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暗投明(33)
逍遥子回到连队那时候已是年终岁暮,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如期结束。他最想念的战友国国已经走了。中中说:“从知道你要回来起,国国就朝思暮想,说要见见你,说些话。结果没来得及——他叫我转告你,很希望你明年退伍了到他家里去。唉,岁岁被选去了海军陆战队;万万在司机集训团,要明年海训前才回来;现在国国又走了,不知能否再见;我正愁一个人孤单难过,幸好你回来陪伴。对了,你走之后小护士每隔一月打个长途来,问我你的情况。你放心,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她已是苏林的人,我想不该告诉她你的窘境,于是跟她吹牛,说你去读军医大学了,在那儿被千百个美女包围着呢。”逍遥子笑道:“你就知道说这些!不过还得感谢你。做得很好。但不知她过得怎样。”中中道:“我想她再不会打电话来了吧,可她还是打;她对你这样藕断丝连,我想恐怕是苏林待她不好。”逍遥子说:“希望不至于如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真如此也不怪我。”中中听了笑一声,又说:“苏林也常常写信来,搞得我忙得很,又要看他的信,又要读你的文章,所以回信给你的文章作评语就不多,你那时候不怪我吧。当然你的文章我每篇都读了,现在还保存的好好的,你要的话待会拿给你。”逍遥子笑道:“我要。”中中一面说:“我觉得这些比你在文化集训队时写的那些强多了,”一面翻床头柜,翻出来一大捆信件。逍遥子惊叹:“你这鸟人,怎收这许多信?”中中一面说:“没办法,笔友太多了。”一面检点出逍遥子写的信,一总交给逍遥子,说:“你可记清楚,我可全交给你了——好好保存,说不定哪天台湾回归大陆了,你这些反独倡统的文章可就变得珍贵有价值了。”逍说:“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晚饭后他一个人看自己写的那些东西。其中一篇《承诺是罪》很是特别。记得是在得知考上军校的那天一挥而就,临走又修改一下,嘱托耿老同志交给中中的。只见中中有阅后批语,写得妙趣横生。他读后忍俊不禁,又有些感慨。忽发现一封苏林写给中中的信也夹在这里;“他刚才不是检点过了吗,是粗心疏漏了还是有意叫我看看?”想拿去问问中中,可是他还在站大门岗;干脆拆开来看:
渣:
见信好!来信问及事,本乃闺房中之绝密,无可奉告,因念你我兄弟一场,情谊非比寻常,又想你早是有妇之夫,我也就无需避讳了——告诉你,我的第一夜太美妙了!大小姐床上功夫绝佳,简直是天使和妖精的完美结合!
忙跳过一段,道是:
她晚上老做梦,又爱说梦话;深夜被她梦话吵醒,你猜她说些什么——“阿逍,我爱你;我要,我要!”——原来她还忘不了逍遥子!没的说,老子就扒光她衣服……
老实说,苏林是个卑鄙小人,小人是怎样的呢?他们得了好处还卖乖;他们往自己脸上贴金,在别人脸上抹屎;他们千方百计占有美,又随心所欲糟蹋美;他们喜欢揭别人的伤疤,拿别人的痛楚作戏耍;他们将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快乐;他们——算了,小人还怎样,小作者我一言难尽;同样一言难尽的还有逍遥子心中那滋味,当时他默然一会,想还是不看了,就把信放起来,整理好个人物品,又到晚饭时间。饭毕,中中也下岗回来了,两人营区散步。中中问逍遥子看到那封信没有;
“果真是你故意让我看的——我只看了几行。”
“是么——我想你应该好好看完,而且最好回封信给她。”
“我连她的地址都没有!”
“我那里有哇。”
“再说吧。”逍遥子停步,望着西天明媚的晚霞说,“渣,想着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也如国国退伍到家了——到时候你打算干什么?”
“干女人呀!跟我女朋友干它十天半月!”
