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本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因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几乎都已经死了。
马车骤然停住。
那神骏的枣红色宝驹,方才还踩在得得的马蹄奏鸣里,突然仰天嘶鸣一声,口吐白沫,再也站不起来。
那总是憨憨笑着的赶车少年,方才还沉浸在洛阳城外的满眼绿意当中,嘴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抹去,便永远定格在那里。
王怜花笑道:“我早该想到,上官金虹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原来是援兵到了。”
他突然变得神采奕奕。
沈浪却是皱了眉头。
不管怎样,他还是不喜欢看到无辜的人惨死的。虽然那车夫死的并不算惨。
王怜花跳下车,负手道:“五毒童子?”
那五彩侏儒哈哈大笑,道:“不愧是王怜花!只可惜,这样俊采风流的人物,竟然也要死了。”他声音尖利,让人听了直感觉有一千条虫子在全身上下爬,就像他的人让人看了就想要呕吐一样。
王怜花也哈哈回应,道:“临死前,能见到传说中使毒天下第一的五毒童子,怜花也算不枉此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五毒童子作为一个丑八怪,被人如此赞美还是第一次。
他大脑袋晃晃,几乎一个不留神就会晃得掉下来。
王怜花却又道:“只是,怜花却想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能让童子这样遗世独立的人物甘愿被人当刀使?”
这话却是说得一半一半。
一个人就算是再狗屁不通,也听得出这话里的讽刺。
五毒童子却是毫不在意。
这世上本就已经有太多的人看不起他,也不多王怜花一个。
但这世上明知他是谁,却还敢当面看不起他的,王怜花却也是第一个。
上官金虹的眼光,果然还是不错的。
王怜花道:“好狗不挡道,童子还是让一让,在下要去喝水。”
他正面对的这个人,一路上断他们的水断他们的粮,现在站在他面前,他却还能说“在下要去喝水”,这简直让五毒童子超级没有成就感。
五毒童子一生气,方圆十里的蜈蚣蝎子都要抖一抖。
好在这里不是深山,倒也没那许多毒物。
王怜花看他不答也不动,施施然从他身边绕过。全身的神经紧绷,嗅觉味觉调至最灵敏。
五毒童子道:“你也不用激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有钱能使鬼推磨,洛阳公子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王怜花冁然一笑,道:“却不知上官金虹出得起什么价钱?”
五毒童子道:“洛阳公子富可敌国,我也不是不知道。只可惜,货已售出,不卖二价。公子的红线,该是已经到肘部尺泽穴了吧?”
王怜花心道果然这“一线牵”也是出自他的手。
转念间,身形已动。
五毒童子双手向上平举,一双掌心乌黑发亮。便是听者闻风丧胆的五毒掌。
却没想到王怜花会生生以掌相对。
没有人敢对五毒童子的掌。
所以没有人知道五毒童子整个人只有内力与他的身体大小相衬。
但王怜花的手,竟也是乌黑。
纤长白皙的手指,隐藏在乌黑的山羊皮手套中。
五毒童子使毒,但他却忘了王怜花也使毒。
双掌对过,五毒童子身体轻飘飘扬起,空气中有刺鼻的味道,王怜花也不以为惧,笑道:“怜花浸淫毒物也有些年头,童子这些雕虫小技还是少拿出来的好。”
原来五毒童子以下毒手段独步天下,是以沈王二人不管怎样防备,也寻不出可以吃的东西。
但奇毒难制,纵使五毒童子这样的人,也断不会时不时把奇毒用在不必要的地方。
他太自负。
而这正是王怜花希望看到的。
他出言恭维,早看出了这奇形怪状的怪物的软肋。
一柄袖剑抵着喉咙,五毒童子目光恶毒地看着眼前的绝美少年,道:“好。江山代有才人出,竟真的有人会不怕我的毒。”
沈浪早出了马车,一支细细的树枝抛过来,王怜花反手接了,点上五毒童子几处大穴,扭头便走。
一声呼哨,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彪形大汉,竟是个个手中拿着铁锹,像是要下地干活,却绝不是农人打扮。
为首的一个对王怜花稍一躬身,便来到五毒童子身边,铁锹铲下,身旁的泥土便开始变得松软。
五毒童子眼睛瞪得奇大,惊道:“你要埋我?”
王怜花也学着他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瞪着,道:“你要杀我?”
没有人真的不怕死。
若有人是为了钱而做一件事,那他多半更不愿意为这件事去死。
所谓“人为财死”,多半是这人不以为自己会死。可却偏偏会死。
比如现在。
五毒童子开始求饶。
他身子不大,几个大汉不一刻便挖好了容得下他的坑。
他眼神终于只剩下了惊恐,脑袋也还算清醒,遥遥地冲着沈浪道:“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沈大侠,手下留情!”
