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以为能超越圣人说他错了?”简钧冷哼一声,颇有些恼怒地道,继而这一言唤
醒众人,都是纷纷反驳,一片喧闹。
仿佛瞬间狂风暴雨,简檀紫金白玉冠静静伫立在风雨中心,不再争辩,卓少倾看着他,君子亭亭然像那早春的玉兰,孤洁白净,没有叶子,也无须与繁花争艳,不过尽得风骨骄傲之上云霄,根本不屑于沾染凡尘。
卓少倾猛然把桌子一拍,全场顿时寂静,只听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简钧,别忘了,本侯也经商,皇上也说经商好,你这是对皇上的话有异议吗?”
众人倒抽一口气,这个帽子扣得大啊,圣人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皇上还在呢,他一个不高兴圣人管个屁用啊,这么想圣人送你下去见圣人!但是众人同时大奇,这两人不是斗个你死我活的吗,这会儿怎么帮简檀说话了?
气氛硬生生僵冷下来,简檀还是低眉顺眼地站着,分出一丝余光瞥见习瑶云紧张地拉着他的衣袖,却听着他又道:“商人下贱,你们是想说本侯也下贱是不是?别忘了,小侯爷我可是奉旨经商,皇上圣明,与我合伙,也算是半个商人,你们挺有胆子嘛,皇上万尊之躯,也是下贱了?”
一下子众人又是一窒,都有些不敢接这话,半响太子殿下轻咳一声,“咳咳,大家言辞有失,小侯爷你也是激动了有点误会,我们没这个意思,大家只是谈论谈论商事,发表了一些别的意见,罚酒罚酒,宴会继续哈哈。”
他这一圆场,大家也都纷纷附和,误会误会,各自举杯罚酒,便要把这事给揭过。卓少倾本想不依不饶,但是被习瑶云死命地扯着,那边简檀走回席间,给他一个复杂的眼神,卓少倾也就安分下来,一想也对,刚刚他差点就想揪住这事不放,但是这满朝权贵齐聚,这一得罪恐怕要开罪大半个朝堂,所以简檀淡淡笑笑走回席间。
宴会继续,众人只道刚刚他们言辞间还当打击简檀卓少倾会高兴,却忘记了卓少倾也是商人,是以犯了小侯爷的忌讳,所以才会出言嘲讽,也没多想卓少倾是在帮简檀,这会儿既然言辞过失,那自然是要陪酒道歉的,这卓侯爷谁敢得罪啊!
卓少倾颇不耐烦,幸好这宴会也差不多结束了,他刚要走,被习瑶云笑笑拉着他跟那向姑娘多说几句,顿时无比苦逼下来,但是又不好违拗,真被堵着也不好不给向姑娘面子,两人便一路慢慢行着,向姑娘也大方健谈而不羞涩,卓少倾自然也侃侃而谈。两人是谈天说地,风花雪月,其实卓某人狂翻白眼,实在想咆哮——代沟啊代沟,我谈天说地你风花雪月,风马
牛不相及谈个屁啊!
一路郁结地跟着向姑娘走回去,这两人没办法特意绕了很多路欣赏了今夜月色美景,基本也是等得大家都出了宫,才慢慢谈着散步出来,快到宫门前院,卓少倾看到简檀跪在地上,愣了愣,向姑娘却笑道,“裕王爷肯定是对檀清郡王也不满了,其实我觉得檀清王爷就应该安安分分的就好,反正也活不了多少年了,还跟你争什么争嘛。还有,一说起他我就想起王菁,你知道吧,她也不看看,她长成那样还想去嫁给简王爷那般洁美的人,我们姐妹实在一想起这事就想笑。我觉得简王爷一点也比不上你,都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恩宠他,难道是一张脸长得女气美艳……哎,小侯爷,你等等我啊。”
“小侯爷你还没送我回去呢……”
“小侯爷……”
卓少倾快步离开,把那向姑娘抛在后面,心想大爷我取王菁也不取你这样的女人,长舌妇真烦人,又颇有不平,不对劲啊,为毛喜欢他的姑娘都这副德性,喜欢简檀的那王菁多有境界?他一路要走回侯爷府,蓦地感觉脸上一凉,没多久倾盆大雨而下,暗骂一声这鬼天气,就等着堵他是吧?一路跑回去,刚把衣服换下来,她娘带着目光灼灼期待的八卦眼神就来问了,卓少倾只好把这事说了一遍,却不知怎么老是想起刚刚看到简檀一个人孤零零跪在地上样子,想了想,拿了把伞就出了门。
、34
此夜原本天朗气清;皇宫原本张灯结彩,杯筹交错,然而曲终人散,便只剩了昏黄暗灯;正如这不测风云;霎时便倾落如注雨水;
阴冷的风穿过重重深廊;时不时把雨水狠狠往他脸上打;简檀一动不动跪在地上;闭着眼睛;像一桩没有生命的树桩、柱子;背影笔直;也就直直杵在地上。
这院子不算僻,但此刻却决没有人来,便是连平日交好的太监,也不会过来看他一眼,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裕王爷罚跪,谁敢触这个霉头,而且过来了,还能怎么样,还怕被缠上麻烦面上为难还不如眼不见为净,只当不知道,宁愿绕路也要走个清静。回去之后也就忘了,谁会记得他还在这里跪着?要有记得的,也是专门每个时辰定时监视他不得不来的小太监。
月隐星暗,最后的灯笼被风雨吹熄,被遗忘的角落不起光明,仿佛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人,静静跪着。
卓少倾悄悄行来,院子很黑,简檀一身衣袍显眼,却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大概,他安安静静地跪在那,仿佛就是以那个姿势,任雨水洗刷着什么。
洗刷什么?这快初冬的夜里和雨水如此冰凉,洗刷过后的东西也是寒凉无比,哪怕,是人心。
你师兄他其实很可怜……
他忽然想到殷岳说的话,从小被罚跪的次数不少,但是哪一次他不是翻身一倒就睡了大觉,那简檀若是从小被罚,也是这般在院子里跪着,风雨不避?
