院外有爆竹声,知道又到了除夕,化成蛇身,趴在檐瓦上,数著雪地上的红纸,闭上眼睛又是一觉好眠。睡醒後爬回屋里,到处找红封铜板,好不容易变出一枚孔方兄,用毒牙叼著封进红封里,拱进瓷枕下,忽然又忘了是要给谁的。
发了好久的呆,还是浑身发抖,只好盘在榻边又睡了一觉,蒙头大睡,醒来时又很快活。
这一年,院外的鞭炮声早早地就停了,他设下结界,盘在院墙上数雪地上落的红纸,从街这头数到另一头,门外忽然多了一尾青绿色的小蛇,顺著墙根一路爬上门槛,像没遇上结界似的,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挤了进来。
一进了门,就激动地用尾巴拍打雪地,冲著他不住地发出嘶嘶声,眼里还流出几滴眼泪。
明明素不相识。
那小蛇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拼命往院墙上爬,好像想凑近一点,刚爬上几尺,魏晴岚就忍不住拿蛇尾一扫,把它扫落在地上。
那小蛇掉在积雪里,竟是从头到尾都被埋进了雪里,扭头摆尾,好不容易才把头拱出雪外,冲他嘶嘶叫著,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地面,还想往墙上爬,被魏晴岚一口气吹出老远,才可怜兮兮地缩到墙角。
这一夜,魏谷主头一次睡不安稳,睁眼看时,雪越下越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