王怜花笑道:“童子还真有趣,如此有趣的一个人,死了也还真是可惜。只可惜,这几个人,受怜花食饭之恩,不听沈大侠的。”
五毒童子道:“王公子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在下若是愿意从此追随公子……”
王怜花仰天长笑,道:“多谢抬举,可惜在下,疑人不用。”
泥土已经覆盖了五毒童子小小的身子,接下来便是头脸。
王怜花在旁边看着,像是欣赏一场花开,眉梢眼角的笑意一点点漾开,五毒童子感觉自己一定是怕极了才会眼花,眼花了才会以为看到了天人。
谈生意没有用,求饶也没有用。王怜花似乎是铁了心要杀他。
终于,意志崩溃,隐藏得再深的秘密也脱口而出:“停手!我能解一线牵!”
王怜花玩味地看着他,道:“世人都知道,一线牵只有一种解法。”
五毒童子道:“反正我现在在你手上,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但是想要我说,你须得答应不杀我。”
王怜花笑道:“好。答应。”
五毒童子又道:“需要沈大侠答应才行。”
不管有没有人会去相信王怜花的承诺,却没有人会不相信沈浪的承诺。
五毒童子毕竟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好容易抓到了救命稻草,又怎会轻易用掉?
沈浪依然远远站着,道:“好。若你真的能用与上官金虹无关的法子解了怜花公子的一线牵,沈某答应,绝不伤你性命便是。”
五毒童子道:“沈大侠要答应,若日后王怜花要杀我,沈大侠要拦着。”
沈浪沉声道:“好。我答应。”
王怜花撇撇嘴道:“所以日后,又有的斗了么?你说还是不说?”
五毒童子道:“这一线牵,原本出自苗疆,说是毒,不如说是蛊。但又不及蛊的威力大,只要熬过了四十八天,在第七七四十九天的子时,以纯阳童子血配合金莲花服之,便可解毒。只因这一日本是蛊物与寄主同归于尽之时,也是蛊物生命力最弱的时候。此毒本就是威慑力大于毒性,多数中毒之人为求得一命,便委曲求全,至今无人熬过四十八天。”
除了绝处逢生,还有什么说法能妙过此情此景?
王怜花本是泄愤。
泄一日不能进食之愤。
竟意外得知一线牵的解法。
几个彪形大汉已经退下,沈浪牵着王怜花的手,却看他脸色越来越差。
在那身子摇摇欲坠之时,一把揽了他的腰。
刚闻喜讯,他再也经不起意外。
王怜花笑道:“无妨,是刚才交手时中的毒,都是小毒,我自己能解。”
五毒童子惊道:“那你刚刚说……”
王怜花得意道:“我不那样说,你岂会乱了阵脚?王怜花好洁成癖,岂会真的终日与虫子为伍?童子你还真可爱。”
沈浪扶了王怜花便走。
刚刚的彪形大汉,自然已经送来了新的马车。
五毒童子急道:“沈大侠你答应不杀我!”
沈浪道:“确实不杀你。但也没说要放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沈(怒):你让我远远站着,原来你自己是会被毒到的么!小呆(笑):反正已经中了毒,多中几样也无所谓啊。小沈(感动):怜花~~小呆(受不了):沈浪你别这感动得要死的表情啊,我不过是想着,车夫死了,你中了毒,谁赶车?
、黑云压城城欲摧
洛阳城郊,距离白云山庄半日路程的山谷里,新起了一座宅子。
马车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终于停了下来。
沈浪先行下车,伸手把王怜花从马车上抱下来。
五毒童子的毒加上一线牵,王怜花的体力越来越差,但他却一脸无所谓,大喇喇地任沈浪抱着。
却在放下车帘子的那一刻,下巴几乎要掉下来。
再下一刻几乎就要爆发。
眼前的建筑,很大。是一座很大的……茅草屋?
王怜花以手扶额,道:“沈浪你花了那么长时间,请了中原最好的工匠建的所谓房子,就是……这样?”
沈浪一脸无辜道:“怎么了?不好么?”
王怜花尴尬道:“嗯,还,还不错。进去看看吧。”
心里却在默念,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也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沈浪看着他一脸的不满,也只是偷着笑笑。双手抱着他行至门口,道:“敲门。”
王怜花伸手拉了门环,乌黑的金属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才表现出一点点满意,道:“嗯,这门环手感还不错。”
再抬头一看,笑道:“沈浪你不愧是拿百万珍珠兑酒喝的人。上好的花梨木做门,你不怕哪天晚上被贼人偷了去么?”
王怜花当然已经发现,这远远看着像个茅草屋的房子,除了覆在琉璃屋瓦之上的茅草以外,每一个地方都精致得让人想要赞叹。
沈浪用心良苦,既不想在这山谷里建一座遥看就很华丽的宅子,吸引来目光,影响了清静;又不愿委屈了王怜花,害他住得不舒服。
所以竟在华屋之上,不厌其烦地增加了茅草掩体。
王怜花微微颔首,却不肯出言赞他。沈浪笑着看看他,一口噙住那诱人的唇。
笃笃笃三声敲过,却没有人应门。
王怜花突然想起沈浪当时进海棠苑的样子,笑吟吟道:“应怜沈浪回家来,小扣花梨久不开。天资愚钝挡不住,驽马十驾赶上来。”
沈浪听得哭笑不得,只得向院内喊了一声:“大力!”