雨水砸在油纸伞的声音,噼里啪哩,简檀没有睁眼,只当是那个看着他的小太监,看,看就看吧,祝你在这皇宫一路有惊无险,别被上下给整死了,总有一日,我要你看着我用血洗了这皇宫。
噼里啪哩的声音越来越近,蓦地越过他头顶,帮他遮了一片雨水,简檀一讶,睁开眼睛,尽管是这样的黑夜,那赤红而鲜艳的衣角,仍是让他一眼分辨出来,听得他笑问:“你怎么还不装晕?我还以为来了也见不到你呢。”
“笑吧,我这一身最狼狈的时刻,你尽管笑个够,有什么嘲弄什么讽刺,一一放马过来,我接着呢!”简檀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带着阴冷的寒气,比冷雨更冷。
“当我无聊呢。”卓少倾有些说不出滋味,是不是他会把所有的人都想成是看他笑话的?又也许只是认为他这个宿敌一个人此刻除了嘲笑也想不出其他目的了?他清清嗓子,“呃……那天的事是我不知道,我替小豆子为你道谢,谢
谢你救他,然后我道歉,对不起,我一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骂你。”
简檀再一讶,却依旧冷声道:“道谢不必,道歉也不必。”
这人当真又冷又倔,什么都不必,但是不是真大方,不过是阴在心里面回头整死你的风格,并且坚信对不起和谢谢都一文不值。
碰一鼻子灰的卓某人脸色尴尬,但也幸好夜黑,没人看得见,却又听得简檀又道:“把伞拿开。”
“凭什么?碍你了?”卓少倾一边说还一边晃了晃伞,简檀懒得跟他争辩什么是不是碍着我,把身子一扭,自己挪开一步。对于某人非常不合作的态度,卓少倾较上了劲,继续也挪了一步,简檀再挪,卓少倾再跟,再挪,再——
简檀横眉冷眼,“卓少倾,你闹够了没?我不会记你卓家的恩,你滚一边去!”
卓少倾一脸讪讪,“不要让人家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嘛,我会害羞的,这不是觉得过意不去道一句谢啊歉啊你又瞧不上,我这以行动表示个我对你这次是真心诚意,追悔莫及。”
“……”
于是卓少倾又将伞移过去,简檀回了他一句,“那就给爷撑好点。”
“……”
事实证明,简檀这大爷到哪都是大爷,跪着也是大爷。
两人一时沉默,雨渐渐小了些,简檀想起刚才宴会上,群起而攻,却终究是他这个“敌人”帮他解了围,却也知道卓少倾想必也是因为心中有愧才帮他说话。可是这一解围,让简钧难堪了,让裕王府难堪了,他们出不了气,这才有得这场罚跪。因他罚跪,却也因他得解围,若没有这人那两三句话,他恐怕也不用在这。
但是,他又想,宁愿跪着,也还是想要那三句话。他是间接因素,不是根本因素。
好半晌,他听得卓少倾又道,“哎,刚才一动不动你想什么呢?”问完了他又吐吐舌头,果然是太无聊了才找他说话,他估计也不会答吧。
谁想他正以为简檀不会搭理的时候,却听到少年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嘴唇道:“总有一天,我要灭他满门,简钧抽筋扒皮,简琛千刀万剐,他则挫骨扬灰,还有那贱人,五马分尸。”
卓少倾顿时手抖了抖,雨水顺着下来,撒了几滴在简檀脸上,他不快道,“简檀,他是你父王!”
“父王?”简檀冷笑了起来,“你不提醒,我
还差点忘了他还是父王。”
阴阳怪气的诡异语气,每一个字充满了恨意,卓少倾心想这得多大的仇恨啊,这孩子心理都阴暗成这样了,一般人再怎么也很难想到要去弑父吧,他叹了口气,淡淡陈述道:“你也算裕王府一个,直系血亲,灭满门,你自己也灭了么?”
刚说话,刹那间又见天上电闪雷鸣,照亮简檀苍白阴鸷的侧脸。卓少倾心头发渗,这个人要不要离远点,陪他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搞不好真一个雷劈下来被一起劈死?