“这个死中中!谁又跟你说这些了!我是说到时候你准备找份什么工作。”
中中向空中吐口痰,说:“开个发廊,重操旧业呗——怎么样,逍大才子到时候是到国国那去呢,还是跟着我中中大展鸿图?”又问他到连长那去过没有。逍遥子说还没有。中中说:“该到连长那里去一趟了——回来就好比重新安家,家长那里总该去去的。”于是逍遥子回去见连长。中中去副业地看看白菜长得如何。
从连长房里出来,逍遥子急步走,在楼梯口与中中撞了个满怀。中中尚未晃过神,逍遥子已经上去了。他忙跟上排房;但见他坐在床上,神情恍惚,目光空洞;忙过去拍肩膀道:“怎么了?连长怎么说?”逍遥子抬眼望望中中,欲言又止,痛苦的低下头。中中正想问个明白,忽听楼下方号声——官兵们夜训归来了。两人忙去床头柜翻找岗服。中中一边捆腰带一边说:“仓库那边大门岗也归我们连队站了。今晚第一岗就是我们两个——这文书真混蛋,一天给老子排两班岗!你呢,刚回来就要站岗值勤,简直太不公平了!莫非他是受了苏林的指使,存心要跟你过不去不成?算了,站好第一班岗再说。”整理好着装出门,他们也上排房来了,逍遥子把帽檐压低,与他们擦肩而过。寒冬日短,夜幕很快降临;两人走到仓库大门岗哨,天已漆黑;只听“咔嚓”一声响,哨兵喝道:“站住!什么人?!”中中道:“接岗的!”哨兵问:“口令!”中中答:“放屁!”那哨兵听他对出口令,便发出一声笑,说道:“死中中!怎么这么久才来?都超时五分钟了!”中中一面从他手中接过枪,一面问:“查过岗了么?没什么异常情况吧?”那哨兵向中中说:“还没查呢!”看见逍遥子,惊讶一声道:“哟!这位是哪个班的新同志,怎么没见过呀?”中中道:“去你妈的!人家资格比你老得多呢!”那哨兵忙对着逍遥子鞠一躬,又向中中道:“毛巾被给你们留着,走了啊——”披上大衣,腰带挂脖子,帽子歪戴,走了,一路唱:“北风哪个吹哟,雪花那个飘……”这里中中逍遥子进岗哨,缩到墙角,扯毛毯围住肩背,互相取暖。中中去裤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瓶小酒,笑道:“革命小酒天天醉,有酒不喝很不对,”喝一口,递给逍遥子,逍遥子接过来喝一大口,只觉一股热辣直灌入肠。中中又问他到底连长那里怎么说。他只说一句:“我没想到会这样。”其他一概不说。中中见他不愿透露,料想情势不妙,也就不多问了,因笑着说了一句英文:“Maturityisachievedthroughthelossorillusions。”逍遥子常说他痛恨美国,其实恨美国恨的不彻底,因为他听得懂美国话——英语,他听了中中这话,心内感慨:“是啊,回来之前,我有许多美好想法,可是刚才那番情景,让我彻底失望了。”原来,中中叫他去连长那报个到,当时他走到连长房间门口,见门关着,便以为连长不在,刚想离开,听见里面有人密谈,好像说到他的名字,他便斗胆贴着门板窃听,里面一个人跟连长商讨事情,有:“上头是决定了,速将此人秘密处决。反正其家人都死光了,没什么麻烦。执行的时间和地点都由你们具体裁决!”等语,听得他心惊肉跳——就是现在,他也是脸白心颤的,因想:“得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因见中中在呼呼大睡,又想:“我这么一走,中中可得受牵连了呀!”他是这样一个人,重感情,讲义气,时刻关心朋友的安危吉凶。“可是不走就得死,自己这条命虽说不值什么,但也是经历了一些大苦大难的。再说死也要死个明白,死得光荣有意义,在这里被处决了,不明不白,又没一丝意义,何苦呢!至于中中,也是没办法管了,也许他自有办法推脱。”这样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携枪入林,昏天黑地里不知奔走了多久,跋山涉水到了莲池山庄。老人惊诧之余,迅速了解情况,先给逍遥子一顿饭菜。逍遥子边吃边谢。老人边看边说:“国军法令,服役官兵携枪逃亡者,判重刑。我看你是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得逃。”逍遥子说不知逃去哪里。老人问他一些话,得知他在台湾已经无亲无故了,便说:“去大陆吧!”这正合逍遥子意,可是逍说不知怎样去。老人就问他会不会驾驶飞机,他说曾受过一些训练;老人说那就不用愁了,又进去内室,抱出一个铁匣子,交代说:“你带着这个,到了那边,把它交给解放军。”情势虽然紧急,但人需要休息——逍遥子一路奔逃,倦极,吃完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老人不愿打搅,抱出一床破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想等他一醒,马上带去飞天山峡谷——那里有一架老式的美制战斗机,乃当年国军逃台时遗留下来的,虽然年久,但经老人悉心照料,没有失修。逍遥子醒后老人立即带他去了飞天山大峡谷。途中经过“雪莲山庄”,这里号称山庄,其实名不副实,不过是海拔三千多米的几条山褶皱里棋子一样散落一些人家。斑驳的木楞房依次建在陡坡上,房子的下面大都用水桶粗的木头撑住。由于接近雪峰,经年不息的寒风已经把岩石表面剥落,贫瘠的地表布满酥碎的索脚石。雪水顺着夹缝砸向谷底,滚雷般震响。逍遥子边走边看,慨叹这里简直就是原始部落。一时到了飞天山大峡谷,在一个掩体形成的大山洞口,掩藏着一架战斗机。逍遥子惊异之余,颇为兴奋。按照老人的吩咐,他提机用油灌入油箱。老人去驾驶舱调适。只听“唔”的一声,飞机引擎发动了。老人从驾驶舱下来,推逍遥子上去,大声的——“去吧!鱼干、酒和水都放在后座里了!油应该够!一定记住将铁匣交给解放军!去吧!一路顺风!”飞机震颤着起飞了,搭载鱼干、酒和水,搭载一个阿兵哥和他那颗颤抖的心,还搭载一个老人珍藏多年的神秘铁匣子,向大陆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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