沈浪灌着内力的喊声,就是离得再远一倍,也该能听得到。
然而,四周一片静寂。
二人对望一眼,顿时警惕了起来。
杨大力可以背叛一次,就不是不可能背叛第二次。
尤其是,他对王怜花何其了解,此时沈王走到了一起,王怜花若要追究他的背叛,沈浪想也不能怎样。
沈浪抱着王怜花,往回走。
王怜花轻道:“放我下来。”
沈浪只是紧了紧抱着他的手。
王怜花道:“放我下来,我能走,对方有备而来,你这么抱着我,施展不开手脚。一不小心,两个一起死。”
沈浪却依然只是紧了紧抱着他的手。
王怜花不再坚持。
他知道沈浪若是倔起来,别说九头牛,就是再加九十头,也是拉不回来。
只得扣了银针在手,一边心念四转,猜测来人会是哪个。
来人是高小虫。
高小虫也许不是太聪明,却很懂得利用手边的工具。比如,套马阵。
既然已经练出了此阵,一次不成,便再苦练,再改良,再来一次。
甩出来的套马圈,不再是铁链,或者说不再只是铁链。
同小孩儿手臂差不多粗的藤条与铁链绞合在一起,既沉且韧。
王怜花勾紧了沈浪的脖子,好让沈浪单手便可以抱着他。
然而,剑光闪过,柔韧的藤条像活的一般。铁索四碎,藤条不断,依然是沉沉地攻过来。
沈浪几乎只有招架之力。
王怜花将唇贴在沈浪耳边,道:“抱紧我,我来。”
高小虫看沈浪长剑回鞘,正是一愣,却见两人的身形开始飞速旋转。
道道银光从他们晃花的人影中射出,山一般的大汉便渐次倒下。
高小虫不是钻牛角尖的人,见势不对,转身便跑。
执杆的大汉个个人高马大皮糙肉厚,王怜花不得不拼尽了全力发针,放倒了一大半,却已经支撑不了。
沈浪沉声道:“你休息会儿,剩下的我来。”
王怜花笑道:“沈大侠要杀人?”
沈浪道:“我可是赏金猎人。怜花公子想不想看?”
沈浪杀人,自然也是干脆的。
曾经被他送上仁义庄的尸体,总是连伤势都看不出,脸上总是还带着一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们活着的时候也许罪大恶极,死得却似乎全无痛苦。
这是沈浪的仁慈。
而这仁慈,需要多高的武功,仁义庄三位主人猜了很久,也只能说,这少年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但现在,对手虽然武功弱,武器却丝毫不弱。
何况数量也太多。
而沈浪,还带着个中了毒的王怜花。
只有用剑,用他救人的剑。
沈浪单手揽着王怜花,长剑扫过,那些山一般的大汉,甚至还来不及惊恐,就突然没了动作。
有的人刚举起手,沉沉的套马杆尚未甩出,便落在自己的头上。
有的人杆子已经甩出,瞬间死亡,手里的套马杆却还是大力地落下来。
沈浪抱着王怜花一一闪过,直到冲出重围,身后的尸体才一具具倒下。
枣红色宝驹终于脱离了马车的束缚,欢快地撒开四蹄。
虽然驮着两个人,依旧跑得飞快。
沈浪一手执缰,一手揽着王怜花的腰,不敢太松也不敢太紧。
王怜花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虚弱得像是只余下呼吸的力气。
本来一得知王怜花竟然中了五毒童子的毒,沈浪不由分说就要带他回白云山庄。
那里是他和云梦仙子的家,自然有着最好的药材。
但王怜花坚持要来看他在山谷里建起的家。说难得建了,一定要来。
沈浪知道他并不十分相信五毒童子关于一线牵可解的话。
也知道王怜花不忍说出来,是怕几句话浇熄了自己眼中才燃起来的希望。
所以他要来,他便带他来。
但此时,沈浪死死攥着手里的缰绳,粗糙的麻绳被他大力地嵌进手心里,一圈圈轮廓硌得他生疼。
他却还是在用力,那区区的疼,却如何够缓解心痛的感觉?
王怜花身中多种剧毒,他不通毒性,不敢为他运功生逼,只能一直在他耳边呼唤:“怜花,怜花,坚持住。”
可王怜花还是昏了过去。
沈浪缰绳一拉,马儿吃痛,更加卖力奔跑。
山庄里,白云牧女来回忙。
沈浪并没有吩咐她们做什么,他知道王怜花之所以不想回来,是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
这些白云牧女,表面上称他一声公子,却没有一个会关心他的死活。
甚至,她们都恨不得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