简檀似乎是知道他想什么,嘲弄道:“放心,这念头也不是今天才有,我早想了万十万遍了,老天有眼,从来也没劈死我。”
卓少倾知道他心中恨很深,不也好再说什么,反正他的疯狂早也领教过了,转了话题不想这么沉重,想起一事又道:“你得罪简崇宗了?他最近对你的态度很奇怪啊,今天怎么感觉都像是放任不管,而且你跪这么久,不可能没点风声传到他耳朵。”
“你是不是好奇了很久?”简檀语气还是不好。
“呃……对啊,你就说说嘛,别这么小气。”卓少倾感觉他有些松动,厚脸皮地点头,简檀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他正觉得估计没戏,却听他又是一声冷笑,“也罢,我今天就告诉你,随便你信不信,当做是我挑拨也罢。”
“一下棒子一下糖的,简崇宗以为做得精明,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他想什么?他想收心,想我从今以后死心塌地为他办事,至于办什么事,你觉得呢,小侯爷?”
简檀寥寥几言,似乎把心底的情绪牵引出来,到最后声音冰冷犹若修罗,卓少倾心头一跳,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从共同关进一间牢房开始,不准人去探视,再说什么父母保证,就是明知裕王府绝对不会出面,让简檀一个人在牢房里关着,就是想给他看看其实他父王靠不住,太子党派靠不住,孑然一身,也只有他才能帮他,才能给他利益给他官职,让他看官场炎凉,在在适当的时候把他放出来,做得巧一点,若简檀不是简檀,被这一番折腾,恐怕也基本对其他人死了心,只会觉得简崇宗一人好吧。简檀被关半个多月,自然简崇宗挑拨太子跟他的关系,用些手段,太子也再不敢去信他,而看今日如此针对简檀,恐怕简崇宗下的药还不轻。
断了太子那边的念头,而裕王府根本无须多做挑拨,放任满朝嘲弄,任简檀此刻一个人跪在这只装不知道,便是要他恨尽所有人,断他身边所有念
头,到最后,只给他一个出路,听他简崇宗的话。
卓少倾忽然有些莫名的愤怒,这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水深如此,难怪简檀那日说如履薄冰,今日玩的却是这些手段,一步步去紧逼这个少年。而收谁不好偏生要是简檀?办什么事呢?简檀跟谁相对?他卓少倾,卓府,卓辰平!让简檀死心塌地做了棋子,让他跟他最好两败俱伤,最好借简檀的手收拾了他,然后关他什么事,卓辰平找上门来只把简檀交出去就好,棋子的作用也完了!这就是所谓新晋红人,所谓的得宠!
而听简檀这语气,应当早就知道。
他叹了口气,“你何苦来趟这浑水?”
“不来你以为他们就会放过我了?现在,我好歹手上有点权,我要是手中还没点权,岂不是死得更快?”
卓少倾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都是身不由己。
雨下着下着,又大了,两人都是好一阵沉默。
“简美人,你真不弹琴了?因为我?真是荣幸啊。”
卓少倾决定扯点其他的比较轻松的,他只觉得简檀在宴上这么说,不过是扯个借口,谁想听到简檀答了声,“是,你确实很荣幸,不止这一样,还有很多。”
简檀你是想说我得罪你最厉害也有很多次吗?不过卓少倾却当真想不到当真为了他几句话就不弹了,其实再说回来吧,他那琴弹与不弹也没什么区别,很久以前他不知道,现在约摸有些知道简檀的空是从何而来了,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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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少倾问:“你要跪多久?”
“一夜。”简檀面无表情答。
卓少倾奇道:“你怎么还不装晕?”简檀不是“病弱”么,他反正用得很熟。谁想简檀却答:“……不。”
“你不会这么老实吧?”卓少倾表达严重的不信任,傻子才跪一夜呢,他从来睡一夜。
简檀觉得这人差不多站了半个多时辰,估计嫌烦了,只道:“好了,你走吧。”
卓少倾想了想道:“简檀,你急着赶我走是不是我在这你不好意思装晕?”
“不。”简檀心头无语,只说了一个字。
卓少倾忽然想,刚刚他来的时候,简檀就是那种任而东西南北风一动不动的样子,也不像是想着装晕的,但是他不可能觉得跪着好玩
吧?明明他意思意思然后装个晕一个体弱多病也就成了,他还跪着这自虐是吧?
自虐?自虐!
雨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他站着都已经差不多湿了一身,瞥一眼简檀,全身衣服早就湿巴巴黏在一起,衬出少年孤瘦的身子,不时电光闪在天空,犹能看见他抿着乌青的唇越见坚毅。
他根本是铁了心打算在这跪一夜!
卓少倾想起那日在牢房听墙角,简檀那句让王菁销魂神伤彻底绝望的话,不,我自己不是东西,所以我也不爱。
他真的只是连自己都不会去爱。
卓少倾深吸一口气,“简檀,你是在逼自己,你在自虐对不对?”
简檀没有说话,但是黑夜中他还是看到他的身子颤了一下,卓少倾知道,他没猜错。
正如有时候成长需要逆境,简檀知道,他的成长,是一次次